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智庄的八奶奶在小智庄,大家都管五保户“老八家的”叫八奶奶,很少有人知道她还有着另外的名字。比如说,在村委会的花名册上,八奶奶的名字写为“智赵氏”。当然她还有一个名字,叫赵春儿,不过这个名字只在她的娘家赵楼村用过,她嫁到小智庄之后,赵春儿这个名字就和她的姑娘时代一起消失了。
赵春儿的娘家赵楼村,距离小智庄大约十八里路,在小智庄以西,万福河的北岸。九十八年以前,也就是公元1903年农历三月,赵春儿出生在赵楼村的后街。在她之前,她的父母已经为她生下了两个姐姐,分别取名叫赵冬儿和赵秋儿。赵春儿的父母都是庄稼人,不认识字,赵春儿和她的两个姐姐也是一样,因为家境贫寒没有进过一天学堂,但据说赵春儿的一双小手白嫩纤巧,会一手好刺绣,并且善于剪纸。赵春儿个子高高的,身材苗条,皮肤白净,性情温顺,说话慢声细语。她的两个姐姐都很羡慕她的性情和她的漂亮,姐姐们声称,她们的妹妹赵春儿,将来要么嫁一个大户人家的公子,要么就嫁一个读书人,她们的意思是说,赵春儿是不会随随便便嫁给一个庄稼人的。
但是两个姐姐说的话并没有应验,就像万福河两岸其他那些脸蛋不见得漂亮性情也不见得好的女孩子一样,在一个合适的年龄,赵春儿离开父母和姐姐,嫁给了小智庄的庄稼人智八虎。赵春儿出嫁之后,又过了很多年,她的父母以及赵冬儿赵秋儿一个接一个地都不在人世了,只有赵春儿一个人还好好地活着。
赵春儿是十八岁那一年的正月里嫁到小智庄来的。据说,她的男人智八虎也并不识字,家里可以种出粮食的地也不多,家境不算富裕,只是老辈人留下了三间瓦房和一处大院子。好在智八虎人高马大,虎背熊腰,力大无比。至今小智庄的人还在说,从前村里淘井时,智八虎一个人拉着缰绳,能够从井底拽出上千斤淤泥,他喊号子的声音震得人家房梁上掉落尘土。这么说来,智八虎和高挑个、白面皮、会剪纸刺绣的赵春儿应该是相当般配的。也许赵春儿愿意嫁给智八虎,看重的正是他的力气;如果他们能够像小智庄别的夫妻那样在一起生活得长久的话,他们的生活可能会很美满,可能白头偕老。只可惜,智八虎仅仅和赵春儿一起生活了四天,他就离开了小智庄,再也没有回来。
当赵春儿变成智赵氏,再由智赵氏变成八奶奶,也就是说,到了她已经很老的时候,小智庄那些闲来无事的后生经常会向她提出一些零七碎八的问题,搞得她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
比如说有人这样问她,八奶奶,你还记不记得八虎爷爷的模样?
八奶奶说,记得。
那人又说,那你说说看,八虎爷爷是什么模样?
八奶奶却改口说,不记得了。还有人这样问她,八奶奶,听说八虎爷爷胳肢窝里长着一根两寸多长的肉瘤,你知不知道?
八奶奶说,不知道。
那人说,真不知道吗?
