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游症患者故事开始的时候是在火车上。这是济南开往菏泽的铁路通勤车,车速较慢,车厢里乘客也不多。李纪和他的小型手提箱占据着两个人的位置。他的一只手搭在手提箱上。时间是七月份一个酷热的日子,下午三点钟光景。车厢里没有空调,所有的车窗都敞开着。
女孩坐在李纪的对面,她是单独一个人。故事一般都是这样的。对面坐着一个女孩,她很乐意对李纪说话,她和李纪的目的地一样,都是菏泽市。那个女孩大约二十五六岁,皮肤白嫩,穿着一袭鲜艳的款型特别的蓝色吊带裙,白色皮凉鞋。敞开的车窗吹进来的风,把她的头发扬起来。她的头发像激流中的水草似的。
那个女孩两只手插进头发里,身子往前倾了倾,臂肘支在茶几上,两只眼睛望着李纪的肩头,兀自笑起来。
女孩说:“你知道那是多么有意思,那太好玩了。就像狂欢节或者泼水节,就是那个意思。从傍晚到清晨,他们好像疯了一样。”
李纪说:“当然是有点意思。不过那样的话就会影响睡眠。”
女孩说:“你说什么?影响睡眠?”
李纪说:“要是从傍晚玩到清晨的话,就会影响睡眠。”
女孩又笑起来:“你这人很好玩的。”
女孩是菏泽市一所艺术学校的毕业生,那所艺术学校是菏泽市和省里的一所大学合办的。女孩毕业已经五年了。她是章丘市人,毕业以后回到章丘工作,在一所小学里教音乐课。她这次回去,是去参加那届同学的毕业五周年聚会。刚刚上车不久,女孩就告诉了李纪这些。女孩还问李纪干什么工作,李纪说他工作的地方是旅游局的一个下属单位,野生动物保护区。
接着女孩就向李纪描述他们同学聚会的盛况。真是太好玩了,女孩一开始就对李纪说,从傍晚到清晨,他们好像疯了一样。女孩说话的时候夹杂着形态不同的手势,这使同学聚会时的情景显得相当逼真。不过在这之前,女孩从未参加过这样的聚会,同学聚会有多么好玩,她也是从前届同学那儿听来的。
据说,那样的聚会,几乎所有的同届同学都参加了,他们坐上火车、汽车、飞机、轮船,从全国各地四面八方赶过来。大多数老师都过来捧场。你知道吗,艺术学校同学聚会和一般学校同学聚会是不一样的,一般的同学聚会就是餐会,可是艺术学校有艺术学校的玩法。学校里了解这一点,他们对已经走出校门的这些同学还算仁慈,不但为同学聚会提供了场地,而且还提供了灯光、音响、服装、道具、化妆品等等。
聚会由留在菏泽市工作的几个同学联手操办,当然除了必要的差旅住宿吃喝拉撒以外,他们的主要精力都放在了操场上的那台露天晚会上。艺术学校有一个很大的操场,中央是一个标准的足球场,环绕足球场还有八道田径跑道。跑道上放着几十个啤酒桶,啤酒桶旁边是一张巨大的画案,画案上面摆着几百只酒杯。足球场的中央搭着一个戏台,戏台就是用啤酒桶搭成的,有人踩在上面,它就咚咚作响。灯光和音响的效果构成了艺术学校的夜空。
每一个人都是演员,同时每一个人也都是观众,大家轮番上台,或者在台下呐喊助兴。从台上下来的人一般都去啤酒桶那儿喝酒,喝了酒的人去操场一角的厕所里放松,松弛下来又该上台了。这些人像赶集似的,在戏台、啤酒桶和厕所之间来回穿梭。越喝酒越兴奋,越上台越来劲,到了下半夜,聚会变成了狂欢。整个操场变成了一个大戏台。女同学都脱下鞋子,光着脚板在草坪上跳舞;男同学光着脊梁唱歌,或者翻跟头。还有的男同学趁着歌兴酒兴抱着女同学亲吻,被亲吻的女同学也不在意。到了凌晨,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大多数同学都躺倒在草坪上,可是他们嘴里还在喊着零凌的音节,他们的手脚还在抽动。
女孩讲到这个地方,自己的手脚也抽动起来,同时她嘴里还发出“嗷嗷”的声音,那样子既像是在模仿上届同学,又像是在重复自己从前的动作。女孩笑着。她以为李纪也会笑,可是没有,这时候李纪又说了那句话。
李纪说:“这样的话,会影响到他们的睡眠。”
女孩说:“你是不是把睡觉看得很重要?”
