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东西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刘怀歌成为我们刘家洼村里的第一个高中生。刘怀歌是县一中毕业的,她这个高中生含金量很高。刘怀歌回到村里的前几天,村里的支书就喊,等刘怀歌一回来,他就让她当大队会计。原来的那个大队会计刘八头,眼睛花得看不清账本了。听了支书的意思,刘八头自己也喊,等刘怀歌一回来,刘怀歌就是大队会计,我刘八头要退休了。
刘怀歌回到村里,没有当大队会计,而是去刘家洼小学当了老师。小学校长是公社书记的小舅子,他到支书家里去了一趟,就把刘怀歌去小学当老师的事搞定了。小学校长对支书说,刘怀歌是刘家洼村学问最大的一个人,模样又清秀好看,要是当了大队会计就可惜了。支书反驳小学校长说,兄弟,你怎么把小学老师看得比大队会计还要重?支书说归这么说,他还是同意了小学校长把刘怀歌要走。原来的大队会计刘八头也保住了自己的头衔,自然是很高兴。
当时我的四姐刘秀菊也还没有出嫁,在刘家洼小学当老师,教二年级和三年级的语文,刘怀歌去了之后,教二年级和三年级的算术。由于教学上的事,刘秀菊和刘怀歌一度关系非常好,她们两个人喜欢走在一起。刘秀菊比刘怀歌大两岁,身材比刘怀歌高一些,但刘怀歌更加白净,她留着长发,走路的时候,她的头发在身后飘呀飘的。只是不久之后,刘秀菊就离开了刘家洼,嫁到了济南。
刘怀歌当了小学老师以后,给她说媒的人踩破了她家门槛。二大娘给刘怀歌介绍了她的娘家侄子,在大连当兵,是个海军小军官。这个海军军官想在家乡找一个长得好看的高中生,找了好几年也没有如愿。可是这门亲事倒是刘怀歌不同意,她嫌大连太远了,她不想嫁得那么远。后来刘八头又给刘怀歌介绍了一个在城里肉联厂上班的工人,刘八头说如果嫁给这个工人,刘怀歌就可以常常吃到从城里肉联厂带回来的猪下水。可巧刘怀歌不喜欢吃猪下水,所以她把这门亲也推掉了。刘八头对猪下水的事耿耿于怀,他见了二大娘,就对二大娘说,刘怀歌不喜欢吃猪下水。她连玉米面饼子和地瓜面窝窝头都吃不饱,却不喜欢吃猪下水。要是让我天天吃猪下水,给人家当干儿子我都愿意。
公社书记的儿子也看上了刘怀歌。公社书记的儿子是公社供销社的一个小头目,也是高中毕业生,人长得帅,一个月挣三十多块钱,比刘怀歌在学校里挣的六块钱多好几倍。他身上唯一的毛病就是口吃,说起话来费劲,也让听的人着急。公社书记的儿子托自己的舅舅小学校长向刘怀歌提亲,满以为很有把握,可还是被刘怀歌挡回去了。
这一次校长提的亲事不像大连那么远,也牵扯不到猪下水的事,而且公社书记的儿子捎话说,如果刘怀歌答应了这门亲,他立马提拔她到公社供销社去当柜台营业员,一个月领二十多块钱工资。这么好的条件,让刘怀歌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回绝校长的外甥,没有办法的时候,她就突然间不到学校去上课了,把自己关在家里装病,不吃也不喝。三天以后校长妥协了,他跑到刘怀歌家里,扒着刘怀歌的屋门说,刘怀歌老师,你要是不愿意跟我的外甥,就不跟,你去上课吧,那些孩子都在等着你呢。
从此以后就很少有人再给刘怀歌提亲了,那几个给刘怀歌提过亲的人,比如说二大娘、刘八头,当然也包括校长,他们在私下里说,刘怀歌心比天高,她大概是想嫁给省长的儿子,剩下的这些凡人她都看不上。刘怀歌二十五岁的时候,也还没有结婚。
