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偿我二叔刘献国刚刚升任县局局长之后不久,收到了一封发自小智庄的信。写信的人名叫智来勇,他称刘献国为刘局长,称自己是王二梅的儿子。信中说,他的母亲王二梅去年得了肝癌,一连好多天都不吃饭,瘦得只剩下60多斤。他们去过很多地方治病,县医院、市医院,还有济南的医院都去过,但并没有治好。维持了四个月,最后他的母亲死在小智庄。现在,她的骨灰放在乡政府修建的“劳动人民纪念堂”里,骨灰盒的编号是:0140.智来勇的信中还提到了一个名叫智庆理的人,他说,“那个人”从监狱出来回到家里,经常用鞋底揍王二梅的脸,把她的脸打得像面盆一样大。不过,这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他的母亲王二梅挨鞋底的日子也并不长,“那个人”出狱的第二年就被人用砖头砸死了。那个时候智来勇刚刚两岁。
刘献国读到信的这一天,他的办公室窗外的槐树正在开花,他拉开窗子,那些白色的槐花散发出的甜丝丝的香气随着轻风飘进来。刘献国站在窗前,两只手插在裤兜里,他的高高隆起的肚子顶着窗台,西装马甲紧绷绷地箍在身上,马甲的后身勒出几道横皱,从后面看,他的身体已经明显呈现出了老态。日子过得很快,如果不是这个叫智来勇的人写来一封信,我二叔刘献国已经想不起小智庄有一个女人名叫王二梅;现在,王二梅这个名字和一串数字0140连在一起了。刘献国从没有见过这个叫智来勇的人,在这之前,他还不知道王二梅有这么一个儿子。那个时候,王二梅还没有生育,她的身材好得让人恨,奶子和屁股都很大,好像衣服根本包不住它们。她的丈夫智庆理是一个偷鸡摸狗爬墙头的人,那个时候智庆理被政府判了八年有期徒刑,已经在监狱里待了四年多,王二梅一个人住在小智庄显得十分惹眼。有些人说,王二梅嫁给智庆理,正所谓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但王二梅也不是什么鲜花,而是一个烂货,她熬不住空房,和村里一个名叫智庆和的民办教师私通。刘献国在小智庄待了几个月,那几个月他几乎一直被王二梅和智庆和的事情缠绕着。不过那个时候,挂职干部刘献国、民办教师智庆和、烂货王二梅都非常年轻。
当年,我二叔刘献国去小智庄的时候,是刚刚收完麦子的季节。当时的小智庄支部书记智照明去乡政府接他,他们每人骑了一辆“金鹿”自行车,一前一后,刘献国的自行车后架上,驮着一卷铺盖。按照乡政府的安排,刘献国要在小智庄生活一年左右的时间,和小智庄的村民同吃同住同劳动;可是刘献国只在小智庄待了几个月,就因为处理智庆和与王二梅私通的事留下了后遗症,不得不从小智庄落荒而逃。这是后话。现在,刘献国对小智庄村西头水井边的两棵高大槐树还有很深的印象。那一天他和支书智照明在村西头一前一后骑着自行车经过,看见一群孩子围在一棵槐树下面,他们中间站着一个穿得破破烂烂的男人。孩子们的头抵在一起,撅着屁股,正在仔细观察地上的什么东西。他听见那些孩子齐声唱着一首儿歌:小小头儿,圆圆肚儿,排起长溜儿过马路。刘献国问支书那些孩子在唱什么,支书说他们唱的是蚂蚁;站在他们中间的人是小智庄的二流子,名叫石头。支书还说,那棵槐树下面有一个很大的蚂蚁窝,那儿的蚂蚁和别处的蚂蚁不一样,个大,头小,肚子又圆又扁,颜色发红,被它咬一下会肿起枣一样的疙瘩,它们比臭虫还厉害。刘献国跟着支书骑过去好远之后,他又回头看了看那群玩蚂蚁的孩子,发现那些孩子都已经站起身来,在盯着他看,同时他们又开始唱儿歌:那是谁,王二梅,踢一脚打一捶。刘献国还以为有一个叫王二梅的人在他们身边,可是他往四周看了看,没有发现别人。他问支书王二梅是谁,支书说,王二梅?过两天你就知道了。