李纪说:“当然了,列宁说,不会睡觉的人就不会工作。”
女孩笑:“可是你上车以后,一直很精神。”
李纪说:“我对你们同学聚会感兴趣。”
女孩说:“你刚刚说过,他们那样会影响睡眠。”
李纪说:“可是我感兴趣。我对你说的话感兴趣。”
女孩微微笑了一下,问李纪:“你做什么?”
李纪说:“什么?”
女孩说:“你的工作一定很好玩。”
李纪说:“一点也不好玩。我的工作是看守那些动物,防止它们伤人,所以神经高度紧张。”
李纪又说:“晚上睡觉的时候,眼里满是那些畜生。”
女孩说:“如果它们要伤人,你们怎么办?”
李纪说:“向它们开枪。”
女孩愣了一下,说:“打死它们吗?”
李纪说:“不是,只是把它们麻醉。”
女孩想了一下,说:“什么时候我去你们那儿看看。”
李纪说:“你去,我替你解决门票。”
他们说话的时候,李纪的一只手搭在身边的小型手提箱上。从一上车,李纪的一只手就搭在那儿,一直没有动过。那个女孩已经几次注意到李纪的手和他的手提箱,现在女孩又在盯李纪的手了。
女孩说:“你的箱子里装了什么宝贝?”
李纪说:“你可以想象成一箱子现金。”
女孩说:“我不相信。”
李纪说:“那你就随便想好了。”
女孩说:“该不会是麻醉枪吧?”
李纪说:“你为什么这么想?”
女孩两只手插进头发里,身子往前倾了倾,臂肘支在茶几上,两只眼睛望着李纪的肩头,拧了拧眉。李纪发现女孩喜欢做这个动作。
那时火车已经过了兖州站,他们的行程过半了。女孩起身去了厕所。女孩离去时,李纪看见她的裙子下摆以及座位上都留下了水渍渍的印痕。那个女孩出了很多汗。上车以后她一直在说话,一直在动,这样下去的话,在剩下的两个小时里,也许她会感到困倦,或者她会趴在茶几上睡觉。不过等女孩从厕所回来,重新坐到位子上,李纪却来了说话的兴致。
李纪说:“刚才你说到你们同学聚会的情景,我脑子里老是想到一件事。”
女孩扬了扬眉毛,希望听到李纪所说的那件事。
李纪说:“是我的一个朋友,有一天晚上他一口吃下去四十片安定。”
女孩说:“他还活着吗?”
李纪说:“当然活着,只是他的睡眠很成问题。”
这个人名叫刘玉栋。他曾经开过饭店,当过卡车司机,后来看到开个广告公司容易混饭吃,他又成了广告人。那天晚上刘玉栋吃下去那些安定以后,给李纪打了一个电话,告诉李纪说一帮朋友以后可能会看不见他了。李纪邀了身边的另一个朋友老虎,火速赶到刘玉栋的住处,打算把他送往医院抢救。
他们赶到刘玉栋住处,看见刘玉栋歪倒在沙发上看电视。李纪问刘玉栋是不是真的吃了安定。刘玉栋说是真的,他吃了安定。李纪问刘玉栋为什么要吃安定。刘玉栋说是因为睡不着觉。李纪又问刘玉栋为什么一次吃那么多安定。刘玉栋说老是睡不着觉,老是睡不着。刘玉栋还说,他吃下去那些安定已经过去一个多小时了,可是什么事情也没有,不困,而且还能被电视剧的情节所吸引,只是胃里有一点点难受。刘玉栋吃下去四十片安定,就像吃下去四十粒糖豆似的,那些东西在他身上几乎没起什么反应。刘玉栋坚持不去医院。
后来这三个人骑着一辆人力三轮车去街上逛。李纪和老虎让刘玉栋蜷着身子躺在车斗里,李纪骑着车,老虎跟着三轮车跑。走过两条街,李纪扭回头问刘玉栋难受不难受,想睡不想睡。刘玉栋说,不难受,不想睡。又走过两条街,李纪再扭回头问刘玉栋。刘玉栋还说不难受,不想睡。那是初夏发生的事,天气不像现在这么热,到了深夜,可以说天气凉爽宜人,夜风吹在身上凉丝丝的,很是舒服。街灯拉长了人和三轮车的影子,他们的影子一忽儿铺在前面,一忽儿拖在身后。街两边的商店都打烊了,灯火迷离的地方大都是夜总会、茶楼、桑拿室和洗头房,里面隐约传出歌声或者号叫。那时三轮车上骑着老虎,换了李纪跟着车跑。老虎也像李纪那样,扭回头来问刘玉栋难受不难受,想睡不想睡。刘玉栋说不难受,不想睡。
先是老虎唱起歌来。骑在三轮车上的老虎,唱歌的时候脖子伸得很长,他的声音也不好听,就像公鸡打鸣似的。接着李纪也唱歌。李纪唱歌节奏很快,歌声压着他的步点。受他们两个的感染,刘玉栋也从车斗里折起身子来。三个人一起唱。起初他们在城市东部,一直沿着解放路走,到了青龙桥,往左折了一下,顺着黑西路来到泉城广场。三个人在泉城广场停了一气,又沿着泺源大街往西,一直走,最后走到了西郊段店。那个时候天色已经到了黎明了。
段店住着他们的朋友郗村,他是一个三十二岁的单身汉。三个人砸开了郗村的家门。可是那个时候,刘玉栋还没有安静下来,他从三轮车上下来,嘴里还在蹦着一些杂乱的音节。到了郗村家里,刘玉栋跳到写字台上,手舞足蹈,嗷嗷地叫唤。郗村很怕邻居有意见,劝刘玉栋停止号叫,从写字台上下来。刘玉栋很兴奋,听不进郗村的话。他们几个人都没有办法让刘玉栋停下来。
李纪讲到这个地方,突然打住了,他望着对面的女孩,坏坏地笑。
女孩说:“然后呢?”
