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荒的爱情老马打电话给我说,老荒把他的儿子小马弄进了市立二中,他要好好地请请老荒。老马在电话中情绪很激动,他说小马进市立二中,虽然花了一万六千块,但是钱不成问题,好多人愿意花两万块三万块也还进不去呢;老马还说,虽然市立二中算不上市里最好的中学,但是对于小马这个差等生来说已经很幸运了。这个事情多亏了老荒鼎力相助。
老荒是市立二中的语文老师,他们学校内部规定,每个职工每年可以带一个高价生进校,这也算是学校为职工搞的福利。当初老马为了把小马送进市立二中,往老荒家里送了一台29英寸彩色电视机,因为老荒家里摆着的还是上个世纪80年代末添置的一台17英寸电视机,旧得都快调不出图像来了,老马实在看不过去。现在事情办成了,老马还要好好地请请老荒。老马打电话给我的意思是,他请老荒的时候让我作陪。
我和老马、老荒,我们三个人上大学的时候住在同一间宿舍里,毕业以后又分配在同一个城市工作。老马先是在一所中专学校教了几年书,后来辞职经商,现在经营一家广告公司。我分到了一家行业报做记者,这些年换了几次工作单位,也都是在报社和报社之间跳来跳去。老荒就不同了,他毕业后到市立二中教书,一教就是二十年。老荒热衷于当老师,从来不为做官和挣钱的事动心。他平时也不与外界联系,很少走出学校大门,整天就是家里、办公室和教室,三点一线。老荒不抽烟,也不怎么喝酒,如果说有什么业余爱好的话,就是每天早上起来到楼下的空地上举一举哑铃。
刚毕业那两年,我们三个人常常聚会。我们聚会时一般是去老马的单身宿舍,由老马负责买菜,我负责买酒,老荒什么都不用买,只管做饭,因为我们三个人中只有老荒会这一手。每次聚会我们都喝很多酒,喝了酒之后我和老马畅谈理想。我的理想是将来能写出天下最漂亮的文章,当一个有名的作家。老马的理想是经商,成为天下拥有财富最多的人。老荒坐在一边不说话,他不说话的原因是他没有什么理想。有一次我和老马谈理想的时候,好长时间没有说话的老荒突然哭起来。老马问他为什么哭,老荒说,他现在最大的理想就是找一个老婆。老马又问他找老婆有什么用,老荒哭着说,找老婆,白天陪着说说话,晚上陪着睡个觉,脱了她的衣服露出雪白的光屁股,每天都可以抱着她。我和老马笑得泪都出来了。
后来我们三个人都谈爱,结婚,这样的聚会慢慢就取消了。和老荒恋爱的是一个回族姑娘,个子不高,很瘦,姓廖,我们都叫她小廖。在小廖之前,老荒还是个童男子。和别的谈爱结婚的人一样,老荒也经历了一段时间的婚前同居。那个时候,我们都管婚前同居叫“不打铃先开饭”。老荒和小廖谈恋爱的时候,我们看到老荒,就问他:“老荒开饭了没有?”老荒说:“还没有。”下一次再看到老荒,还问他:“老荒开没开饭?”老荒还是说:“没有。”又过了一段时间,老荒终于把小廖睡了,他睡过小廖之后接着就跑来找我,神秘兮兮地对我说:“我开了小廖的饭了。”我有点不相信这是真的,就笑着问他:“真的吗?什么感觉?”老荒咬着牙用他家乡的方言说:“血恣儿。”
第一次睡小廖,老荒的激动和惊喜不亚于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他从我这里出了门之后,又跑去找老马,去对老马说他把小廖睡了。后来老马打电话给我,说老荒终于“开了小廖的饭了”。老荒咬着牙用他家乡的方言对老马说,他和小廖那个的时候“血恣儿”。我和老马都在电话里大笑。从那以后的好几年时间里,我和老马看到老荒就不叫他老荒了,我们都叫他“血恣儿”,一直叫到他和小廖结婚,生了两个孩子;有时候我们当着小廖的面也这样叫他,我们往老荒的家里打电话的时候,如果是小廖接电话,我们就问她:“血恣儿在不在家?”