过了几天,我二叔刘献国见到了王二梅。刘献国住在村委会里,那几乎是一间空房子,里面只有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和一张单人床。刘献国刚刚来到小智庄,还没有来得及开伙烧饭吃,一到吃饭的时候,支书智照明就把刘献国分派到别人家里去。这天中午,支书领着一个二十多岁的女人来到村委会,告诉刘献国说这个女人就叫王二梅。那天王二梅穿着一件粉红色的上衣、一条深蓝色的裤子和一双黑色宽口布鞋,鞋边上沾着一些新鲜的泥土,而她的头发已经被汗湿了,刘海儿贴在前额上,显然她刚刚从地里回来。王二梅的上衣也已经汗湿了,所以她的两个大奶子从外面也能看得很清楚,黑黑的奶头像两个大蚕豆。刘献国一看见王二梅就笑了,他想起来村头的孩子们唱的“踢一脚打一捶”的儿歌。支书智照明当着刘献国的面对王二梅说,你和智庆和的事儿我打算交给刘干部去处理了,你今天要好好招待他,争取宽大。王二梅低了低眉,没有说什么。那个时候我二叔刘献国还不知道王二梅和民办教师智庆和私通的事,所以支书的话听得他一头雾水。接着支书又小声对刘献国说,王二梅的男人智庆理“进去”三四年了,她熬不住,就和智庆和胡搞,智庆和的老婆不愿意,三个人整天打成一锅粥。支书说这些话的时候,王二梅已经背过身去,站在房门口,望着院子外面的树,这样刘献国就看不见她的面部表情。刘献国只看见王二梅的腰身,外面的阳光打进来,王二梅的上衣和裤子都有一种非常透明的效果,她的腰身显而易见。
在王二梅家吃的第一顿饭,刘献国现在能够回忆起来的细节并不多,只记得吃完饭之后他们之间坐下来谈话的部分内容。当时刘献国坐在堂屋当门的一把木椅子上,王二梅坐一只马扎,坐在他的对面。院子里有一只小山羊慢悠悠地走来走去,它似乎是在寻找地上的鸡屎吃,而几只母鸡卧在院墙的窄窄的阴影里。那时候我二叔刘献国刚刚结婚不久,我二婶子住在离小智庄大约三十里以外的刘家洼,每次刘献国回家的时候,我二婶子都嘱咐他少抽烟,可是刘献国有点儿管不住自己,他坐在王二梅家堂屋当门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很快他和王二梅之间的地上就出现了一大片烟头。刘献国记得他很突兀地对王二梅说,你和那个叫智庆和的人,到底是怎么回事?王二梅停了很长时间才回答他的话,她说,他常来。王二梅苦笑一下。你知道这样做是不对的吗?刘献国说,智庆和有老婆。王二梅说,知道。不明白王二梅是在说知道智庆和有老婆,还是在说知道这样做不对,她的口气满不在乎。王二梅又说,他老婆也常来,她来了之后我们三个人就乱打架。刘献国说,在哪里打呢?王二梅说,就在这屋里,有时候在床上。王二梅的床放在东间里,在刘献国的背后,刘献国就回过身去,看了一眼王二梅的床,但他想象不出三个人在床上打架是怎样的一种情景。王二梅坐得很低,刘献国俯身看她,看到她的两条锁骨横在脖子下面,她的胸脯一起一伏。王二梅低着头,两只手绞在一起,臂肘放在膝盖上,像一个小学生。刘献国说,你现在打算怎么办?王二梅说,我不知道,我要是知道就好了。刘献国说,智庆和打算怎么办?王二梅说,我不知道,他从来也没说过。刘献国说,智庆和的老婆打算怎么办?王二梅说,她想方设法让我们断了。刘献国说,那你们就断了吧。