李纪还笑:“我们把刘玉栋按倒在地板上,又给他灌了二十片安定。”
女孩也笑:“我不相信。”
李纪说:“总而言之,我们几个人都躺下来。”
李纪和那个女孩下了火车的时候,已经到了黄昏。他们从菏泽火车站走出来,迎着快要落下去的夕阳,看见车站通往市区的那条笔直的马路上尘土飞扬。女孩告诉李纪说,以前,她在这里上学的时候,这个四十万人口的城市里,所有的街道都没有下水道,因此满是尘土。现在这个城市修了下水道却还是老样子,李纪认为那是因为城市周围全是盐碱地和沙碱地;再就是现在人们都不愿意待在家里了,有事没事都愿意跑到大街上来,是这些人搅起了尘土。
李纪说:“不过,今天晚上,你可以在这个城市里狂欢,从傍晚到清晨,就像疯了一样。”
女孩说:“我不知道,其实我真的不知道那到底会是什么样子。”
艺术学校距离火车站大约一公里,就在那条马路旁。两个人走了一段路,女孩就到了。李纪看见女孩的母校的大门楼是一幢仿古建筑,红墙,绿瓦,飞檐,左侧门楹上挂着一块黑底红字木牌:齐鲁艺术学校。
女孩请李纪到她的母校看一看,李纪没有接受她的邀请。李纪只在艺术学校的门口站了一站,特别注意了一下学校的大操场。不过李纪没有在操场上发现女孩描述中的那些啤酒桶,也没有用啤酒桶搭建起来的戏台,只有一些年轻人在校园的各个地方走动。看样子,艺术学校不像是要有一个狂欢之夜。但也难说,李纪看到的也许是狂欢前夕那种特有的貌似平静的气息。
李纪和女孩分手以后,看女孩沿着一条细石板铺成的林荫道往学校里面走。望着女孩的背影,李纪觉得,学艺术的女孩和一般的女孩是有些不一样,她走路的姿势,她的款型很特别的蓝色吊带裙,薄裙遮掩不住的漂亮的腿形和裸露着的圆润的肩背,都和平常的女孩子不一样。就是这样,当那个女孩渐渐消失在校园某个角落的时候,大门口就只剩下李纪和他的手提箱了。
李纪来到表姐家,表姐正在厨房里做晚饭,孩子也放学了,只有表姐夫还没有下班回家。表姐原来在菏泽皮鞋厂上班,后来下岗,倒腾一点生意,大部分时间闲在家里;表姐夫是一个警察,身材高大,说话大嗓门。他们有一个男孩上幼儿园学前班。他们住的是自己盖的房子,两层小楼,带前廊,还有一个八十平方米左右的小院。李纪坐在他们家宽敞的大客厅里,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新闻,男孩在他的身边玩耍,表姐偶尔在厨房和客厅之间穿过。那时表姐就会在客厅站一下,用围裙擦着手,和李纪说一两句家常。
表姐说:“我已经好多年没有看见你了,你一点也没变,还是老样子。”
李纪说:“你也是,我觉得你的脸色比那时候还要好。”
表姐说:“你这次来,有什么事吧?”