慢慢地小廖也不小了,小廖成了老廖。老马的儿子小马上了中学,老荒的两个儿子也都先于小马上了中学。前几年小廖从针织厂下岗回家,专心侍候两个儿子,老荒家里经济拮据,老荒就偷偷地去一家私立寄宿技校代课。听说老荒代课的那家私立技校设在郊区,老荒骑自行车到那里需要一个多小时;不过老荒虽然辛苦一点,每个月却能为家里挣来一千多块钱。老荒也发胖了,显得很富态,很多熟悉他的人都说,老荒那派头看起来根本不像是一个教师,而是像一个校长。我也已经好长时间没有见到老荒了。
我和老马在一个街口等老荒,三个人聚齐以后,再打车去郊区一个名叫小清湾的地方。老马有一辆白色别克,可是他今天没有开过来。我知道老马在两种情况下不开车,一是喝了酒不开,二是去色情场所不开。以前我听老马说过这个叫小清湾的地方,出了市区往南走,开车大约二十分钟的路程。老马说小清湾是个好去处,地角偏,清静,吃饭、唱歌、洗澡等等,一条龙服务。其实老马五音不全,从不在人前唱歌,他对吃也很不讲究,他热衷的是吃饭、唱歌和洗澡后面的那个“等等”。看来老马今天确实是要好好地请请老荒了。
我们坐出租车往小清湾赶的时候,太阳还没有落下去,一出市区,我们就能看见太阳像一个大铜盘贴在地皮上。老荒一路上扒着车窗往外面看,看外面的山头、田野还有零零散散的别墅区。老荒看一阵子,就回过头来问老马:“我们要去哪里?”这句话从我们三个一见面老荒就问,他已经问过好多遍了,可是老马不回答他。老荒问的时候,老马就嘿嘿地笑。老马说:“老荒你不要问了,到了那里你就知道了,今天我保你吃好喝好玩好。”
老荒还是扒着车窗,瞪着眼睛往外面看。后来他对我和老马说,他几乎每天都要从这条路上走一个来回,因为他兼职的那个学校就是沿着这条路一直朝南走的,可是他平时走这条路,都是骑自行车,没有坐过车,现在坐在车里,路两旁的景色和平时有些不一样。老马就说,老荒兼职的那个学校他知道,还要往南一些,那个学校的校长他也认识,是个大胖子,那个家伙靠办学发了一大笔财。老马说:“老荒,我今天带你去玩的这个地方,正好在你家和你兼职的学校之间,以后你可以把这个地方当成加油站,你教课教累了,回家的时候就从这个地方停下来加加油。”我就对老马说:“老马你狼心狗肺,你不是想让老荒在这个地方加油,你是想让他在这个地方漏油,老荒工作累,身子虚,一个月漏上两次油,小廖就要下岗了。”老荒反问我:“小廖不是已经下岗了么?她下岗都好几年了。”我和老马都笑起来,出租车司机也跟着我们笑。
笑了一阵子,老马又问老荒:“老荒,你结婚多少年了?”老荒说:“十八年了。”老马说:“那我问你,这十八年里,除了小廖,你有没有碰过别的女人?”老荒摇着头说:“没有。”老马说:“真没有?”老荒用劲摇着头说:“真没有。要是那样不乱套了吗?”老马笑着说:“我不信,打死我我也不信。”老马扭过头问我:“你信不信?”我也笑着说:“不信。”老马又扭回头问出租车司机:“师傅你信不信?”司机明白老马的用意,他笑着说:“我也不信。”老马对老荒说:“看看吧,没有一个人相信。”老荒认真起来了,他的脸涨得彤红,看了看老马,又看了看我,然后说:“我指天对地,没有过,从来没有过。”停了一会儿老荒又说:“你们不是不知道,我们家小廖很厉害,她一个月只给我五十块零花钱。我在街上要是对一个女人多看一眼,她把我的耳朵拧得肿好几天。”听了老荒的话我们又都笑起来,那个出租车司机评价老荒说:“这个老板很幽默。”我对司机说:“他不是幽默,他这都是真的。”司机笑着改口说:“这个老板是老师,人家和你们不一样。”