八奶奶又改口说,知道。对待这样的一些问题,八奶奶总是回答得模棱两可。这也难怪,如果智八虎活着的话,他现在应该是一个弯腰驼背、老皮松筋的老头子了,而他离开小智庄也已经七十多年;不光是八奶奶,现在小智庄恐怕没有人确切知道智八虎到底长得什么模样,以及他的胳肢窝里是不是长着两寸多长的肉瘤。不管八奶奶多么盼望智八虎回来,或者说不管她多么思念智八虎,她对于智八虎却远不如对在她家房梁上抱窝的燕子更为熟悉。
还有一些应该喊八奶奶嫂子的老头子,喜欢开八奶奶的玩笑。他们说,老八家的,你年轻的时候嫩得很,好多男人都馋你哩。
他们又说,八虎娶你那几天,夜里你叫唤得多厉害。
听了这话八奶奶并不恼。八奶奶就笑。
他们说,听说你一夜叫唤七八回。
八奶奶还笑。
他们还说,可惜,八虎没有给你种上。
八奶奶就不笑了。
他们叹了一口气,又说,八虎这个人,没有福气。
八奶奶不愿意再听下去了,她会转身离开。
有关智八虎的失踪,有两种说法。一种说法认为,智八虎是被土匪老毛子抓了去的,他们说这帮土匪是从河南商丘一带过来的游走部落,没有固定地盘,走到哪里抢到哪里,不光抢东西,还抢人。当然除了年轻漂亮的女人之外,土匪也喜欢年轻力大的男人。他们抢走这些男人,用来壮大自己的队伍。智八虎跟了土匪老毛子之后,整天刀枪剑棍,走南闯北,他很想回家看看八奶奶,却身不由己,所以就再也没有回来;或者是智八虎在土匪窝里分配到手一个抢来的女人,很可能这个女人也不难看,他有吃有喝有女人,就根本用不着再回来了。另一种说法认为智八虎失踪的那一天就已经死了。他们说那一年正月里,智八虎到万福河里去打鱼,天还很冷,河面上结着冰,他砸开冰凌,捕那种黑脊的小鲫鱼,结果,一不小心掉进冰窟窿里淹死了。智八虎的尸首很可能被冲到了万福河下游的某个地方。
但是以上两种说法谁对谁错一点儿都不重要,即便是智八虎做了土匪,那他也和死了没什么两样,反正他再也没有回到小智庄。就像多年以后小智庄的村长说的那样,那一年(1903年)正月,小智庄来了一个人(赵春儿),又走了一个人(智八虎),他们两个人维持了小智庄的人口数量水平。
智八虎失踪以后,大约过了七八年,有一年夏天下大雨,智八虎堂弟家的房子被雨淋塌了,房梁下落把他的堂弟和堂弟媳砸死了。那场大雨下了四天四夜,小智庄有一半的房子塌掉了,可是除了智八虎的堂弟和堂弟媳以外,死人的事却再也没有发生。人们从碎瓦烂坯中扒出了智八虎堂弟和堂弟媳的尸首,却发现他们两岁的儿子还活着。智赵氏收养了这个名叫智力的孩子。
据说,智赵氏对待这个孩子很好,就像对待自己亲生的孩子一样。那时候智赵氏做一些刺绣品,赶集去卖,她总是把智力带在身边。在集上忙起来的时候,她掏出一根绳子,一头拴住智力的腰,另一头拴在自己胳膊上。智赵氏老是担心这个孩子走丢了。在家里,智赵氏总是眯着眼睛看智力,或者是捧着他的小脸蛋子亲个没完,她总是对智力说,心肝肝儿,宝贝蛋儿,乖乖孩儿,你喊我一声娘吧。但孩子并不喊她娘,也不怎么和她亲近。那孩子喜欢一个人独自玩耍,喜欢从老远的地方盯着智赵氏,而且他也很少说话。
智赵氏一直希望智力喊她娘,那时候智赵氏对村里的人说,这个孩子,我从他两岁就养他,养了他这么大,他该喊我娘。村里的人说,是啊,是啊,他应该喊你娘才对,等他长大一点的时候,他就会喊你娘的。还有,村里的几个嫂子悄悄地对智赵氏说,你让那个孩子吃你的奶,他吃了你的奶子就会喊你娘。智赵氏的脸突然红了,她羞涩地低着头。小智庄其他的女人生过孩子就再也不避讳别人看她们的奶子,到了夏天,她们都会光着上身在街上走;可是智赵氏从没有生过孩子,也从没有把她的一对奶子给别人看过。她和小智庄其他的女人是不一样的。
