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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失忆之城

我们甚至忘了,是记忆使我们成为我们自己。

事情是这样的。

我先说一个男人。这个男人名叫钱海洋。钱海洋向我借钱,他说妻子颜桂花正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躺在病床上的颜桂花不知道钱海洋在向我借钱。如果她知道,她一定会大声数落钱海洋借钱是为了打麻将。

现在,颜桂花不会说了,她不会说话了。她已经在医院里昏迷了三四天。钱海洋对我说:她有可能成为植物人,你救救她吧。

我听了钱海洋的话,仿佛感觉是我妻子要成植物人似的,心里真是有点不好受。但我随即看到钱海洋的脸上泛开了一层薄薄的笑意,这种笑意只有极了解他的人才觉察得到,我很熟悉得捕捉到了,这种笑意只有他在麻将桌上赢了钱才有。此时,街上的阳光和喧闹打在钱海洋的身上,他甚至有些灿烂。

我斜着眼睛看钱海洋:妻子昏迷,好像你有点得意?

钱海洋的嘴彻底咧开了:世界清静了,希望她多昏迷几天。

我说:你好自由自在,到处赌、到处浪,是吧?

钱海洋把眉头皱了一下,说:不过,万一她永远醒不来,又死不了,怎么办?

我说:那你活该侍候她一辈子。

钱海洋摸摸脑袋:这样半死不活的,不知要折磨我到什么时候。

我说:你还是人吗?

颜桂花是来南宁旅游的途中昏迷的。颜桂花与同事坐着单位的中巴,半路上,一辆豪华大巴超车把中巴挤翻了,其他同事都只受了点轻伤,他们纷纷自己爬了出来,只有颜桂花是抬出来的。抬出来的颜桂花是昏迷着的,任人怎么叫,她就是不应声。大家把她送到南宁的医院,忙打电话通知钱海洋。

钱海洋当时正在打麻将。麻将馆里烟雾缭绕,怪味熏天。钱海洋使劲地拍着旁边一位女“麻友”的手说:别抽了!然后大声地问了一句:死了吗?电话那头不知怎么说的,钱海洋半眯着眼睛“哦”了一下,一只手继续摸牌。

一局打完,钱海洋起身要走,其他三个“麻友”弹簧一样蹦起来,伸手向他要钱。钱海洋说:我老婆遇车祸住院了。

你老婆住院了关我们鸟事?想抬老婆出来赖账是不是?其中一人说着,还斜了其他两人一眼,其他两人忙点头。

钱海洋也不恼,反而一笑:我老婆一住院就有钱了,她买了人身意外保险………

钱海洋和我赶到医院,见到颜桂花,钱海洋在病房门口愣了两三秒钟,我认为他是迟疑,便轻轻地推了他一下,钱海洋腰一软,像一只海马一样走到了妻子跟前。

钱海洋的妻子颜桂花此时像一座沉默的火山,静卧在雪白的床单之下,双手垂放,规规矩矩,一只手上还粘着针头。钱海洋的脸慢慢凑近妻子的脸,他看到妻子的鼻孔里插着管子。

我是第一次看到钱海洋与他妻子颜桂花在一起没有吵架,他们连话都没有讲,像一对相濡以沫、默然对视的恩爱夫妻。钱海洋脸上的肌肉从未有过的松弛,他妻子颜桂花的脸也是恬静而松弛的,好像面对的是一个她生命中最理想、最甜蜜、最体贴的男人。

我想起钱海洋向我借钱时脸上的表情。我突然找到了他灿烂的含义。

病房一片寂静,窗外飞扬而飘忽的尘土被挡在另一面,只有明亮的阳光悠悠地透过来。那些弥漫在心底里的尖利的叫喊消失得无影无踪。钱海洋披着一身金黄,拉了拉窗帘,顺便瞥了一眼墙上的挂钟。

我一直在注意钱海洋妻子颜桂花头上的挂钟,我们进来的时候是下午4点21分,现在是4点50分,我看着钱海洋与他的妻子颜桂花相对无语足足有29分钟。而就在昨天的这个时候,颜桂花在电话里,与钱海洋足足吵了一个多小时。

钱海洋那会儿还没进麻将馆,颜桂花在他迈进麻将馆的一刹那,一个电话,将钱海洋拉了回来。然后,钱海洋就一直听着妻子颜桂花说话,然后颜桂花就叫喊,再然后,她声嘶力竭地顿脚,钱海洋说:我脚站发麻了,不跟你吵了,我要去采访了。

钱海洋挂了电话,跨上了摩托车,颜桂花的电话追上来,钱海洋又挂了,加大油门,颜桂花的电话跟着钱海洋跑了一条街,最终还是钱海洋败下阵来,他说:你到底想怎么样?

颜桂花说:你现在竟然敢不接我电话了?我不想把你怎么样,我去南宁时会问你朋友,看你有没进麻将馆。你要是再赌,我们就离婚。

颜桂花说的“朋友”就是我,当时,我就在钱海洋的旁边,他正拉着我去打麻将。

颜桂花与钱海洋的吵闹在钱海洋来南宁之前就开始了,以前,钱海洋在县委宣传部做新闻干事时,颜桂花在县计生局工作。颜桂花在钱海洋的生命中好像是来专门跟他吵架的。别人不知道颜桂花为什么与他吵,钱海洋与颜桂花结婚的时候,钱海洋好歹也是个国家干部,而且老实巴交,循规蹈矩。每天还不待颜桂花嘴皮子张开,钱海洋便收拾笔和纸,夹着公文包,跑着回家买菜做饭了。但颜桂花仍是与钱海洋吵,旁边的人怀疑她是不是得病了。熟悉颜桂花的人说:她不是爱跟别人吵架的人呀,在单位,受了天大的委屈,她也很少跟领导和同事吵;在街上,吃了再大的亏,也不跟小商小贩吵,面对孩子,他们再不听话,她也很少骂他们一句什么的。就是在钱海洋面前,她才认为自己什么都行,看着钱海洋什么都看不顺眼,钱海洋什么都不行,什么都要听她的。

周围的人都知道颜桂花性格,都认为钱海洋不是什么好东西,不然,怎么让一个这么好的老婆,天天骂得狗血淋头呢?钱海洋却心知肚明,只是有口说不清,心想,摊上这么一个老婆,真是倒八辈子大霉,遭八辈子冤,永远翻不了身。

有女人佩服颜桂花,说,如果自己也像颜桂花那样,跟老公吵几次,老公还不被管得服服帖帖?