出租车停在路边一处有霓虹灯闪烁的地方,我们下了车,老马说这个地方就叫小清湾。小清湾从路边看不太起眼,但是进去之后却发现里面是一个大院子,设计装修得相当豪华。迎宾员和领班都恭敬地叫老马“马总”,看样子老马是这里的常客。我跟在老马身后,老荒跟在我身后,拉起一溜儿往院子的深处走。我扭头看了看老荒,老荒东张西望,神色有些慌乱,他走路的时候蹑手蹑脚的,像是走在棉花上。老荒穿了一件深蓝色的夹克衫,拉链一直拉到头,衣领子顶住他的脖子,看起来他有些不舒服,可是这个时候我不想告诉他把拉链拉下来一点。我等老荒走上来,搂住了他的肩膀,然后我小声问他:“这个地方好不好?”老荒说:“好。”我发觉老荒的肩膀有点发抖,我说:“你冷吗?”老荒说:“不冷。”我又对老荒说:“老马今天出血请你,你不要客气,菜你要挑最好的点,小姐你要挑最漂亮的要。”老荒反问我:“还要找小姐?”我说:“当然了。待会儿你看哪一个小姐最漂亮你就点哪一个,你不用怕花钱,老马有的是钱。”老荒喘着说:“我从来没有找过小姐,我不知道怎么点。”我说:“你看哪个漂亮,你就朝哪个点点头,或者摆一下手,剩下的事你不用管。”
我们三个人先到一个小号房间里吃饭。点了菜之后,老马问老荒:“吃饭的时候,还要不要‘菜花儿’?”老荒说:“你们喜欢吃菜花儿就要菜花儿,我不喜欢吃菜花儿,我喜欢吃芹菜。”老马又大笑,老马笑着说:“猪头,你不懂,吃饭的时候上一盘‘菜花儿’,血恣儿。”老马笑完扭头对服务生说:“菜单上添一道西芹百合。”然后老马又问老荒:“喝什么酒?”老荒说:“我不喝酒,你们想喝你们喝。”没想到老马对老荒这句话很在乎,老马说:“老荒你说你不喝酒,那我今天请谁?我们三个难得聚一次,你要是再说你不喝酒,那我就用刀子把血管割开,让你喝我的血。”老马说话的时候还捋了捋胳膊,做出要割血管的样子。老荒有些发窘,他说:“那就喝一点啤酒吧。”老马让服务生在菜单上记上蓝带啤酒,那服务生一边记一边问:“先生还要小姐吗?”老马就指着老荒,朝服务生发火说:“你这个孩子是怎么回事?你没听我们老板说吗?他不喜欢‘菜花儿’,喜欢芹菜!”那个服务生笑着退到门口的时候,老马又叫住他,对他说:“你去练歌房替我订一个包间,你就说是老马订的。”
其实老荒从坐在那里就开始发窘,他的脸色一直发红。以前,我们三个人刚刚毕业那阵子,每逢老马开老荒的玩笑开得过重的时候,老荒的脸色就是这么红红的,可是今天老马并没有开老荒很重的玩笑,老荒脸上的颜色却很长时间也不褪下去。老荒坐在那里,衣领子还那么竖着,拉链的拉头刺着他的脖子,拉头成为他转动脑袋的障碍,老荒的脖子就竖得像个公鸡似的。我一直想告诉老荒,让他把脖子里的拉链拉下来一点,我甚至想走过去帮他拉下来,可是这会儿我如果这样做,老荒的脸色肯定会更难看。我就说:“老荒你要放开点,这里又没有外人,你平时上课怪累的,难得放松一次,这次老马做东,我们哥仨儿不妨喝他个一醉方休。”我看看老荒用目光迎合我,我又说:“今天我们不妨再回到从前去,那时候我们在老马的单身宿舍里喝酒,我们喝两块六毛钱一瓶的兰陵二曲,可是我们喝得多高兴啊。我们喝完了酒,跑到马路上去唱歌……”