王二梅扯开上衣让刘献国看她的乳房,刘献国记不清是在什么时候了,总之是在他来到小智庄不久。当时支书智照明已经被王二梅和智庆和的事纠缠得很不耐烦了,他就把事情推给了刘献国。支书的意思是,其一,大家都是本家爷们儿,而他自己的辈分很低,按照辈分他该喊智庆和爷爷,喊王二梅奶奶,碍于长幼情面,说起他俩之间的烂事儿总觉得拗口;其二,支书不知道处理智庆和和王二梅的事到底该使用族规还是该使用国家法律,族规已经很多年不用了,都是封建宗族那一套,而国家的法律似乎又管不到这样的烂事儿。所以支书智照明对刘献国说,你是国家干部,懂政策,见识多,这个烂事儿你全权处理吧。这样,刘献国到了小智庄以后没干过别的事情,一心周旋在智庆和和王二梅之间。是在刘献国到小智庄不久,在王二梅家里,刘献国还坐在木椅子上,王二梅坐着马扎,突然王二梅扯开了上衣,让刘献国看她的乳房。当时王二梅正在说着什么,样子非常生气,这使得她手上的动作显得生硬。王二梅好像是在说,智庆和的老婆是个母夜叉,是个低头狗,经常蹑手蹑脚闯到家里来掐她、抠她或者咬她。王二梅打着零乱的手势说,智庆和的老婆逮着哪里咬哪里,让人躲都躲不及。刘献国看见王二梅两个乳房上都有一些新鲜的和陈旧的伤痕,像几条烂虫子似的趴在那里,但她乳房上的皮肤要比脖子和脸上的皮肤白嫩得多,刘献国觉得那是它们常年不见阳光的缘故。不过刘献国不太相信王二梅的话,智庆和的老婆为什么要掐咬她的乳房呢,一个女人去咬另一个女人的乳房,这让人觉得十分滑稽。我不信,刘献国说,我不信这是智庆和的老婆给你咬出来的。王二梅的脸红红的,她很快就慌里慌张地把上衣扣子扣严了。
我二叔刘献国接手处理王二梅和智庆和的事之后,王二梅所说的她和智庆和以及智庆和的老婆三个人之间的“乱打架”却在逐步升级。有一天,他们三个人在学校的篮球场里打起来。据目击者说,一开始,王二梅到学校里找智庆和,她看见智庆和胳肢窝里夹着讲义本从教室里出来,就上去和他说话。可是这个时候智庆和的老婆也到学校来了,她看见王二梅和智庆和站在那里说话,二话不说就拽住王二梅的头发打她的脸。智庆和的老婆还咬了王二梅的耳朵,把她的耳朵咬出了血。智庆和的老婆人高马大,王二梅打不过她,到处躲,后来躲也躲不及了,王二梅就撕咬智庆和。智庆和忍不过,就去打他的老婆。这样,他们三个人转着圈子打,打得一塌糊涂。刘献国来到学校的时候,三个人已经打累,歇了手,在篮球架下面喘息。王二梅半躺在地上一声不吭,看上去就像死了一样,她的脸上和脖子里都是血迹,两只鞋子都不在脚上,裤子也被撕破了,有一条裤腿沿着裤缝破到腰带那儿,露出粉红色的内裤和半个屁股。智庆和蹲在地上,脸色蜡黄,但他的讲义本还夹在胳肢窝下面。只有智庆和的老婆红光满面,她坐在地上,还在盯着王二梅骂。骚,她说,王二梅你个烂货。学校的一群孩子围着他们看,刘献国赶到时,那些孩子突然又唱出那首儿歌:那是谁,王二梅,踢一脚打一捶。孩子们齐声唱着,一点儿也不顾及被他们围在中间的三个大人,其中有一个是他们的老师。你们也真是不像话,刘献国对那三个人说,你们怎么能在学校里打架呢。刘献国站在三个人中间,摊开手掌,一直在重复地说着三个人不像话,但他不知道应该如何收拾这样的场面。多亏支书智照明也赶过来了,他轰走了那些孩子,又把王二梅和智庆和的老婆也赶回了家。刘献国带着智庆和去了村委会。