但奇怪的是,钱海洋经颜桂花如此折腾,适得其反,由一个顺从、听话的国家小干部,变成了一个死猪不怕开水烫的“牛皮筯”。而且,钱海洋采取“惹不起还躲不起”的战术思想,奋发图强,竟然靠着一支笔,写到了省城南宁,在一家报社当起了记者。

从县城到省城,虽然相距不到三四个小时的路程,钱海洋却像挣脱了鸟笼的鸟儿,感觉终于获得了自由。颜桂花千方百计也想往省城调,钱海洋千方百计劝阻,他以城里没房住为由,要妻子颜桂花再待几年,等单位给他分了房再把她接到省城。

颜桂花等不及,但又确实见钱海洋睡在单位十二个平方米的房间里,便每个星期都到南宁来跟他吵一次,单位同事都知道钱海洋在县城有一个犯了“吵架瘾”的老婆,每个星期都要到他的宿舍解一次瘾。钱海洋觉得很没面子,先是劝她不要来,无效,钱海洋只好玩失踪。颜桂花更火,擂着钱海洋的房门,对着空屋子吵。

有一阵子,颜桂花嚷着就要调到南宁来了,省城有一家小医院愿意要她,但她单位不肯放人,颜桂花不吵不闹,只好作罢。颜桂花便在县城遥控钱海洋,随时打电话到钱海洋的办公室抽查,而且要求钱海洋,每个月的工资都要准时上交,双休日,钱海洋不管有没有采访任务,都要回县城的家。

李小花就是钱海洋在回县城的客车上认识的。

客车是老式的韩国大宇双层卧铺车,两张床位是连着的。那是年底的最后一个双休日,钱海洋爬上铺位,有一个人早已像一只小兔子似的,窝在铺位的被子里。

钱海洋点燃一支烟,一星红光在昏暗的车厢里一闪一灭,弯弯曲曲的袅袅轻烟,从他的指间悠悠地向外溢出。周围的空气被烟云缭绕、渲染成一层迷离而又清晰的雾气,略带苦涩和清凉,包围了钱海洋厌倦、烦躁和困顿的思维。

钱海洋猛地躺下时,旁边传来一声尖叫,他忙把身子往外侧了侧,说了一句“对不起”。旁边接了一句“没关系”。

钱海洋听出是一个女声,稚嫩而清脆的女声。钱海洋心弦被轻轻地拨动了一下。在这样的夜晚,冷风穿透肌肤,没有任何的方式排解和宣泄。路在车轮下不紧不慢地延伸,通往的那个方向,像冰一样地凝固在钱海洋的心里。

钱海洋动了一下被子,本能地问了一句:到哪里?对方说了一个地点。钱海洋想到的是一个离县城还有两三个小时路程的乡镇,那个乡镇在他的头脑中萦绕的全是高亢优美的原生态民歌和穿着黑色衣裙的少数民族居民。钱海洋在县委宣传部做新闻干事时,下乡去那里采访过,以特约通讯员的身份在市报上发表过介绍那里民歌的新闻;后来,他到了市里,带报社的同事去那里采风、游玩。

钱海洋一下子激动了起来,他哼起了民歌,他感觉自己低婉回旋的调子绕成了一轮温暖的太阳,然后一层层、一层层地拉开。那质感的节律像雪亮的清泉,深深地划破寒冷沉重的夜幕。

你会唱我家乡的山歌?对方先是惊喜,然后也跟着钱海洋哼了起来。跟着跟着,钱海洋不唱了,他把对方的歌声送到前方去了,他只听着,他听着对方的旋律抑扬顿挫,像一片片夜的柔软温顺的衣裙,那衣裙仿佛被一个柔软温顺的女子披着,女子穿着衣裙天旋地转地飘呀飘……在钱海洋周身形成一个神秘的、向往的、无形无质的包围圈。

钱海洋轻轻地“啊”了一声——那是从他嗓子里发出的最渴望的声音。

钱海洋问了她的姓名,“李小花”这个名字像盛放的闪烁着橙色的、扁平的灯光,照射着前方那条空旷而又笔直的高速公路。车窗外除了迷乱的树影,就是一家挨着一家的路边饭店,饭店门前拥挤的车辆,以及饭店内的喧闹和杂乱,像惊慌失措的野兽,纷纷向钱海洋的车后狂奔。

钱海洋感到从未有过的舒畅,他向李小花靠了靠,李小花侧过身子向着钱海洋,夜光中,钱海洋看到李小花的双眼泛着清亮的光芒,他甚至能感觉她的双眸一闪一闪,像极了天使扑簌的翅膀。

下了车,钱海洋向李小花约好了年后回南宁的时间,钱海洋见李小花只挎着一只浅花的布包,便把一包年货送给李小花,李小花推辞了很久,钱海洋执意要给,最后说了一句“就算见面礼”,对方才不好意思地收下。

钱海洋约李小花回南宁时,李小花才告诉钱海洋,她在一家快餐店里当服务员。李小花只用了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就让钱海洋知道了。接着,李小花再不说话,她只用一双圆圆的大眼睛,再配上若有若无的笑,看着钱海洋,好像在等待他说话。

钱海洋说:不觉得辛苦吗?

李小花说:辛苦呀。李小花说完三个字,又只盯着钱海洋。

钱海洋以为李小花还会往下说,也看着李小花,等待她往下说。

李小花突然笑了一下:比起家里来好多了。

钱海洋舒了一口气,说:我也想开一家快餐店,你来当老板,怎么样?

李小花眼睛亮了一下,说:真的?那好啊,我到你店里当服务员。

钱海洋把话扭了过来:我是要你当老板,我才开快餐店。

李小花笑出了声来:当老板?我做梦都没做过。

钱海洋说:你是前台老板,只管招呼客人,收收钱,其他的我来管。

李小花说:我做不得。

钱海洋说:为什么?

李小花说:我不是那块料。

钱海洋说:你就是当老板的料。

钱海洋的快餐店在子阳路开张的那天,颜桂花没有来。钱海洋想把这件事情捂住。但不久,还是让她知道了,颜桂花跑到店里去,大闹了一场。颜桂花只是冲着正在收银的李小花吵,李小花把装钱的抽屉用肚子顶着,睁大眼睛,呆呆地看着颜桂花放连珠炮似的对着她吵。颜桂花飞溅的唾沫像钢珠一样,密密匝匝砸向李小花。快餐店吃饭的客人先是一会儿看着颜桂花,一会儿看着李小花,见李小花总是不还嘴,便集中精力看颜桂花。看着看着,大家的眼光中慢慢掺进来讨厌和鄙夷。有的人说:太不像话了,哪里来的泼妇,把她轰出去。有的干脆匆匆扒了饭,在颜桂花的身边斜着眼侧过走出店门。

颜桂花见快餐店里有了骚乱,吵得更加激烈了,她吵着吵着,突然推开李小花,去拉李小花顶着的抽屉。李小花紧紧抓住桌角,带着哭腔说:你想干什么呀?!颜桂花说:我想看看他要你这狐狸精管了多少钱!李小花哭了起来:这是老板的钱呀!颜桂花说:老板的钱还不都给你这狐狸精了?!