菜上来之后,我们开始喝酒,我们喝着酒说着从前的事。这中间,老马和老荒说了一阵子小马上学的事,但很快话题又回到了我们的年轻时代。我们说到老荒怎样追小廖。那时候小廖在针织厂上班,针织厂是美女云集的地方,就是在这样的地方,小廖的长相也是数得着的。那时候老荒很喜欢小廖,他常常堵在针织厂的大门口,等着小廖下班。可是最初小廖并不喜欢老荒,小廖看见老荒也不理他。老荒就跟着小廖走,他不敢跟得紧,怕小廖回过头来骂他,他就远远地跟着小廖。小廖的家住得离针织厂很近,步行大约十五分钟,老荒跟着小廖到她家的门口,看着她进了家门,站在小廖家远远的地方待一会儿,然后才回去。后来老荒打听到小廖爱吃烤地瓜,他再等小廖的时候怀里就揣上烤地瓜了。老荒买了一块大毛巾,把烤地瓜包起来,揣在怀里保温,看见小廖下班走出厂门,他就把热腾腾的烤地瓜递给她。小廖把老荒递给她的烤地瓜扔在马路上两次,到了第三次,她把烤地瓜吃下去了。小廖吃了老荒的烤地瓜,开始允许老荒跟着她,也允许老荒一直跟着她到她家里。再后来,老荒把这次求爱的经历讲给我和老马听,老荒说,小廖吃他的烤地瓜吃得多了,就允许他吃她的奶。老荒还曾经分析说,小廖吃老荒的烤地瓜,老荒吃小廖的奶,是老荒占了便宜;因为烤地瓜满大街上都有,想吃就可以买,可是女人的奶呢,虽然也是满大街上都有,却不是可以随随便便买着吃的。
我们说到这些的时候,老荒的神情终于放松下来,他开始和我们一起大笑。老荒说,都快二十年了,年轻时候的一些东西都没有了,只有两样还在,一个是小廖,另一个是他的一对哑铃。老马就说老荒,你每天早晨都在楼下的空地上举哑铃,可是我们也没有看出你举出了什么名堂,你的肚子反而是越来越大。老荒说,他要是不举哑铃,他的肚子就会更大。不知什么时候,老荒脖子里的拉链已经拉下来了,他说话时喉结一上一下地滚动。我看着老荒的样子,觉得今天我们三个的聚会,很可能是老荒这些年来的一个重要事件。房间外面,练歌房那边此起彼伏的歌声已经飘过来了。
在练歌房那边的包间里,服务生叫来了六七个小姐,她们都站在门口,站成一排。老马给老荒递了个眼神,意思是让老荒看看喜欢哪一个,就把哪一个叫到身边去。可是老荒的眼神躲躲闪闪,他的手在膝盖上不停地搓着,停了一会儿他的眼睛甚至不去看那几个小姐了,而是去看天花板。没有办法,老马就自作主张留下三个小姐。他让其中一个丰满一点的到老荒身边去,另一个瘦小一点的到我身边来,留在老马身边的是一个长发姑娘。然后,我们六个人开始唱歌。
老马让老荒先唱歌,老荒不唱,老马自己就唱了一首《康定情歌》,然后我唱了一首《大约在冬季》,轮到老荒唱,他还是不唱。我和老马唱歌的时候,我看到那个丰满一点的小姐坐得离老荒比较远,一点暧昧的感觉也没有,就朝那个小姐摇了摇手,示意她坐得离老荒近一些。等那个小姐坐得离老荒近了,老荒却挪挪身子躲开人家,他的身体也显得很僵硬。老马走过去,指着老荒对丰满小姐说:“我们老板今天有点不开心,你要想办法让他开心,就看你的本事了。你要是能我让我们老板高兴了,我给你加小费。”那个丰满小姐朝老马露出一脸乖巧的笑容,然后她狐媚地对老荒说:“哥哥你有啥不高兴的,今朝有酒今朝醉,你要是不喜欢唱歌,那我就请你跳舞吧。”她说着话就开始扯老荒的胳膊,拉老荒起来跳舞。可是老荒不起来,他在沙发上打着坠儿。老荒说:“我不会跳舞,我从来没有学过跳舞。”那个小姐还在扯老荒的胳膊,她说:“哥哥你起来跳,我教你。”老荒打着坠儿不起来,他说:“你们想跳你们跳吧,我看你们跳。我也不唱歌,我听你们唱。”那个小姐没办法,就坐到老荒腿上去了。