有一年的夏天,刘怀歌放学晚了一会儿,一个人走在万福河的河堤上,她在河堤上遇到了傻三贵。傻三贵有病,这大家都知道。傻三贵犯病的时候,四肢抽搐,口吐白沫,好半天也不醒过来。有人说傻三贵是羊角风,又有人说不是,谁知道呢,反正傻三贵不犯病的时候并不傻,和你和我都是一个样的。那个时候傻三贵已经三十岁了,因为有病讨人嫌,一直没有找到媳妇。
刘怀歌看到傻三贵躺倒在路边上,四肢抽得像一只下崽的山羊,脖子拧得像一只生瘟的公鸡,这可把她吓坏了。以前刘怀歌也知道傻三贵有病,但她从没有亲眼看到过傻三贵犯病的样子。现在刘怀歌看到傻三贵犯了病,蹲在他的身边,搓着手,不知道怎么办才好。那个时候河堤上正巧有一个骑自行车路过的外村人,后腰上插着一把蒲扇,那个人停下车问刘怀歌,你的男人怎么了?他的脖子怎么拧得像个麻花?刘怀歌正在情急之中,她就说,我也不知道他怎么了,我从没有看到过他犯病。外村人从后腰上抽下蒲扇递给刘怀歌说,兴许他是热晕了,是中暑,你给他扇一扇蒲扇,然后再掐一掐他的人中,过一会儿就会好。
刘怀歌按照外村人说的那样去做了,她往傻三贵脸上扇着扇子,掐他的人中,嘴里还轻轻地喊着,三贵三贵,你醒过来,三贵三贵,你醒过来。果然,只过了半袋烟的工夫,傻三贵就醒过来。
刘怀歌救醒傻三贵的事,被刘八头知道了,刘八头感叹说,世上万物皆有定数,刘怀歌老师救醒傻三贵,好比“乐果”治蚜虫,这叫一物降一物。傻三贵的娘感激刘怀歌,给刘怀歌送去了两个煮熟的鸡蛋。傻三贵的娘说,要不是刘怀歌救醒傻三贵,说不定傻三贵就让从河堤上开过去的汽车碾死了。
深秋的时候,傻三贵又犯了一次病。这一次傻三贵晕倒在自己家猪圈里。傻三贵的娘看傻三贵老是不醒过来,就一边跑着一边嚷着到学校里去喊刘怀歌。傻三贵的娘站在教室外面嚷嚷说,刘怀歌老师,你救命吧!刘怀歌老师,你救命吧!刘怀歌从教室里探出头来说,三贵娘,你有什么事?等我下了课你再喊我好不好?傻三贵的娘哭着说,等你下了课,俺家三贵恐怕就死挺了。
刘怀歌听说是傻三贵又晕倒了,就丢下学生往傻三贵家里跑。傻三贵的娘跟在刘怀歌后面,一边掉着泪,一边还不忘了提醒刘怀歌,她说,刘怀歌老师,你不要光顾得跑,你要想救醒三贵,还少不了那把蒲扇,你把蒲扇放到哪儿了?
刘怀歌这才想起外村人丢给她的那把蒲扇,她先是跑回自己家里,找出蒲扇,等到了傻三贵家,傻三贵躺在猪圈里四肢抽得已经僵硬了。像上一次一样,刘怀歌往傻三贵的脸上扇扇子,掐他的人中,嘴里轻轻地喊着,三贵三贵,你醒过来。傻三贵就醒了。
到了冬天也是这样。冬天里下了很大的雪,一群孩子在雪地里打雪仗,一开始傻三贵蹲在一边看那些孩子打雪仗,看着看着,他就躺倒在雪地上抽起来。傻三贵的娘找到刘怀歌,求刘怀歌往傻三贵的脸上扇蒲扇。
刘怀歌在雪地里往傻三贵的脸上扇蒲扇,引来了很多人围观。刘怀歌手里的蒲扇扇起了地上的雪粉,那些雪粉就像面粉一样扑到傻三贵的脸上,在傻三贵的脸上结了一层霜。然后大家都看见刘怀歌的手指在傻三贵的人中穴上点了一下,傻三贵就像一条冬眠的蚯蚓一样醒过来了。
刘八头告诉傻三贵的娘说,刘怀歌手里的那把蒲扇,没准儿是一把神扇子,当初在万福河的河堤上丢给刘怀歌蒲扇的人,有可能是一个仙人。刘八头说这话的时候,伸出手来掐着指头,好像在算着什么,看神态似乎他就是那个丢下蒲扇的仙人。
傻三贵的娘脸色蜡黄地信了刘八头的话,她问刘怀歌要回了那把蒲扇,供在自己家祖宗的牌位一旁。傻三贵的娘还煮了一大碗鸡蛋,送到刘怀歌家里。可是刘怀歌执意不收那碗鸡蛋,刘怀歌铁青着脸,没好气地说她不喜欢吃鸡蛋。傻三贵的娘说,你不喜欢吃猪下水,又不喜欢吃鸡蛋,这两样好东西你都不吃,那你想吃什么?