智庆和蹲在门口,木呆着脸。刘献国让他坐到屋里去,他却不动。智庆和人很瘦,个头也不高,他蹲在那里就像一只猴子。起初刘献国坐在木椅子上,他看智庆和老在门口蹲着不起来,自己又站起身,走到智庆和的身边去。刘献国盯着智庆和的头顶。智庆和留着平头,头发茬又粗又硬,能够清楚地看到他的青青的头皮,他的头皮在阳光下面发着光。亏你还是一个人民教师,刘献国提高嗓门说,你是一个孬种。刘献国说出这句话之后,突然就来了气,他握紧了拳头,想往智庆和发青的头皮砸下去,他看到智庆和的屁股撅在门槛那儿,想发力踢上几脚,不过这些他都没有做。刘献国觉得自己是一个国家干部,而智庆和毕竟还是一个老师,如果他这样揍了智庆和,影响很不好。你是一个孬种,刘献国又说。刘献国回到屋里,重新坐到木椅子上,点燃了一支烟。我倒要问问你,刘献国说,你为什么老往王二梅家里跑呢?刘献国猛吸了一口烟,又说,你又不是没有老婆,你的老婆在家里放着好好的,你为什么还要去睡王二梅?难道说王二梅抹了蜜?这时候智庆和动了动身子,刘献国猜想智庆和可能是要说话了,就停下来。智庆和说,一开始到王二梅那里去,是因为自己的老婆。智庆和和他的老婆结婚好几年了,也没有弄出来一个孩子,智庆和的老婆说那是因为智庆和大腿根子那里只有稀稀水,根本没有种。智庆和气不过,就去睡了王二梅,他倒要试一试,看看到底是自己大腿根子那里没有种,还是他的老婆那块地不好使。但是去了王二梅那里以后,他就管不住自己的腿了,就老往王二梅那里跑。刘献国说,实际上怎么样呢,你给王二梅种上了吗?智庆和说,没有。你的老婆说对了,刘献国说,你的大腿根子那里只有稀稀水,根本没有种。智庆和舌头舔舔自己的嘴唇,头耷拉下来。
实际上刘献国待在小智庄的那几个月里,并没有和智庆和打过太多交道,处理智庆和和王二梅的事,他一般还是找王二梅。这主要是支书智照明的主意。支书曾对刘献国说,苍蝇专叮裂了缝的臭蛋,如果篱笆扎得紧,狗也不会钻进来。找智庆和没有用,关键是把王二梅收拾服帖喽。刘献国就找王二梅。或者是他到王二梅家里去,或者是他把王二梅叫到村委会自己住的屋子来。一开始,刘献国琢磨他老是到王二梅家里去是不是妥当,因为他是一个国家干部,而王二梅的男人又不在家。后来刘献国就不这样想了,他想他到王二梅家里去,或者是把王二梅叫到自己住的屋子里,都是在工作。他到小智庄来挂职,就是来帮助支书智照明办好小智庄诸如此类的事。所以他不必避讳别人,他到王二梅家里去的时候,如果遇到无关的人跟他打招呼,喊他刘干部,他就告诉那人说,他是要到王二梅家里去的。我去找王二梅,刘献国说,我到她那里去看看。他反复地找王二梅谈她和智庆和的事,当然主要的意思是让她离开智庆和。他是一个有老婆的人,刘献国说,你老是让他到你这里来睡,那他的老婆怎么办?这个问题主要的责任在你,刘献国还说,如果你的篱笆扎得紧,智庆和就不会钻进来。有一天,刘献国对王二梅说,智庆和那么瘦,瘦得像一只猴子,你和他睡有什么劲。王二梅吃吃地笑,还用那种又邪又浪的眼神望着刘献国。你以为瘦男人就不好呀,王二梅说。王二梅还在吃吃地笑,她往刘献国的小腹打了一捶。当时王二梅坐在她的大床上,坐在大床的一个角落里。