李纪说:“也没有什么事,主要是来看看你,大家好多年没见了。”
表姐夫没有回家吃晚饭,饭后李纪一直在等着他回来。其实李纪等表姐夫回来也没有什么事,只是觉得他到表姐家来了,而表姐夫是这家的主人,不能不打个照面。李纪陪表姐看了两集打打闹闹的香港电视剧,表姐夫还没有回来。那时大约到了晚上十点钟,李纪两只手拍了拍自己的膝盖,对表姐说他想到街上看一看。
但是李纪只走了一条街,突然想起来他的手提箱还放在表姐家客厅里。他记得到了表姐家以后,他把手提箱放在沙发的扶手旁,后来吃晚饭也好,看电视也好,他一直没有离开过沙发,现在出门来到街上,却把手提箱忘在那儿了。想到这儿李纪突然停下脚步,折回身,一路小跑又回到表姐家里。他看到表姐,有点儿不好意思,就对表姐说,大街上没有什么看头,满街都是尘土。
李纪被表姐安排到二楼的一间房子里休息。临睡之前,李纪从床上拿掉了表姐为他摆好的丝绵枕头,然后在应该放置枕头的地方放上了他的手提箱。这一夜,李纪的睡眠还可以。可是表姐夫一直没有回来。
第二天一大早,李纪被表姐夫的大嗓门聒醒了。表姐夫好像刚刚回到家里,他正在对表姐说他整夜在外面办案子的事。平时李纪偶尔给表姐或者表姐夫打一打电话,熟悉表姐夫的声音,可是表姐夫到底什么模样,他几乎已经忘记了。听到表姐夫高声说话,李纪起了床,站到二楼的前廊上,看了看表姐家的小院。
这时李纪回忆起来,昨天晚上临睡之前,他也曾在二楼的前廊上站了一站。当时夜已经很深了,但有月光,有街灯的光亮,夜色暧昧。李纪站在二楼前廊上往下看,夜色里,他看到的是这个院子的鸟瞰图。图的左上角是大门的门楼,右上角是厕所,右下角是储藏室。门楼通往厕所、厕所通往储藏室,各有一条方砖铺成的小路,两条小路组成一把拐尺似的直角形。在这个拐尺似的直角形的夹角里面,是一个圆形的小花园,花园的左侧是一些花草,右侧是一条半月形的石凳。当时李纪看到的这个图形吓了一跳,因为在他看来,这个图形很像一把手枪。
李纪还记得,一些混沌的光线洒在院子里,就像那把手枪上落了厚厚的一层尘土。表姐大约也已经睡了,院子里相对安静,一些会叫的小虫子比赛似的声音此起彼伏。远处传来歌舞声。李纪搞不清那声音来自夜总会练歌房,还是来自艺术学校的大操场,不管怎么说,也许艺术学校的同学聚会真的已经开始了。
这个清晨,李纪被表姐夫的大嗓门聒醒。现在,他站在二楼的前廊上,真切地听到表姐夫的说话声从一楼客厅里传出来。表姐夫说,为了一起伤人致死的案子,他们一些人来到郊外,忙了整整一夜,忙完以后已经到了黎明时分,他们这帮人正打算回家休息,这时候刑警队又打来电话,说艺术学校出了事。艺术学校有一个女孩,被人放倒在女生厕所里。
表姐夫一帮人来到艺术学校,看见那个出事的女孩还在厕所的茅坑旁躺着。她趴在那里,四肢软软地伸开,面部朝下,头发像一团草似的散乱地铺开。那个女孩穿着蓝色的吊带裙,裙子的下摆被掀到肩背上,她的四肢、裙子和内裤上星星点点地沾满了粪便和污垢。那个女孩裸露的肩背上,有三处分布均匀的黄豆粒大小的灼伤。那三处伤口太不显眼了,不仔细看的话就容易被忽略。还有,她的身体里散发着浓烈的酒气。
在翻动女孩之前,他们一帮人以为女孩已经死了。现场给他们的感觉,这是一起强奸杀人案。但是实际情况并不如此。当时他们翻动了一下女孩,正巧女孩醒过来。她没有死,后来知道她也没有遭受强奸。昨晚上她喝了很多酒,神志不清,上厕所的时候遭到袭击,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他们让女孩洗过之后,把她带到局里,交给了技术科的人。很快,技术科的人告诉他们说,本来,那个女孩已经酒精中毒,神志模糊,在这种情况下她却又被人打了三枪。不过,伤人者使用的是一把猎取动物的麻醉手枪,所以那三处所谓的伤口基本无关痛痒。
表姐夫说话的时候,好像还在大口咀嚼着油条一类的食物。表姐夫在外面忙了一夜,也许现在他已经很累,很饿了。李纪听着表姐夫说话,不知道是不是应该下楼去和表姐夫打一个照面,还是继续待在二楼的前廊上。李纪简单地回忆了一下,从昨天下午开始,他坐上了济南开往菏泽的火车,在表姐家吃了晚饭,后来又在表姐家二楼的一间房子里睡了一夜。可是现在他却上不上下不下地待在表姐家二楼的前廊上。李纪觉得他的身体被悬挂在了菏泽市的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