智力长到五六岁的时候,一年春天,他慢腾腾地蹭到智赵氏跟前,认真地看了她一阵,清清楚楚地喊了她一声“啊娘”。
智赵氏两腿发软,差一点瘫在那里。然后她对智力说,儿啊,你喊我啥,我可没有听清楚。
智力又喊了一遍,啊——娘。
智赵氏说,儿啊,你再喊一遍。
智力再喊,啊——娘。
开始一段时间,别人都以为智力年纪还小,发音不准,所以他才喊智赵氏“啊娘”的,可是到后来,谁都能听得出来,“啊娘”实际上是“大娘”的谐音。小智庄的人总结说,智力和智赵氏疏远,主要还是因为他从没有吸过智赵氏的奶水。小智庄的人认为,对于小孩子来说,只有抱着娘的奶子吸着奶水才能体会到母爱,而智力甚至从未看见过智赵氏的奶子。实际上这不能怪孩子。
智力长到十五岁的时候,身体已经很像他的大爷智八虎,高大结实,浑身都是力气,走路时双脚砸得地皮咚咚作响。可是这个孩子也像智八虎一样,有一年冬天突然失踪了,此后他再也没有回过小智庄。智力失踪那一天是一个清冷的午后,智赵氏面朝墙壁躺在床上,准备小睡一会儿,她觉得智力站到了她的床前。智力站在她的床前大约有一袋烟工夫。智赵氏一直猜不透智力想干什么,所以她假装睡去,没有理会。然后,智力就悄无声息地离去了。
小智庄对于智力失踪的说法,几乎可以和智八虎失踪的说法相混淆,他们说智力有可能被土匪老毛子抓走了,也有可能是掉进万福河的冰窟窿里淹死了,反正智赵氏家里又少了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很多年以后,智赵氏分不清智力临走时站在她的床前到底是不是真的有过,或者仅仅是她的一个梦?她也几乎分不清智八虎的失踪和智力的失踪谁先谁后,只是觉得同样的一件事她经历了两次。
智赵氏还收养过一个傻子。她从万福河边的芦苇丛里抱回傻子的时候,傻子大约三岁。傻子的头很大,身子很小,头和身子不成比例。傻子的头上长了几个疮,脓水流到了他的眼角和嘴角,他的眼角和嘴角也一起烂掉了。傻子的腿细得像两根秫秸,走路时摇摇晃晃,好像随时都要摔倒。智赵氏从地里采回来一种野草,据说那种野草能够治好傻子头上的疮。智赵氏把野草的叶子捣成烂泥一样的东西,把它们抹在傻子的头上和脸上,这样傻子的整个头和脸都变成绿色的了。傻子笑或者哭的时候,一张绿脸上露出白牙齿和红舌头,活活像一只小怪物。但傻子头上的疮,果然就被智赵氏用那种野草治好了。
智赵氏让傻子吃她的奶,傻子就喊她娘。
泥——啊——傻子喊娘的时候发出这样的声音。
智赵氏很高兴,她听见傻子这样的发音,眼里翻着泪花。
儿——啊——智赵氏也喊。
泥——啊——傻子又喊。傻子极力想把这样的声音放大,他梗着脖子,脸朝着天,脖子里的青筋都暴出来了。
只不过那个时候,智赵氏已经很老了,全村男女老少都喊她八奶奶。智赵氏已经不再是智赵氏了,智赵氏变成了八奶奶。八奶奶胸前挂着的是一对布袋奶,奶子耷拉到了腹部。它们瘪得只剩下两层皮,只有奶头那儿稍稍有点儿内容。傻子吃奶的时候,把奶子扯起来,嘴里含着奶头,似乎是在吹一只猪尿泡。八奶奶一只手摸着傻子的头,另一只手摸着傻子的屁股,坐在自家大门口的门槛上,让过路人看傻子吃她的奶。到了夏天,八奶奶也会光着上身。八奶奶年纪一大,终于变得和小智庄其他的老太太们一样了,她的布袋奶,再也不怕被别人看到了。
傻子也曾经失踪过,这让八奶奶的感情大起大落。傻子失踪了半个月,又被八奶奶找回来。八奶奶虚惊一场。傻子去割草,自己迷了路,跑到十几里路之外的刘家洼,被刘家洼的一个老寡妇收养起来。那些天八奶奶疯了,她不吃不喝不睡觉,到处找傻子。半个月之后,八奶奶在刘家洼的老寡妇家里找到傻子的时候,她一只胳膊有力地圈住傻子,把傻子夹在腋窝里。然后八奶奶用另外的那一只胳膊收拾老寡妇。八奶奶死死揪住老寡妇的头发,用膝盖捣老寡妇的肚子。老寡妇的头发被八奶奶揪掉一大缕,头皮也掀掉了一块,疼得老寡妇直喊娘。