李小花只得站起身,离开桌子,抹着眼泪说:不关我事的。

颜桂花双手在抽屉里乱抓时,钱海洋来了。钱海洋一见到颜桂花,眉头就皱得紧紧的。

颜桂花见到钱海洋,把抽屉里的钱抓起来,一把一把地往他身上丢,说:背着我挣钱养狐狸精,是不?

钱海洋不吭声。颜桂花扑了上来,抓住钱海洋的衣领,说:不老实坦白,跟你没完!

钱海洋的头被颜桂花抓得一摇一摆的,整个快餐店乱成一团。钱海洋把手一甩,推了颜桂花一把,大吼道:老子不开了!

钱海洋的“海洋快餐店”在开张不到两个月便关门了,他把它转让给了一位叫马端的朋友。

据我所知,马端是钱海洋最铁的哥们,钱海洋把“海洋快餐店”转让后,马端给了钱海洋股份,而且,在钱海洋的执意要求下,李小花仍然留在快餐店里。钱海洋对马端说:相信我,李小花是个当老板的料。马端笑笑,说:我是相信你。

“海洋快餐店”换成了“佳美快餐店”,生意出奇得好。

钱海洋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迷上打麻将的。

钱海洋原来是在社会新闻部,而且干得好好的。有一次,他因为揭示一家民办学校的“黑心棉”还获得了全国现场新闻评选一等奖。当然,也得罪了学校,说要雇几个人把他废了,但钱海洋说老子天不怕地不怕,就等着学校派人来废他。好在后来没什么事。

单位的领导还比较欣赏他,调他到了文娱新闻部当副主任,但钱海洋对“文娱”这条线不是很熟,他也知道,副主任只是一个闲职,好处是,减少了五分的任务分。他的工作积极性没以前高了,加上报社的效益每况愈下,写稿的工分折价低,他更不想出去采访。现在,他从快餐店里,每月都有三四千元的分红,日子过得逍遥自在。他只在有请柬或朋友请你帮忙宣传,才出去拿个红包,回来打开电脑从信箱里下载对方写好的新闻稿,整一整就丢给编辑。平时没事,便想着去打麻将了。

钱海洋的妻子仍是孜孜不倦地打电话来办公室,钱海洋开始想对策了,他叮嘱同事,如果是女的打电话来,一律称“刚出去”。

钱海洋认为,上帝发明手机就是为服务他一个人的。钱海洋有了手机后,颜桂花便打他的手机,钱海洋的手机二十四小时开着,颜桂花每次打他手机,钱海洋都接着,而且大多时候说:“我正在采访,我挂了。”颜桂花听后,不好发脾气。

钱海洋不打麻将的时候,爱往快餐店跑,起初他是去看李小花的,他有一次听朋友说李小花长得不错,钱海洋记住了这句话,他心里不好受,他这时才理解了妻子颜桂花的心情,他发疯似的往快餐店跑。跑得多了,钱海洋寻思:这样像老狼盯着羊一样总不是好办法,一来让李小花紧张,二来让朋友看出端倪来,破坏友情,何况,一个忙里忙外的女孩,谁会在这个时候对她下手,那不活生生砸自己的生意吗?只要在上下班时负责她的安全就行了。

于是,钱海洋接李小花上下班。

上下班的时候,钱海洋可以趁机跟李小花说说话。

钱海洋有时问李小花快餐店的经营情况,也问李小花在快餐店里干活苦不苦。

李小花说:比起在家来不知好多少倍。

钱海洋说:比家好那就好。

钱海洋上午九点半钟把李小花放在快餐店,单位又没采访任务,没别的事可做。钱海洋瞅见快餐店附近有一家麻将馆,他的手就痒了。

那是一家环境柔和而微含一点高雅的所在。主要的色调是由墙壁、桌椅那油彩浮泛的天蓝,与悬挂在壁角和屋顶的白质灯散射出来的,充满着灿亮幽静的氛围。

钱海洋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里,出入这里的不是下岗职工,不是不良社会青年,而大多是有闲钱没地方花、在此寻刺激,或有闲情没处使、来此消遣的生意人和少妇。钱海洋像一条鱼,平生第一次遇到了水,他兴奋地扎了进去。他每天在麻将馆里泡,饿了就打个电话到快餐店,叫人送过来,与“麻友”们混熟了,他还问他们是否也要叫饭,顺便把生意也做了。当然,有时他赢了钱,也会大方一把,连几桌“麻友”的单都买了。

打到晚上十一点半钟,他到快餐店去等李小花打烊,把她送到出租屋,回来再接着打。

麻将馆里很安静,妻子颜桂花打电话来查岗,钱海洋示意“麻友”们不要推牌,不要弄出声音来,跟她说一句“正在房间看书”,便匆匆把手机挂了。

钱海洋打麻将到凌晨,想:天快亮了,等会儿又要去接李小花,如果回报社睡,一个来回,要耗去两三个小时,干脆不回去了。他开着摩托车,直接去了李小花的住处,在那里睡几个小时,早上送李小花到快餐店,到麻将馆又接着打麻将。

一天,钱海洋从李小花的床上醒来,天已经大亮。太阳透过蓝色的纱窗,射进来,灿灿地洒在钱海洋赤裸的躯体上。

海洋呀,今天晚上起,不要再送我了。李小花看着钱海洋白花花的身子,说。

我不是怕你不安全吗。钱海洋扯过床单,冲李小花笑了一下,说。

如果,你只是为了图个打麻将来去方便,那就不要送我了。李小花说。

我不是,我是关心你,爱护你。钱海洋坐起身子。

那你以后就不要打麻将。李小花坐在钱海洋身边,说。

钱海洋再也没在那家麻将馆打麻将了,他换了一家,离快餐店几条街,他也不敢从“佳美快餐”店叫盒饭了,免得让李小花知道。

钱海洋换的麻将馆在一个安居小区旁边,嘈杂得很,烟味、汗臭味掺杂在一起,开始他受不了,可想起刚到南宁来的时候,几名同事挤在一间不足十平方米小房间里通宵达旦“战斗”的情景,看着这里至少还有靠椅、还有茶水供着,便忍了下来。只是妻子颜桂花打电话过来,实在没法撒谎。颜桂花听到劈里啪啦的麻将牌和叽里呱啦的争吵声,便张口骂起来。