后来就出了一点事。起因还是智庆和的老婆,她找到刘献国,报怨刘献国说他做了王二梅这么长时间的工作,可是没有多大作用,虽然现在智庆和到王二梅那里去得少了,可还是去。她要求刘献国想出一个办法,这个办法能够让智庆和记住,从此以后再也不去王二梅那里了。可是有什么办法能够让智庆和记住再也不去王二梅那里呢,刘献国想了好几天,也没有想出一个好主意。他去请教支书智照明,支书说,这个事情我已经交给你全权处理了,你看着办吧。刘献国不免有点儿灰心。后来还是二流子石头想出一个主意。有一天石头找到刘献国,说他有一个好主意,能让智庆和记住,再也不去睡王二梅。石头把他的主意说了一遍。刘献国听了石头的说法,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石头还没有找到老婆,他是小智庄很多整日想着去爬王二梅家墙头的人之一,所以对石头说的话刘献国有一种先入为主的偏见。实际上石头的意思是这样的,每个人都有一个女人睡,这是老天爷安排好的,可是有些人根本没有女人,而有些人却有两个,这也太不公平了吧。石头说,要是让我睡一次王二梅,死了也值得。过了几天,石头又找到刘献国,说服刘献国采用他的建议。听石头的没有错,石头说,这个办法准能把智庆和收拾服帖喽,不信你就试试看。这一次刘献国还是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可他对石头说,你去办吧。
那个时候夏天快要过去了,可是天气还很热,村西头的大槐树底下,围着一些人,当然主要是一些孩子。他们都穿着很少的衣服。石头把智庆和叫到槐树下,他帮智庆和脱去了背心,让智庆和身上只剩下裤头。然后石头把智庆和绑在槐树上,他在智庆和身上勒了好几道绳子,勒完以后,他又围着槐树转了两圈,看看自己绑得是不是结实。在做这些之前,石头早已为挂职干部刘献国在一旁放好了马扎,那时我二叔就坐在离智庆和一丈远的地方,那儿是一片浓浓的树荫。刘献国穿着洁白的衬衣,袖子挽到臂弯处,他的样子看起来很懒散。那边智庆和一直在问石头,你要干什么?石头嘻嘻地笑着说,待会你就知道了。石头开始往智庆和身上抹一些黏糊糊的水,那些黏水盛在一只脸盆里,是石头花了大半晌的工夫,用老地瓜熬出来的糖稀。石头把糖稀均匀地抹在智庆和身上,抹了薄薄一层,他抹得很仔细,就连智庆和的眼皮和耳窝也不落下。智庆和企图挣扎,但他动不了,他的身体被石头绑得很结实。智庆和说,石头,你要干什么?石头还是嘻嘻地笑。别急,别急,石头说,一会儿你就知道了。智庆和说,石头,我日你二姨。石头说,你不敢,我二姨夫是个杀猪的屠夫。石头干完以后,蹲在智庆和的身边,点着一支烟吸起来。孩子们都围到智庆和的身边去,他们一会儿看看智庆和,一会儿又去看地上的蚂蚁,很快,他们看见一些蚂蚁爬上了智庆和的身体。它们拖着红红的扁扁的肚子,在智庆和的皮肤上寻寻觅觅的,似乎不明白为什么这个人身上一下子多出这么多好吃的东西(糖稀)。有些蚂蚁的爪子被糖稀黏住,它们就在那儿挣扎着身体。智庆和身上发痒,就笑。嘿嘿嘿嘿,智庆和笑出了声。智庆和笑着说,石头,嘿嘿,我日死你二姨。石头也嘿嘿地笑。这时候更多的蚂蚁从窝里涌出来,它们显得很兴奋,跑得很快,它们一律爬到智庆和的身体上去了。智庆和身上的蚂蚁越来越多,他终于不再笑了,使劲扭动着身体。孩子们又开始唱儿歌:纺棉织布,蚂蚁上树;你叫啥名字?我叫踩不死。有一个孩子唱完儿歌,伸出手来拽了一下智庆和的裤头,结果智庆和的私处露出了一部分,蚂蚁很快就涌到那里。孩子们笑起来,接着又唱:那是谁,王二梅,踢一脚打一捶。这时候智庆和开始呻吟起来。哇,哇,智庆和说,我很难受。蚂蚁严严地盖住了智庆和的皮肤,它们使赤裸裸的智庆和变成了褐红色。智庆和的眼睛、鼻孔、耳朵和嘴巴里也都是蚂蚁,他说话的时候,一些蚂蚁被他吃到肚里去了。智庆和说,哇,哇,哇,我难受。