你还偷不偷我的孩子?八奶奶狠狠地捣了老寡妇一下。
我的娘。老寡妇说。
我问你,你还偷不偷我的孩子?八奶奶又用膝盖捣老寡妇的肚子。
我的娘。老寡妇说。
八奶奶从刘家洼找回来傻子以后,平时就把大门锁起来,她怕傻子再有闪失。八奶奶出门的时候,傻子跟在她身后,一只手拽着她的衣角。八奶奶还对傻子说,娘出门时,你跟在后面,拽着娘的衣服;娘要是不出门,也不许你出门,只许你在自家院子里玩。八奶奶和傻子都在家,八奶奶还让傻子吃她的奶。那时候傻子已经七八岁了,他吃奶时,还是把奶子扯起来,嘴里含着奶头,像是在吹一只猪尿泡。
傻子吹八奶奶的奶子吹了八九年,他十二岁那一年的夏天,有一天傍晚突然掉进粪坑里淹死了。那个大粪坑在院子的西侧,积了一夏天的雨水,傻子掉进去之后就看不见影子了。八奶奶找见他的时候,他的小尸体已经漂上来。一直到傻子淹死之后,八奶奶才明白,她家院子里的大粪坑,对于傻子来说比院子外面的任何地方都更加危险。我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个大粪坑呢,八奶奶对自己说。八奶奶捶胸顿足地哭了好几天。
八奶奶请人做了一口小棺材,把傻子埋在村西的乱土岗子上。她还请人来,把家里的那个大粪坑填平了。此后的几年里,八奶奶逢人就说,我该早早地请人把那个大粪坑填平,要是那样的话,傻孩子就不会淹死了。八奶奶每次这么说的时候都会抹眼泪。每年到了傻子的祭日,八奶奶就要趴在村西那片乱土岗子里大哭一场。八奶一边哭,一边像唱似的诉说,傻儿啊,你走了,你走了娘可怎么活呀。八奶奶把这场哭一直持续到家里,她离开乱土岗子,走回家里,一路上还是那么唱似的哭着,傻儿啊,你走了,你娘可怎么活呀。八奶奶坐到自己家门槛上,两手捏着脚脖子,哭到天黑才会停下来。
又过了一些年,八奶奶养了一头小猪。是一头小白猪,一身的白皮白毛,连蹄子和尾巴也是白色的。小白猪叫起来声音又尖又细,小智庄的人开玩笑说,八奶奶养的小白猪根本不像是一头猪,而更像是一头大老鼠,因为小白猪不但叫起来的声音像老鼠,它也像老鼠那样喜欢抬起头、两眼警觉地走路。
小白猪是八奶奶娘家的一个远房侄子送给她的。远房侄子赶大集卖猪羔子,路过小智庄歇脚,在八奶奶家里吃了一顿饭。在一大筐猪羔子中,八奶奶看上了最小的、一身全白的那一只。八奶奶一眼看见那头小白猪,就喜欢得牙根子发酸。小白猪是那么小,那么需要人疼。八奶奶就拿出了一小包袱刺绣品,想用这些东西来换远房侄子的小白猪。
八奶奶说,老侄儿,你把这些刺绣拿了去吧。八奶奶把刺绣递给远房侄子,可是眼睛却盯着小白猪。
远房侄子说,三姑妈,你是不是喜欢那头小白猪?
八奶奶不说话。
远房侄子是一个爽快人,他弄明白八奶奶的意思之后,就对八奶奶说,三姑妈唉三姑妈,你这么喜欢这头小猪羔子,老侄儿就把它送给你了。远房侄子并没有收下八奶奶的一包袱刺绣品。
八奶奶收留了小白猪。据说,八奶奶让小白猪在饭桌上和自己一起吃饭,她还总是把精粮食做成的饼子,掰成小块,用筷子夹到小白猪的食盆里,眯起眼睛看着它吃,而自己则吃地瓜面饼子。八奶奶吃饭的时候老爱说话,她对小白猪说,快吃吧,快吃吧,多吃就能长得快。小白猪听见八奶奶说话,就抬起头,用尖细的嗓子叫几声,就好像听懂了八奶奶说的话似的。但是小白猪虽然吃了这么多东西,却怎么也长不起来。八奶奶开始养它的时候,它大约六七斤重,她把它养了七八年,它的体重也没有超过二十斤。小白猪就是不长个头。