就在颜桂花出事的前一天,钱海洋还在超场的路上,她还打电话追过来,与钱海洋吵了一通。

今天,得到的竟是颜桂花发生车祸的消息。

眼前的颜桂花,在钱海洋看来,既熟悉又陌生。他第一次感觉,酣睡的颜桂花满脸平静,长得五官端庄。他看着看着,眼眶里竟然涌动一种淡淡的潮湿,同时,内心又有一种莫名的轻松。

再说一个女人。

女人名叫刘雅丽,刘雅丽听到丈夫发生车祸的消息,她也正在开着车。她当时把方向盘扭了一下,她的几个部下迷迷糊糊中一下子惊醒了。其中一个问:刘局,怎么啦?要不,我来开?您休息一会儿。

刘雅丽一只手拿手机,一只手又连续把方向盘扭了两下,她猛地踩刹车,把车停了下来。

刘雅丽伏在方向盘上,说:老关在出差回南宁的途中遇车祸,住进了医院。

刘雅丽说完,把驾驶员的位置让了出来,下了车,对车上的人说:你们去吧,回来向我汇报稽查的情况。

刘雅丽双脚悬空,站在路边,一只手本能地挥着,她拦了一部车,回到了省城。

关于那天的情景,刘雅丽在后来补上的日记中是这样写的:

今天,我的生活中有了意想不到的变故,我突然跌入无边的痛苦和等待之中,我无力把自己从这种状态中解脱出来,我只得停下手上的工作,看着七尺男儿的他安详地躺在床上。

我轻轻地拍拍他盖在胸前的软软的被子,早上某些具体的细节清晰起来。关山海说要去武州县,我说我也去武州县,不如我们一起去吧?关山海说武州县文联的主席到南宁接他来了,他坐她的车去。我问他,是那个黄芳菲吗?丈夫轻轻一笑。我不喜欢他这样的笑。

在去武州县城的路上,我心里一直不够顺畅,我总是想着他在路上的情景,我的方向盘总在手中微微打战,只有我内心能够感觉出来,像人类掌握不住的地球。

莫名地,我心中竟慢慢生出一个魔咒,而且不容我反抗,同时,我又安慰自己:有些事情纯粹变种的幻想,但我又认为这种虚构的愿望是强而有力而又不可抗拒的,我阻止不了自己这种想。我开着车,沿着陡峭而崎岖的山路行驶,我的感觉越来越强烈,我甚至想放弃,而且想到,一定有什么将要发生或已经发生。

关山海——我亲爱的丈夫,你终于出事了。每次,不管在哪里叫你去开什么文学讲座,他这个文学期刊的主编兼作家,总是放弃家里家外的任何事情和工作,去跟那些文学爱好者谈卡夫卡、卡尔唯诺、鲁迅和老舍,那些文学人物在家时,我不知道听你重复过多少遍了——但事实上,我很爱听,并且我在那些人物的感召下,也试着写一些东西,竟然得到了你的赞许。

现在,你躺在医院,医院的墙壁上有一点点渍迹,它迫使我的目光逃向窗外,倏地,我看见窗外有一只乌鸦来来回回地飞,忽而扑闪翅膀,忽而落在树上,我还听到了它混沌的叫声和树叶粗鲁的摩擦声。

我整天都感觉好陌生。头脑在看到病床上的你——我的亲爱的丈夫关山海之后——一片空白。

在关山海昏迷的第二天,刘雅丽的日记中是这样写的:

我虽然是个国税局稽查局的局长,在外人看来,是个雷厉风行的女强人,但丈夫知道,我其实是个极柔软、极胆怯的女子。丈夫常常说,我虽然天天与逃税漏税的不法分子打交道,对政策和数字敏感,但他认为我还有小说家的虚构能力。

我有时也这样想自己,我觉得这种“虚构能力”是一种女人天生的直觉。尽管我不想虚构某些细节和故事,但有人说:生活远远大于小说,我宁愿不信。我宁愿装傻,我想起与他激情的时刻,我的心便找不到定力。我需要他的某种熟悉的方式来安慰我,让我对工作、对他,都不丧失激情。

我承认肉欲对于一个女人是多么重要。我有时也怀疑自己,是不是曲解了欲望?我不知道关山海会不会觉得我的这种需求很可笑或可怕?

我现在趁着他昏睡了,我把这种想法写出来。与丈夫关山海结婚十三年来,我时常陷入于一种复杂、模糊、可怕的情感之中,我有时羞于谈“情感”,我觉得是“欲望”多一些,我甚至有无数次想过要收回,但关山海却步步紧逼,让我不得不怀疑他也是这么需要。既然他也这么需要,我有什么理由拒绝或不能满足他呢?

我把关山海当做一位出色的作家,我多多少少了解作家的内心世界,我没有把他当成一般的男人那么要求他,我对女儿说:你爸爸的内心很丰富、很复杂,但这就是作家,我们要试着理解他、包容他。

有一天晚上,他抓着头发,说了一句话,让我大吃一惊,他说:这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

我能感觉到他内心的不安,但我不能去逼迫他,他的文学气质遗落了他的另一面,我有种担心他正悄悄地从我指间溜走了!

刘雅丽请了假,她每天到医院,坐在丈夫关山海的身边。

关山海的头一层一层包裹着,与刘雅丽刚预想的龇牙咧嘴,甚至泪眼婆娑的场面格格不入。刘雅丽原想:丈夫少些痛楚,她会多一些安慰,但现在的情况却不比她想象得要好。丈夫关山海头骨骨折,疼痛欲裂,却喊不出声来。

刘雅丽一边抚摸着丈夫关山海的头,一边问医生,什么时候可以手术?

医生说:得等病人的血止住、血压稳定了才能做。我们的原则是尽快做!

刘雅丽问:有几成把握?

医生说:要看脑颅的受损情况,这类手术危险系数一般比较大,即使手术成功,病人也不一定能苏醒过来,你要有思想准备……你多陪陪他,与他多说话,激活他的大脑神经,他或许会很快苏醒过来。

刘雅丽的眼眶里满是泪水。她使劲点了两下头,就有水淌了下来。

刘雅丽再一次来到丈夫关山海身边的时候,她携来了很多信,那些信被刘雅丽握在手里,显得格外小心,很神圣的样子。

刘雅丽把那些信一封封拆开,把信纸一张张地,用图钉钉在病房的墙上。

刘雅丽先从关山海床头的位置钉起,她一边钉一边说着话,刘雅丽对着丈夫关山海说:这些都是你写给我的,如果你听得见,我就一封一封地念给你听。你听呀,以前的老关对我多痴情、多专一呀。这每一封信,连接起来,就是我们的恋爱史。

老关呀,你那时有很多文学女青年追着你,为什么独独看上我?我是个不讲情面、脸若冰霜的女税官——你不是这样评价我吗?为什么还要娶我?那时的我,捧着你的信,我就渴望你的诚实,其实,我那时是在违心地与你交往——我觉得你不适合我,但我为什么还与你交往下去呢?——所以说,在你面前,我才是一个大骗子!