一转眼,刘怀歌二十八岁了,她的亲事有了一点眉目。男方是烟台船运公司的海员,接近四十岁,离过婚,身边带一个女孩。男方看过了刘怀歌的照片,很喜欢刘怀歌的模样。男方答应说,如果刘怀歌同意嫁过去,就待在家里享清福,什么也不用干,因为男方的工资很高,别说养一个人,就是养两个人也没有任何问题。
傻三贵的娘听说刘怀歌要嫁到烟台去,就跑到刘怀歌家里,望着刘怀歌的脸问这问那。她看出来刘怀歌不耐烦,就说,刘怀歌老师,听说烟台靠着海,海里又不能种粮食,不种粮食那吃什么呢?刘怀歌的娘告诉她说,男方工资高,不用种粮食,买粮食吃。傻三贵的娘说,那也不能光吃粮食,还要吃青菜呢。刘怀歌的娘说,青菜也花钱买。傻三贵的娘说,粮食要买,青菜也要买,工资再高也不够糟践的呀。
再去刘怀歌的家,傻三贵的娘还是问这问那,她问刘怀歌的娘,听说男方身边带着一个小女孩,那个小女孩几岁?听说男方经常出海?他出一次海要多长时间?刘怀歌的娘知道傻三贵的娘心里盘算着小九九,就故意没好气地说,小女孩?不是小女孩了,都十五六了。出海多长时间?不一定,有时候一个月,有时候三个月半年。傻三贵的娘惊得张大了嘴巴,她打着乱七八糟的手势说,乖乖,十五六是大闺女了,经得住人了,要搁以前都该出嫁了。乖乖,出一次海要三个月半年,海上风浪那么大,万一有个闪失那可咋办呢!刘怀歌的娘听了这话很不受用,她骂傻三贵的娘,你这是怎么说话?你说的这是人话吗?刘怀歌的娘跑到院子里,借口骂鸡鸭,把傻三贵的娘骂了出去。
第三次去刘怀歌的家,是傻三贵的爹娘两个人。他们两个坐在刘怀歌家里,却阴着脸,一句话也不说。刘怀歌和她娘两个人坐在对面,四个人大眼瞪小眼。过了一会儿,傻三贵的娘就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哭起来。傻三贵的爹低着头抽烟,高一声低一声地叹气。刘怀歌的娘说,俺们家刘怀歌找对象要出嫁,这是俺们家的喜事,你们两个人却跑来吊丧,这是咒俺家刘怀歌不吉利呀。傻三贵的娘哭着耍赖说,嫂子,我哪里还能顾得了那么多啊,刘怀歌老师这一走,俺家三贵就活不成了啊。傻三贵的爹也说,嫂子,你行行好,别让刘怀歌老师嫁那么远,要是俺家三贵有个三长两短,也好把刘怀歌老师接回来救他一命啊。刘怀歌的娘说,俺家刘怀歌都快三十岁了,好不容易找了个婆婆家,要是这次嫁不出去,俺家闺女剩到手里可咋办呢。你们两个光想着你家的儿,可就是不想想俺家的儿啊。
刘怀歌的娘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傻三贵的娘扑通一声跪下来,她给刘怀歌的娘磕头,她一边磕头一边说,嫂子,求求你救救俺家三贵,救救俺家三贵吧。俺家三贵只要不犯病,就跟好人一个样,他长得高高大大的,他身上也有力气,我就这么一个儿,他要是死了,俺老两口子到老指望谁呢?看着傻三贵的娘磕头,刘怀歌的娘也哭起来。很长时间没有说话的刘怀歌脸色黑黑地从屋里走了出去。
过了一段时间,刘怀歌收拾了一点简单的行李,搭车去烟台相亲了。刘怀歌从村子里走出去的时候,很多人都目送她。傻三贵的爹娘趴在墙头上,望着刘怀歌从她家院子里走出来,绕过井台,又绕过两个麦秸垛,然后她的身影从村头的路上渐渐地消失。