我和老马,还有两个小姐,我们四个人一首接一首地唱歌,有时候也起来跳舞;或者不唱歌也不跳舞,偎在一块儿小声说笑,各人的手也都不老实。偶尔,坐在老荒腿上的那个丰满小姐也会唱一首歌,她每次唱歌之前,都先说一句话,她摸着老荒的头说:“把这首歌献给我哥。”她唱歌的时候,老马走过来对我说:“老荒把这个小胖妮难为得不轻快。”我对老马说:“老荒从来没有到这种场合来过,他今天是第一次,所以放不开,他不知道该怎么做。以后你要是每个月都请老荒到这儿来一次,用不了三次,他什么都会。”停了一下,我又对老马说:“老荒干这个事很钻营,你不记得他在针织厂大门口等小廖,用烤地瓜换小廖的奶子吃了吗?”老马一脸坏笑地说:“那我以后每个月都请老荒一次,每次你都作陪。”我说:“老马你拉倒吧,你不要害人了,老荒和你不一样,他没有钱;再说他是一个认真的人,你要是把他拉下水,你要对他的两个儿子负责任。”
过了一会儿,我们都听见老荒叫了一声,老荒的叫声中似乎充满了疼痛和惊恐,好像是被人拧了一下。老荒叫起来的同时,那个丰满小姐一下子从老荒的腿上弹起来,弹到离老荒几步远的地方。我和老马看看老荒,又去看那个小姐,发现他们两个人的脸色都不好看。可是另外的那两个小姐却在吃吃地笑。我问那两个小姐:“你们笑什么?怎么了?”我这么一问,她们却笑得更厉害了。这个时候老马走到丰满小姐身边,用手推着她的背,往房间外面推。老马推着她说:“你去吧,你去对领班说,让他找一个新来的。不能糊弄我啊,一定要是一个新来的。”老马推着她一起到了门外。停一下老马回来对老荒说:“老板啊,你不喜欢那个小胖妮你早说话,你早说了我们早给你换一个。”老马这话明显是说给那两个小姐听的,而那两个小姐还在吃吃地笑。
替换丰满小姐出现在门口的是一个留着长发、眼睛很细的小姐,她站在门口的时候脸上满是羞涩,身子还扭了几下。大概老马在这个叫小清湾的地方是有面子的,他应该没有受骗,看样子这个细眼睛小姐像是刚刚开始干这一行。老马问她:“你是新来的吧?”细眼睛小姐说:“是。”然后老马朝她努努嘴,示意她坐到老荒身边去。老马又说:“老板正不开心呢,你想想办法吧。”细眼睛小姐坐到老荒身边,就从茶几上拿起香烟,抽出一支递给老荒,又给老荒点上。我们都知道老荒是不抽烟的,可是他让细眼睛小姐点了烟,他不抽,却拿在手上让它燃。老马笑着对细眼睛小姐说:“我们都看出来了,我们老板喜欢你。”老马又补了一句说:“你要是把我们老板侍候高兴了,我给你加小费。”
然后我们这些人又开始唱歌。一曲终了,我走过去问老马,刚才那个小胖妮和老荒是怎么回事。老马笑着说:“什么事儿也没有,就是那个小胖妮摸了老荒一把,摸到了老荒的要害部位。”我也笑。老马又说:“其实人家小姐也没有什么恶意,人家只不过是想表现得更职业一些。”我们两个人笑着去看老荒,我们看见老荒正和那个细眼睛小姐头抵着头窃窃私语。老荒似乎正在和细眼睛小姐说着什么,细眼睛小姐很投入地在听。过了一会儿,细眼睛小姐抱住了老荒的一只胳膊,身子渐渐地靠进老荒怀里。老荒一只手抚弄着她的头发,另一只手拍着她的背,好像是要哄一个孩子入睡似的。我对老马说:“功夫不负有心人,你现在应该高兴了,他们两个人有戏了。”老马问我:“我要不要给老荒找个地方?他们这里可以开房间的。”我阻止老马:“你拉倒吧,适可而止就行了,你不要害老荒,他是个老实人。”