关山海——这是一个多么抒情、多么雄伟的名字——我第一次看到这个名字,说实在的,我是多么喜欢呀!想知道我主动约你出来时的心情吗?老关呀,那天我心慌慌的,但又那么难以控制,我想见到这个名字背后的男人,是不是长得像他的名字一样伟岸。见到你之后,我在税务学校学到的那些枯燥、理性的思维暂居脑后,我的心中升腾起一片激情,特别是你把一期你编辑的杂志给我看后,我竟产生了一种要把追求文学当成走进你内心世界的一把钥匙。关山海,我知道,你理解我,你知道我是个靠激情、靠狂热而生活的女人,我为我心中潜伏着这样的因子而惊讶不已。

老关呀,我知道,你认识了我之后,也改变了对我的一些看法,我从你与我分别时的眼光中看得到;你后来写给我的这些信呀,虽然是一副师长的口气,但我丝毫不介意,因为你是一种男人特有的自信在支撑起你想爱上我的勇气和信心。我不但不反感,而且觉得很可爱。

老关呀,你知道我在工作中是多么理性吗?对每一条税法,对每一个细节,对每一个数据,我都格外认真,甚至严格到残酷的程度,但我再残酷,这对你都不是伤害。真心伤害你的是我加班加点、挑灯查账办案时。恋爱的时候,我没有见你表现出一丝不悦或不满,但到结了婚,特别是我们可爱的小宝贝女儿关晓琳出生后,你可受苦受累了。你除了统筹每一期刊物的稿件外,还要参加各种各样的文学研讨会、作者读者见面会和文学讲座,回到家,你要放下文人的架子,成为一个为柴米油盐唠叨的“家庭主男”,真是委屈你了。

老关,我给你读读这封信吧,你这个老关,真够用心的,还在里面夹了一片朱槿花瓣,如今,十几年过去了,这片花瓣变成暗红色了,虽然有点干枯,但如绸缎般光滑,你摸摸看?老关,你听得见吗?老关,你摸摸看。你听见了就动动睫毛或动动手指头,我会把花瓣放在你指尖上的,让你能触摸得到这份细腻和光滑。

老关,那我念了?——雅丽,你拥有美妙无比的身体,灿烂清脆的声音,深不可测的眼神,不可遏止的激情,你简直就是我生命的发动机……你这个老关,真是肉麻得要死,想想,你那时用在我身上的词汇呀——我那时的工作动力有多大!

我不跟你唠叨了,如果是在往日,你听我今天说的十分之一的话,你就会封住我的嘴,好了,我不说,我把这些信钉好,我要把这里布置成一座“信使小屋”,什么时候你睁开了眼,我要缠着你念一段,你还念得出那些肉麻的语言吗?

……

护士进来的时候,看到满房间的信笺,她想说什么,但凑过脸去看了几张信笺后,愣了一下,说:医生决定后天做手术,但愿你丈夫会醒过来。

关山海的手术算不上成功,也算不上失败,脑颅里的血块取了出来,但他仍没苏醒过来。医生说:只能观察观察再说。他特别强调了患者家属的亲情作用。

刘雅丽毫不犹豫请了长假,专心细致地陪护关山海。关山海的单位也密切关注着他的病情,后来他的同事和朋友来了一茬又一茬,大家除了安慰刘雅丽外,就是询问有什么需要帮忙?刘雅丽一一谢过,说暂时不需要。

刘雅丽说不需要,是不想给关山海的同事、朋友们添麻烦。她知道老关的性格,不到万不得已他是不会轻易向别人开口的,何况现在他开不了口,她不能替他开这个口。

关山海做手术的钱是刘雅丽用她存折上的钱垫的。刘雅丽去银行里领这笔钱时,就像街上流动的风一样自然。刘雅丽领完钱出来,不小心想到了一个问题,那就是:关山海的钱呢?是的,刘雅丽想到了关山海的钱。这些年来,刘雅丽与关山海在一起,什么问题都想过,就是没想过关山海的钱。关山海的钱仿佛是一个永远不曾触及的伤疤,被双方那么自然地捂着。直到现在,刘雅丽才意外地想起。

在关山海面前,刘雅丽的金钱优势是很明显的,这种明显虽然不是大款与穷光蛋的区别,但也是国家干部在不同单位的效益不同而引起的“明显”区别。

结婚十几年来,他俩不知在哪一天形成了一个默契,就是各管各的钱。关山海的父母都已退休,双亲的照顾是关山海去打理,这里的“照顾”当然包括金钱上的开支。事实上,刘雅丽把关山海的双亲也看成了自己的双亲,只是共同去看望关山海的双亲时,买什么东西,都是关山海掏钱,事实上,刘雅丽也不是刻意这样做,而是关山海自然而然地这样做。他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和不适,也从未有怨言。刘雅丽也没觉得不安。其实,刘雅丽知道,关山海的父母凭着每人每月一千七八百元的退休金是可以很好地安排生活,只要没有什么病。

阿弥陀佛,双亲的身子棒得很,两人除了吃和睡,便是想着去哪儿玩,去哪个公园散步,去哪个广场练身。

刘雅丽的父母在县城,由她三个兄弟轮流看护着,这些年,身体也没出什么状况。

没有老人的麻烦,这部分开支没有支付,生活便感觉没事一般,大家是想不到有什么不对头的。女儿出生后,刘雅丽有空时尽量把精力放在女儿身上。刘雅丽想,她把精力放在女儿身上的时候,大部分是以为女儿买东西为主的。女儿刚出生时,她把奶粉、纸尿布、爽身粉等婴儿用品一包一包地往家里搬,好像那些东西是为了补偿自己欠着女儿的那份情似的;女儿上学了,开学的那天,多是刘雅丽带到学校去的,书费、学杂费、保险费、兴趣班学费、报刊费,往往是排着队,一条龙交齐,她掏出钱包,自然而然地交。

平时,家里的水电费、物业管理费、煤气费等日常开支,都是刘雅丽支付的,关山海对她说:你对数字把握准确,你就费费心吧。

刘雅丽一想,也对,让一个酸文人去跟那些鸡毛蒜皮的数字打交道,真委屈他了。

以前的日子,刘雅丽和关山海虽然过得汹涌澎湃,但总的趋势是“滚滚前行”,但现在,这条生活的河流折了一道弯,说得严重一点,是一道坎,过得去过不去,让刘雅丽心悬。当刘雅丽走出银行大门,想起关山海的钱时,她觉得这个时候,关山海的钱应该拿出来为他自己渡过难关了。

关山海在医院住了一个多月,结账时吓了刘雅丽一跳,医疗费一共是三万两千多元,而且,关山海还没有苏醒,每天打吊针、输营养液、接呼吸器等,费用高达三百多元。

又一个月后,刘雅丽顶不住了,他向关山海单位求助,单位经过讨论研究,算关山海是因公,先送来了一万块钱慰问金。刘雅丽接过领导亲自送来的钱,她抿着嘴,流着泪,不知说什么好。

老关,我该怎么办?你帮我想想,该如何渡过这个难关?