但是我二叔刘献国却离开了那儿,刘献国站起身,一只手挠了挠脖子,好像他的脖子也被蚂蚁咬着了似的。刘献国离开大槐树,慢慢地踱回到村委会。后来的事情他都是听别人说的。刘献国离开以后,智庆和求石头饶了他。石头说,你不要求我,你去求刘干部吧。接着石头对智庆和说,刘干部问你了,你还去睡王二梅不?智庆和说,不去了。石头说,刘干部又问你了,这下你到底能记住不?智庆和说,记住了。石头又说,刘干部还问你,你能记一辈子不?智庆和说,记一辈子。两袋烟工夫,石头再问智庆和,智庆和就不说话了。石头和几个围观的人有些慌张,他们扫下智庆和身上的蚂蚁,把他抬回了家。他们说智庆和全身都肿了起来,肿得就像一头吹起气来的死猪。智庆和的老婆看到智庆和的生殖器肿得像个棒槌,她就用两手捧着它大哭。当天下午,我二叔刘献国跑回三十里以外的刘家洼,守着我二婶子住了几天,等他回来的时候,在乡里工作的同事把他扣在乡政府大院里,再不让他到小智庄去了。刘献国的行李是乡里派人去小智庄取回来的。乡政府的人说,小智庄的智庆和到现在也没有从床上爬起来,而且他的两只耳朵全聋了。那个名叫石头的人,现在被关在乡派出所。乡长怪刘献国处理问题过于简单草率,责令他闭门思过,反复地写检讨书。乡长自己也不得不几次去小智庄,收拾刘献国留下的烂摊子。但一些日子之后,智庆和的事还是渐渐地平息下去了。刘献国被调到别的乡镇去工作。从此以后二十年里,刘献国再也没有到过小智庄。
刘献国接到小智庄智来勇的来信之后,大约又过了半个月,智来勇直接到县里来找他。智来勇是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小伙子,他随身带着一卷铺盖,还有一只大皮包,蹲在刘献国工作的机关门口,等着刘献国出来见他。刘献国出来看见这个叫智来勇的小伙子穿着一身又脏又破的衣服,戴着一顶晒得发白的蓝色鸭舌帽,神情有点儿呆滞,很像一个叫花子。但从模样上来看,智来勇的确很像是王二梅的儿子,最起码的,这个小伙子没有骗他。刘献国心里涌出些许温情。他们两个人站在机关大门口,好长时间不说话。刘献国不停地往四周张望,看看是不是有人注意到他。刘献国不知道应该对智来勇说点什么,他有点儿局促不安。后来还是智来勇结结巴巴地说话了,他说的还是在信中写的那一套,说他的母亲王二梅去年得了肝癌,一连好多天都不吃饭,瘦得只剩下60多斤。他们去过很多家医院,但没有治好他母亲的病。现在,他母亲的骨灰盒放在“劳动人民纪念堂”,编号是0140.智来勇说,他母亲已经不在了,家里值点钱的东西也都卖光,所以他现在是要去南方打工的。停了一阵刘献国说,这样的话,你就去吧。智来勇说,可是我还没有路费呢。刘献国说,你在这里等我一会儿。刘献国进了机关大院,停一阵他出来,递给智来勇一个信封。这是两千块钱,刘献国说,你拿着路上用吧。智来勇接过信封,也没有看一眼,就把信封揣进怀里。然后,智来勇扛着他的行李,转身就走。刘献国站在机关大门口,一直望着智来勇的背影。以前,我二叔刘献国认为智庆和和王二梅的事早就结束了,他已经忘了小智庄那些事情,其实现在看来他并没有全忘。当他在人群中再也看不到智来勇的时候,他也不知道小智庄的事情什么时候才能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