我们玩到很晚才回去。我和老马都有些累了,一上出租车,老马就眯起眼睛打呼噜,我也懒得动弹。可是老荒却显得很兴奋,好像意犹未尽,不停地说话。老荒说,小夏的家里很穷,她的妈妈早就去世了,她的爸爸被拖拉机碾过,失去了双腿,现在只能躺在床上,她还有两个弟弟,一个上高中,一个上初中。老荒又说,小夏和她们那些小姐不一样,她一点也不浪,而且很有教养,她说话和做派都和她们不一样。老荒还说,小夏一点也不想在那个地方待,她是刚刚从农村出来,人生地不熟的没有别的办法,她只不过是想出来挣点钱,然后回家开一间小店。老荒说了一阵子,老马醒过来。老马问:“小夏?小夏是谁?”我替老荒回答说:“就是那个细眼睛小姐。”老马就告诫老荒:“老荒你不要信她的话,她们这些小姐都喜欢这么说,她唯一的目的就是从你兜里往外掏钱。”老荒说:“我觉得她没有说谎,小夏和那些小姐不一样。”
出事是在大约三个月之后。小廖分别打电话给我和老马,让我们到她家里去一趟,说她家里出了大事,可是出了什么大事她在电话中又不说。我和老马约到一起赶过去,看到市立二中的校长和教导主任也在老荒家里,我们就知道是老荒出了事。小廖看到我和老马,忍不住哭起来。小廖哭着说,老荒失踪了。老荒已经三天没有回家了,他也不在学校,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老荒离开的时候,只带走了一些随身穿的衣服和一对哑铃,家里的钱他也没有动。现在,没有人知道老荒是死是活。我和老马都感到很意外,因为在我们三个人里面,要说离家出走,第一个离家出走的人应该是老马,第二个人应该是我,老荒和我们不同,他是一个认真和负责任的人,我们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个事情老荒抢在了前面。
老荒带走那对哑铃更是出乎我的意料。那对哑铃差不多有二十斤重,很难想象老荒把哑铃打进背包里,背着它四处流浪。哑铃是二十年前老荒自己焊制的,那个时候小廖刚刚出现在老荒的生活中。老荒找来四个淘汰的铅球和两截钢管,跑到一家电气焊门市部,让人家按照他量好的尺寸焊接起来。他焊好哑铃之后,拿着哑铃找到我,让我看他的作品。他还曾经对我说,他要每天都举哑铃,举得浑身都是肌肉,这样的话小廖就会喜欢他。老荒就是从那时起开始举哑铃的,就像吃饭和睡觉一样,不管刮风下雨,从不间断,每天早上他都提着哑铃到楼下的空地上去。正像他说过的,这些年那对哑铃像小廖一样从没有离开过他。前几年我去老荒家里,还看到过那对哑铃,它已经被老荒的手抓得光光的,钢管的两端还缠着红绸布。可是这么多年,老荒身上的肌肉始终没有练出来。现在他突然离开小廖和两个孩子,却把那对哑铃带走了。
我们四个男人轮流安慰着小廖,设想着老荒离家的各种各样的可能,并且讨论出了很多根本不具有操作性的寻找老荒的办法。我们看着小廖坐在沙发上哭。小廖的眼睛都哭肿了,她的手帕都哭湿了。我看着哭泣的小廖,想到多年以前老荒追小廖时的情景。那个时候的老荒很瘦,他站在针织厂的大门口,穿着一条很肥的裤子,风一吹,他的裤子就像旗帜一样飘;那个时候的小廖又年轻又漂亮,她从针织厂门口走出来,阳光照在她的脸上,让她的美看上去光彩逼人。