老关呀,你醒醒吧,你现在醒了,我们的生活又可以回归到以前的感觉和状态。今天下午,你爸妈到医院来,他俩建议我去找找你的工资卡和医保卡。我不想那么做,我真的有些担心和害怕。我担心什么?害怕什么呢?我也不知道。现在,我回到家,感觉家中所有的东西都在安睡,连我们的晓琳都很安静。她现在每天放学回到家,会自己做饭了。我感到了孤独的沉重。我希望你坐在饭桌上,我等在一旁,等你吃完饭,为你洗碗,擦净桌子。我看到你的挂在衣柜里的衣服,他们散发着樟脑的香味,一件件,垂立着,不声不响,我就想哭。

晚上,你的爸妈来到我们家,他们说要找到你的钥匙,我说,不要那么做,我知道你反对我们这么做。我不知道他们是怎样找到你的钥匙的,他们说打开了你的一只抽屉,他们没有找到工资卡和医保卡,他们倒是在抽屉里发现了一张照片,他们给我看了,照片上的你神采奕奕,脸上泛着对文学特有的虔诚,我知道这份虔诚来得是有理由的,我看到你旁边站着那个女人也有这样的表情。老关呀,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假如你现在有思维,会想着那个叫黄芳菲的女人的生命安危吗?我告诉你,她没事的,她只是擦破了一点皮。

——老关,当我在日记中写下上面那些话时,我还从没有像今晚这样看得清楚。我能相信这是虚幻吗?我甚至讨厌写日记了,我觉得写日记成了我的一种疾病。我在晚上九点多钟的时候回到家里,我感到十分疲惫,有一种虚脱的感觉,我怀疑自己这样做是不是值得。我像梦游似的走到卧室时,有种被包围的逼迫,我陷入到一种自我之中,不能自拔。

——老关,我上面这些想法也是我日记的一部分,日记分享着我的口是心非。有时候,我也会停下来不写,不写又感到无精打采,只好又鬼使神差地继续写。

——老关,我求求你,不要再折磨我了,我们隔壁病房有一位女病人,她也昏迷了,但她的丈夫好像不那么沉重,我看见他每次都是在妻子的病床前坐十几分钟便走了,我不会这样做。我跟他交谈过了,他叫钱海洋,是一家报社文娱新闻部的记者,他说曾采访过你,还经常在报纸副刊上读到过我的豆腐块散文呢。他说,家属摊上这样之事,那是没办法的,只好求上帝保佑了。

——老关啊,我做不到他那份淡漠,我甚至有些反感他对妻子的淡漠。但他不是一个绝情的男人,我挺热情的,有时,他会帮我端水,有几次,他还到我们的病房来,给你翻身,帮我为你洗澡。

老关,我不会放弃你的,哪怕你的工资卡和医保卡永远找不到,我也不会放弃你的。老关,你要醒来呀!关山海,你醒醒,看看我和你的晓琳吧!

颜桂花醒来的时候是在她昏迷后的第七天。颜桂花整整昏迷了一个星期后,终于醒来了。颜桂花醒来后不知道是谁醒来的——也就是说,颜桂花醒来后不认识自己了。但她的眼睛是澄澈的,她不急不慢地在病房里溜了一圈,然后问医生,我这是在哪里?

医生指着钱海洋问颜桂花:他是谁?

颜桂花跟着重复说了一遍:他是谁?

旁边的护士笑了一下,说:颜桂花,吃药。

颜桂花问:颜桂花?谁是颜桂花?

钱海洋说:你是颜桂花。

医生说:她可能失去了部分记忆,但是不要紧,你可以帮她找回来,让她慢慢恢复记忆。

没人知道颜桂花失掉了哪部分记忆。钱海洋接颜桂花回家的路上,感觉她是一颗定时炸弹,一,不知道它埋在什么地方,踩到哪里会爆炸;二,不晓得它定时在几点,什么时候会爆炸。钱海洋忐忑不安,只好对着颜桂花陪着小心。

但,整个路上,颜桂花都没有发火,从医院到住处,坐公交车,有一个多小时的路程,颜桂花始终看着窗外,钱海洋也小心地望着车窗外。

颜桂花突然说:你看,那些人,那些车,那些高楼,我们现在都能看到,多像做梦一样呀。小时候我看到你干农活我就急,幸亏你后来考上了师范,而我也考上了卫校。不然,我们在田里有得吵。

钱海洋说:现在我们不是在县城里吵、在省城里吵吗?钱海洋说完这话,斜了妻子一眼,见颜桂花似乎没什么反应,又说一句:你从小就看不起我……

颜桂花说:想不到,你能去县里工作。

钱海洋说:你不是也到县城里了吗。

颜桂花突然问:我们现在是去哪里?

钱海洋说:去我住的地方呀。

钱海洋把颜桂花安排在报社的单身宿舍里,观察了两天,见颜桂花日常生活可以照顾自己,便马不停蹄地跑到县里去了。

他先去家看了儿子钱小豪,再去了颜桂花的单位为她办了病休手续,接着去保险公司理赔。钱海洋拿着保险公司十五万元的理赔金在县城转了一圈,出县城时,他把借我的那一份钱放在身上的衣袋里,余下的整整齐齐堆在他随身带去的采访包里。这只采访包平时装着一支笔、一本采访本和一部傻瓜照相机,走路时,那三样东西在采访包里上蹿下跳的,这会儿,它显得有点小而且有些重,钱海洋把它托到腋下,它直往下掉。钱海洋托了两下,便累了,不托了,放手,让它垂着。到了南宁,他把那些钱存到银行里。钱海洋还我钱时,把他在县城的活动经过对我说了一遍,最后对我说:如果我老婆不记得她买了保险,那该多好啊。

钱海洋后来又对我说:奇怪的是,自从我把理赔金存进银行后,心里老是惦记着。我说:你之所以老是惦记,是替你妻子颜桂花惦记。你在想,你妻子颜桂花会不会有一天向你提出,保险公司是不是有一笔理赔金呀。

钱海洋随时准备着颜桂花突然会有一天问起这事。钱海洋每一天都陪着小心地与颜桂花过日子。

他认为,最小心的办法就是,尽量避免与她正面接触,减少对她的刺激。“尽量避免”的方法是少回单身宿舍。

这个想法一冒出来,钱海洋自己吓了自己一跳:以前她在县城时,就像狮子追猎物一样地盯着我,现在狮子就在身边,还饶得了我吗?