可是八奶奶养的这头小白猪很干净。八奶奶每天都给它洗澡。她用一只小面盆给它洗澡,用肥皂搓揉它的皮毛,仔细洗它的耳窝、屁股和蹄子。洗完澡之后,八奶奶还用自己梳头的木梳子梳理小白猪的毛,用桐油擦它的鬃毛和蹄子,把它的鬃毛和蹄子擦得亮铮铮的。
小白猪一步也不离开八奶奶。八奶奶待在家里的时候,小白猪就在她的身边转圈子;八奶奶在街上走,小白猪就像一头小刺猬似的跟在她身后。小智庄的人说,八奶奶把小白猪养成了小猪精,八奶奶听了就笑。但是渐渐地,关于八奶奶和小白猪,小智庄又开始流行一种说法,这种说法对八奶奶和小白猪都很不利,他们说小白猪成了一头小猪精,小白猪的肉能够治百病,谁吃了它的肉,谁就能活出个大年纪。结果,八奶奶养小白猪养到第十年的时候,有一天小白猪终于被村里的几个二流子偷了去,煮一煮吃掉了。
后来吃了小白猪的那几个二流子放出话来,他们说把小白猪从八奶奶家里偷出来实在是太不容易了,多亏他们用惯了声东击西的战术。他们只能选在大白天去偷小白猪,因为小白猪夜里和八奶奶睡在一个被窝里,它就睡在八奶奶的脚头上,根本没有办法下手。这几个二流子偷吃了小白猪也不避讳,他们嘻嘻哈哈地在村里说这些事,他们说小白猪的肉一点儿也不好吃,甚至可以说是很难吃,像死猫肉一样难吃。这几个二流子偷吃了八奶奶的小白猪之后又开始讲仁义,他们几个人凑了一些钱,偷偷地用砖头压在八奶奶家的窗台上,算是对八奶奶的一点儿补偿。但是据说,八奶奶把那些钱放进锅底烧掉了。
失去了小白猪的八奶奶并没有哭闹,也没有像小智庄别的老太太惯常做的那样出去骂街。从此以后,八奶奶再也不愿意出门了,小智庄的人也很少再看到她的身影。那个时候,八奶奶早已经成了小智庄的五保户,她每个月的吃用都由村里派人送过来。经常受村里委派到八奶奶家里送吃用的那个人回来说,每次他去八奶奶家里,都看见八奶奶坐在屋当门的一把木椅子上,一动不动,她坐在那里就像是一段木头。八奶奶的脸上没有表情,眼睛里也没有光,她的头发全白了,脸和手上的皮肤就像老树皮。八奶奶的屋子里还有一股刺鼻的尿骚味。那个人把吃用的东西放在她身边的桌子上,她也不说一句话,甚至连身子都不动一动。看到八奶奶那个样子我都害怕了,送东西过去的那个人说。八奶奶在那把木椅子上坐了好多年。
一年秋天,八奶奶坐在那把木椅子上去世了。村里为她买了寿衣和棺材,还为她举行了葬礼。八奶奶的棺材埋在智八虎家的祖坟里。当时,由小智庄一个年龄最大、辈分最高的人做主,想把傻子的小棺材也从村西的那片乱土岗子里迁出来,随着八奶奶入葬。但是经过了这么多年,傻子的小棺材早已经烂成土了,村里那些人只在那片乱土岗子里找到一小堆碎骨头。他们就把那些碎骨头埋在了八奶奶身边。村里有人说,那一小堆碎骨头并不是傻子,可能是一条疯狗;有一年村里流行疯狗病,好多人家的疯狗都埋在村西的乱土岗子里了。为八奶奶做主的那个老人不让这么说,他指着那一小堆碎骨头说,不管怎么说,也得有人跟老八家的做个伴儿。
据说,为八奶奶发丧那天,有人看见过一只红毛的大老鼠。自称目击者的那些人说,那只大老鼠一身红毛,它差不多有八奶奶养过的小白猪那么大。他们把八奶奶的棺材从屋里抬出来的时候,看见那只大老鼠跟在棺材后面走,走了十几步路那么远。他们这几个人都去注意看它时,它却一转眼不见了。接着就有人说,自从八奶奶的小白猪被几个二流子吃掉以后,她就开始养那只老鼠,她把它养得那么大,把它养成了老鼠精,所以她死了之后,老鼠精就跟在她的棺材后面吊孝。他们说老鼠一旦成了精,也是要报恩的。
不过,小智庄那些上了年纪的人,大多都反对八奶奶养老鼠以及老鼠报恩的说法,他们认为那都是胡谄,同时也是对死者的不恭敬。他们说,人死都死了,还说啥说,也不怕遭报应。八奶奶终年九十八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