从老荒家里出来,我告诉老马我有一种感觉,老荒的失踪,会不会和那个小夏有关?老马问我:“小夏是谁?”我说:“就是三个月前在小清湾遇到的那个细眼睛小姐。”老马说:“哪个细眼睛小姐?”老马还是想不起来小夏是谁,不过他听我提到小清湾,一下子就变得沉默了。老马说:“我去小清湾打听一下吧。”
过了几天,老马打电话约我到一家茶馆里去,说是要谈老荒的事情。我赶到茶馆,看到老马坐在茶馆大厅的一个角落里,脸色阴沉,手里捏着一支香烟,烟灰已经很长了他也没有弹了去。我问老马:“你去小清湾了吗?”老马说:“我刚从那里回来。”我又说:“现在你知道小夏是谁了吧?”老马说:“知道了,就是那个细眼睛小姐。”老马苦笑着又说:“真是难以相信,老荒和那个叫小夏的,两个人私奔了。”我说:“你能确定是这样吗?”老马叹了一口气说:“差不多就是这样的,小清湾的小姐都知道这件事。”我说:“小廖知道了吗?”老马说:“不知道。”我说:“学校呢?”老马说:“学校也不知道。”停了一下老马又说:“不能让小廖知道,也不能让老荒的学校知道。你说呢?”我说:“是啊,让他们都蒙在鼓里吧。”
或许最初是老马把老荒带到了小清湾,才导致老荒的离家出走,老马自觉难逃其责,所以他不停地叹气,苦笑。老马对老荒这件事是这样评论的:老荒这样做是荒唐的,他这样做,对小廖,对他们的两个孩子,尤其是对老荒自己,都是一种很大的伤害,不信就让我们等着瞧吧。然后老马问我:“你还记得老荒追小廖的时候,怀里揣着烤地瓜,站在针织厂大门口傻等的样子?”我说:“当然我记得,那个时候老荒很瘦,他穿着一条很肥大的裤子,风一吹,他的裤子像旗一样飘。”老马又问我:“你还记得老荒说过,他兼职的那个学校在小清湾的南边,他要是去上课的话,正好路过小清湾?”我说:“是啊我记得,他去那里上课,骑着自行车去,要骑一个多小时才能到。”老马苦笑着,掰着手指说:“老荒又恋爱了一次,和多年前的那场恋爱一模一样,只不过是烤地瓜换成了周记扒猪蹄,针织厂换成了小清湾,小廖换成了小夏。”
老荒站在小清湾门口等小夏的时候,常常是在傍晚,他从兼职的学校回来,路过小清湾他就停下来,看着门口进进出出的人。老荒看到有小姐模样的女孩要进小清湾,他就叫住人家,让人家捎口信进去,要小夏出来见他。一开始小夏不肯出来见老荒,老荒在门口等了几次之后,小夏才出来见他,但小夏对他一点儿也不热情。小夏站在他的面前,反复地对他说:“你走吧,你不要在这儿站着。”还说:“你走吧,你在这儿站着,让人看见对你影响不好。”老荒说:“好吧,我走,反正我已经看见你了。我看见了你,我就走。”
老荒知道小夏喜欢吃周记扒猪蹄之后,他提前把扒猪蹄买好放在包里,等他上课回来路过小清湾,他还是站在门口等小夏。小夏要是出来,他就把扒猪蹄递给她。小夏和当年的小廖不同,她从一开始就没有拒绝过老荒的扒猪蹄。小夏吃着老荒买的扒猪蹄,还对她的那些姐妹们说:“为什么不吃?不吃白不吃,吃了也白吃。”小夏吃了几次猪蹄,把自己的电话告诉了老荒。那以后,老荒买了扒猪蹄,在去兼职的学校上课之前,先在小清湾门口停下来,拨一下小夏的电话,小夏就从小清湾里跑出来。那时候扒猪蹄往往还是热的,在荷叶里包着,冒着热气。要是逢到小夏饿了,她就会当着老荒的面啃猪蹄。老荒望着小夏,问她:“小夏,好吃吗?”小夏说:“好吃。”老荒说:“小夏,以后还想不想吃?”小夏说:“想吃。”老荒又说:“小夏小夏,我以后每天都给你买周记扒猪蹄吃,那样我每天都能看见你,你愿意不愿意?”小夏说:“愿意。”