钱海洋在去报社开会的路上一直想,开会时,钱海洋仍在想,领导说什么他没听进去。会议结束时,钱海洋的思维还没有扳回来。直到同事们拉他去吃中餐,他才醒过来,说:“不去不去,老婆在家。”同事说:“你以为就你有老婆呀?”另一个同事说:“是单位统一聚餐,全报社的员工都要去吃,你不去吃,领导会有想法的。”钱海洋一听,稀里糊涂地跟着同事去了酒楼。

吃饭的时候,钱海洋一直侧着耳朵听手机有没有响,他怕领导的祝酒词及同事的喧闹埋住了手机的响声,他还不放心,时不时从腰间掏出手机来看。

一餐饭下来,妻子颜桂花没有打电话来,钱海洋喝了些酒,热血翻滚,头脑发热,他顺势去了一趟子阳路的“佳美快餐店”。到了快餐店,他的酒不但没醒,反而来了后劲。他把摩托车搁好,远远的,见到了李小花,还见到了他的朋友马端。他见马端在从摩托车上卸东西,他还听到马端指着那几个卸下来的袋子,对着工仔说:那些,那些有点异味了,拿去放点面粉,做酸甜排骨;那些,还有那些,放到洗衣机里转一转。

马端说完,对着李小花一笑,一只手搁在李小花的肩上,继续说着话。马端不知对李小花说了什么,李小花一直在笑,笑着笑着,她的下巴一颤一颤的,像摇摇欲坠的样子,马端展开手掌去托她的下巴,李小花也不拒绝,还把身子扭起来,身子一扭,头也跟着扭,一扭一扭。

李小花的姿态把钱海洋扭火了。钱海洋冲上去,先是把马端的手拨开,然后搧了李小花一个耳光。李小花被一个突如其来的耳光打蒙了。待她心神定过来,看到是钱海洋时,脸红了起来:海洋,你七八天没来店里,去哪儿啦?

钱海洋又搧了李小花一个耳光。李小花火了:发什么酒疯!

钱海洋冲上去,还想打李小花。被马端拉住。

钱海洋把手掌转向马端,马端把他的手掌一把抓住,反扭到他的背后,说:欺负了李小花,还想打我!

钱海洋说:你……!说完,他在地上东找西找,他看到工仔手中的袋子,他跑过去抢。

马端喊:那些都是刚买的肉。

钱海洋说:你买坏猪肉?

马端说:不买坏猪肉,我们挣啥钱呀!

钱海洋把袋子放下,又东瞅瞅西看看,他找到一块堵下水道的砖,捡起来就往收银台上砸。

马端冲他喝道:砸吧砸吧,快餐店也有你的股份,砸坏了,你也得不到什么好处。

钱海洋的脸涨成了猪肝色:老子不要那份臭钱了,你仗着快餐店欺男霸女,你禽兽不如!

马端把李小花推开,直接站在钱海洋的面前,把钱海洋抓砖头的手紧紧攥住,钱海洋的腰慢慢弯下,直喊“疼”,那块砖头也“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

马端说:今天不是看着你喝了酒,我真的跟你闹翻!

钱海洋酒醒是在晚上,钱海洋睁开眼睛,眼前一片漆黑。钱海洋挣扎着想爬起来喝水,不慎碰到旁边一个人。钱海洋调整了一下思维,想到是妻子颜桂花,他的手脚立即放得像猫一样。钱海洋刚坐起来,灯亮了,钱海洋看到颜桂花也坐了起来。颜桂花说:这么晚了,醒了吧?钱海洋打了一个激灵,说:没喝醉。颜桂花说:还没醉,都吐了一地。钱海洋忙低下头往床下的地上看。颜桂花说:我用拖把搞干净了。

钱海洋站起来去找杯子,颜桂花抢先一步,拿到杯子,奔向纯净水桶前。钱海洋一直看完妻子颜桂花的整个过程,他把水倒到嘴里,然后抹了抹,说:你从没对我这么好过。

颜桂花说:随你怎么嚼舌头,反正我也不记得我以前有没有像今天这么对你好过。

颜桂花在南宁住了四五天后,说:我要回家。

钱海洋说:这里不是家吗?

颜桂花说:你当我什么都不记得呀,这里是南宁,家在县城,儿子还放在他外婆家呢。

钱海洋说:前两天我去看过,儿子还好。

颜桂花临走时,转动着身子,一双眼睛在房间到处瞅,嘴里还念叨:没摞下什么东西吧,都拿齐了吧。

钱海洋说:你没放什么东西在这儿,我送你回家。

颜桂花被钱海洋送回县城后,钱海洋再也没收到颜桂花的电话。后来,钱海洋主动打电话给颜桂花了。钱海洋主要是问她过得还好吗?儿子学习怎么样了?再就是说,我最近工作忙,不回去看你们了。颜桂花只是说过得好,吃得好,睡得好,到了单位工作好,儿子也好,他学习也好,长得也好。

钱海洋淹没在一片形势大“好”之中,他不得不怀疑颜桂花的大脑确实还存在很大问题。钱海洋打电话到她工作的计生局,计生局的人说:颜桂花挺好啊,工作比以前更努力了,只是话比以前少了,我们有点不习惯。

钱海洋打电话给儿子钱小豪,钱小豪说:妈妈每天送我去学校,接我回家,只是,她不记得我的生日了。钱小豪委屈地说:那天是我生日,她一点表示都没有。钱海洋问:她知道你是她儿子吗?钱小豪说:知道呀,妈妈说你是我儿子,我不能打你骂你。钱海洋说:那就好,那就好。钱海洋想了想,又说了一句:那你也要对妈妈好,你妈妈还是病人,你有时也要照顾她,懂吗?电话那头的钱小豪甜甜地答应了。

此后,钱海洋定期打电话给妻子,问她在家里的一些情况。有一天,钱海洋对她说:生日快乐!颜桂花说:是吗?今天是我的生日吗?我得记下来。顺便把你的和小豪的生日也告诉我,我也要记下来。钱海洋说:小豪的生日刚过,他还怪妈妈一点表示都没有呢。你是要记住了。颜桂花在电话那头说:是吗,那我今天给他补上。你等等,我去拿张纸来。

钱海洋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第二天,他到银行里领了四万块钱,到安吉路汽车市场买了一部奇瑞QQ,草绿色的,一钻进驾驶室,钱海洋觉得整个心地都充满了绿意——生机盎然,青春洋溢,好像卸去了身上所有的负重,他甚至感觉要飞起来了。