老荒失踪两个多月,那时候已经快要到年底了,老马突然接到一个和老荒有关的电话。电话是南方一个城市的公安局打来的,他们让老马带八千块钱去领人,当然,要领回来的人就是老荒。老马走之前没有见我,他只在电话中告诉我说,老荒在南方的一个城市出了点事,被公安局拘留了,他要去把老荒领回来。老马说:“现在还不知道老荒的情况,你先不要告诉小廖,等我回来再说。”老马又说:“不管怎样,这下我们总算找到老荒了。”
老马把老荒领回来那天,我去车站接他们。仅仅两个多月的时间,老荒的变化很大,他的头发很长,胡子也很长,而且头发和胡子都很脏,好像好多天都没有洗过。老荒目光有些呆滞,脸和脖子灰乎乎的,像是糊着一层牛皮纸。天很冷,老荒的衣服穿得少,他身子缩得像个虾米。从车站出来,我们没有让老荒回家,而是去了老马的公司。老荒坐在老马办公室的沙发上,一句话也不说。我们问他冷不冷,他不说话,问他饿不饿,他也不说话。老马对我说,他和老荒两个人从南方回来,路上走了二十多个小时,老荒就是这样一路上不说话,三脚也踹不出他一个屁来。
老荒是涉嫌嫖娼被拘留的。他和小夏到了南方以后,两个人租了一间民房住下来,开始找工作。最初老荒是想找一家私立中学去教书,可是他跑了好几家私立中学,却没有一家学校肯收留他。老荒只会教书,不会干别的,他就一直跑学校,到后来没有学校可以跑了,他就在街上转悠。两个多月的时间,老荒都是在街上胡乱转悠着过来的。小夏的工作倒是好找,但是小夏不愿意吃苦,累一点脏一点的工作她都不要。小夏说,以前她在农村里吃了太多的苦,如今她再也不愿意吃苦了。就这样一晃两个月过去了,等到小夏的一点积蓄花光之后,她就去了夜总会。小夏去夜总会瞒着老荒,她只告诉老荒说自己是在一家公司里做内勤,直到有一天,小夏因为卖淫被公安局拘留,老荒才知道真相。可是因为和小夏住在一起,老荒以涉嫌嫖娼的罪名也被拘留。老荒怎么也没有想到,那个曾经和他山盟海誓的小夏,交了自己的罚款跑掉了,把他一个人丢在拘留所里。
老马说老荒的脑子像是受了刺激,老是丢了魂儿似的。现在情况就是这个样子,有一些问题我和老马要替老荒想一想,比如说,小廖一直不知道老荒去了哪里,他这两个多月里干了什么,现在老荒突然回来了,出现在小廖面前,他应该如何对小廖做出解释?还有市立二中那边,老荒的工作不知道能不能保得住;如果丢了工作,老荒和小廖还有两个孩子怎么生活下去?诸如此类的问题,难住了我和老马,我们也不知道老荒应该怎么办。老马就问老荒:“你想了没有,应该怎么对小廖说?怎么对学校里说?”老荒还是不说话。老荒陷在宽大的沙发里,勾着头,脖子伸得很长,眼睛盯着脚尖。老马说:“老荒,怎么说?”我也说:“老荒,老荒,怎么说?”我们两个人拿这个问题问了老荒好多遍,老荒才说话了。可是老荒说:“我的哑铃丢了。”停了一会儿,老荒又说:“真可惜,我的那对哑铃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