钱海洋一边开着车,一边哼着歌,他现在最想去见一个人。

钱海洋开着他那辆草绿色的奇瑞QQ,最想去的地方是佳美快餐店,他要去找李小花,顺便向朋友马端道个歉。

李小花不在店里,钱海洋问:李小花什么时候来上班?店里换了一个新的收银员,她眼皮都没抬一下,说:李小花不来上班了,她走了。

钱海洋开着车子去了李小花的住处。房东说:她不在这儿住了,几天前搬走了。钱海洋问:搬到哪儿去了?房东斜了他一眼,说:她搬到哪儿去了我没问管那闲事干吗。

钱海洋打电话给朋友马端。马端那边很吵,钱海洋费了很大劲,才叫到对方好像是在哪家商场里。可能对方也没有听清钱海洋讲什么,只是“喂喂喂”地喊着。钱海洋放大嗓音大叫:李小花为什么不在店里做了?你是不是把她辞掉了?!

电话那头听清了,也放大嗓音大叫:你说李小花呀,你打了人家还有脸提她?我告诉你,为了李小花的人身不再受到威胁,我已经把她保护起来了。

钱海洋说:你什么意思?

电话那头说:什么意思?这也是李小花自己的意思。她说她不想再见到你了,我也没办法,我要与她结婚了,如果你有空,来参加我们的婚礼呀……

钱海洋说:好啊,我到时倒要听听你是如何把别人的女友勾引到手的!

电话那头说:钱海洋,你还有资格这样说吗?

钱海洋一下子蒙了,他觉得整个世界都变了,变得空幻、迷蒙、虚无。

天空布满了灰尘,街道嘈杂着人声,高楼切割着坚硬。钱海洋抓着方向盘的手没有感觉,车子左摇右摆,有点控制不住了,他松开一只手,发现手心全是汗,他松开另一只手,手心也全是汗,他使劲地在裤子上擦拭,像要擦亮一段记忆,又像抹掉那一段记忆。

他不知道去哪里,他突然想去医院看看,想去妻子颜桂花住院的那所医院看看,他想去看看自己崇拜的作家关山海苏醒了没有。

钱海洋来到关山海的病房时,病房一片寂静。钱海洋看到刘雅丽怔怔地坐在病床前,看着关山海发呆。

钱海洋走到病床前,问了一句:关老师好点了吗?

刘雅丽摇了一下头。头上的一卷头发便自然散了,铺了开来,盖了她一脸。

刘雅丽拢了一下头发,说了一句:不好意思。

钱海洋说:不要紧。

刘雅丽问:桂花姐还好吧?

钱海洋说:身体还可以,只是很多东西都记不得了。

刘雅丽说:可老关还睡着……

钱海洋说:他会醒来的。

刘雅丽说:醒来了,我会恨他的。

钱海洋说:不要这么说。

刘雅丽说:不是说不说的问题。

钱海洋说:需要我帮忙吗?

刘雅丽说:不用,谢谢你。

钱海洋说:要注意休息,再熬下去人会熬干的。

刘雅丽说:没办法。

钱海洋顿了顿,说:缺钱吗?

刘雅丽说:老是用别人的钱也不是个事呀。

钱海洋把一叠钱放在床头柜上,说:这是一点心意,你不要介意。

刘雅丽忙说:怎么能要你的钱?

钱海洋笑了一下,说:是我老婆的钱,她买人身意外险,保险公司理赔的。刘雅丽拉开床头柜的抽屉,指了指里面,说:昨天晚上,有个陌生人送了一叠钱来,足足有五万。

钱海洋说:那好啊,送来了就好好给关老师治病。

刘雅丽说:是个女的。

钱海洋说:你不要乱想,她是个文学女青年,也是像我一样崇拜关老师的粉丝。

刘雅丽说:不要笑话我们家老关。

钱海洋说:不是笑话。

刘雅丽说:她把钱放在柜子上就走了,我在走廊那头看到她,神神秘秘的,个子像黄芳菲……但从侧面看又不像。

钱海洋说:这也是正常的。

刘雅丽突然大声起来:什么正常的,这是你们男人的狡辩。

钱海洋说:是的。

刘雅丽说:真看不懂你们男人,有时间我想与你交流一下。

钱海洋说:随时欢迎,你应该休息一下,我请你喝茶。

这座城市的初冬经过漫长的春夏秋季,悄悄地潜入到天空的气息中,随着太阳的坠落,慢慢地凝重起来,潮湿起来,冰凉起来。

灯光隐没在远方时,钱海洋的奇瑞QQ来到郊外。郊外是一片空旷的山地,透过前方的玻璃看去,黑漆漆的,寥廓无际。

钱海洋不知道还要不要往前开,他听到了两声啜泣,他侧过头,看着坐在右边的人,问:怎么啦?雅丽姐。

刘雅丽不说话,她的啜泣越来越大声。

钱海洋把车停了下来。

刘雅丽倒在钱海洋的怀里,说:抱抱我。

钱海洋双手犹豫了一下,然后放在刘雅丽的背上,两只手把刘雅丽绕了起来。

刘雅丽仰起头,说:抱紧点。

钱海洋感觉到一股湿润的气息直接冲到他的脸上。他侧了侧脸庞,说:雅丽姐,你怎么啦?

刘雅丽哭出了声来:我快要崩溃了,我怕坚持不下去了!

钱海洋低下头,说:雅丽姐,别这样说,别这样。

刘雅丽倒在钱海洋的怀里,说:我感觉我身上有副无法承受的重担,压负着我,像一个诅咒,诅咒着我心中想着的每一件事的来龙去脉,诅咒着我对关山海表达的每个字,每一句话。有时,过去会战胜我,有时,这种坚定又退到心的深处,幻想浮到现实的表面。我被可怕的激情蒙骗着,被不自然的感觉包围着,我仿佛被关在世界之外。你有这种感觉吗?

钱海洋说:我没你想得复杂。

刘雅丽说:时间流逝,记忆凝固,其代谢是如此缓慢,仿佛在空间中静止。

钱海洋说:忘记了又怎么样?背叛了又怎么样?

刘雅丽说:我曾以为,时间流逝,就可以把无法背负的记忆扔进过去的长河里,就像扔掉我再也不想看到的垃圾,可我终究做不到……

六个月后,关山海醒来了。

关山海第一眼看到的是一个消瘦得不成样子的女人。

他好像不能确定她是谁。

那个女人也用他一样陌生的眼神看着他,许久许久,她问:你的工资卡和医疗卡放在哪?

关山海摇了摇头,说: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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