可是仅仅过了两天,刘怀歌又缩着身子从村外的路上走回来。刘怀歌回到家里以后三天没有出门,过了三天,她就到小学里上课了。从此以后,刘怀歌嫁到烟台的事不了了之。外人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刘怀歌相亲的结果是什么?她的婚事是不是黄了?那么是人家男方不同意还是她刘怀歌不同意?谁也找不到答案。不管是刘怀歌,还是刘怀歌的爹娘,对烟台的亲事都闭口不谈。
刘八头见识多,他分析说,刘怀歌老师很可能根本就没到过烟台,从我们刘家洼到烟台,要在济南转车,到了烟台以后,还要再搭车到船运公司,这一趟下来,没有一天一夜恐怕不行。可是刘怀歌老师还不到两天的时间就转回来了,难道她是插翅飞到烟台的不成?刘八头这么一分析,大家就更加糊涂了。
刘怀歌的亲事耽搁下来,不久之后就又有好多人给她说媒。可是不管媒人提到什么样的人家,刘怀歌都不同意。有一年,我们县的一位副县长的老婆得癌症死掉了,那位副县长托人到刘怀歌家提亲。那一年刘怀歌已经三十二岁了,副县长也才只有四十五六岁,刘怀歌居然以副县长年龄太大为理由,把媒人推了回去。
刘怀歌的日子就这么过下来,她每天都到小学里去上课。学生们都反映说,刘怀歌老师讲课讲得非常好,他们很愿意听。后来,小学校长从公社里争取到了一个民办教师的转正名额,这个名额给了刘怀歌。刘怀歌填了表,再通过政审,一步一步地,过了两年多的时间,她终于成为一名正式的教师。那一年,在济南,我四姐刘秀菊的女儿已经读到了初中三年级。我也离开刘家洼,连续近十年的时间在外读书。
听说后来傻三贵的爹娘通过媒人到刘怀歌家里提过亲,媒人拐弯抹角地说,傻三贵虽说名字叫傻三贵,可是他一点也不傻,他要是不犯病的话,就跟好人一个样。傻三贵人长得高高大大的,身上也有力气,会过日子,知道疼人。两个人年龄都很大了,刘怀歌都快四十了,傻三贵都四十多了,正好是一对儿。再不说了,傻三贵家里到现在还供着那把蒲扇,要是刘怀歌老师嫁过去,守着傻三贵过日子,就根本不用害怕傻三贵犯病,或者傻三贵要是娶了刘怀歌老师,根本就不会犯病。
大家都觉得这门亲根本不会成,事实上就是这样。刘怀歌不同意嫁给傻三贵,刘怀歌的娘也不同意。她们娘儿俩都说,这怎么可能呢?刘怀歌怎么会嫁给傻三贵呢?外人也跟着说,是啊是啊,要是刘怀歌老师嫁给傻三贵,那不是凤凰嫁给老鸹了么?
亲事不成,傻三贵的娘又托人到刘怀歌家里说,刘怀歌老师不愿意嫁给傻三贵,那就不嫁,可要是傻三贵犯了病,刘怀歌老师还管不管?刘怀歌的娘说,怎么不管?不是一直管着吗?要是不管傻三贵,傻三贵早就死臭了,俺家刘怀歌也不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后来有一天,我把刘怀歌差点嫁到烟台的事说给刘秀菊听。刘秀菊一听就笑起来。我问四姐笑什么,刘秀菊说,刘怀歌是想嫁到烟台的,我知道。那时候,刘怀歌和刘秀菊一起走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刘怀歌突然说她不想嫁人。刘秀菊问她为什么不想嫁人,刘怀歌又说,或许自己这样说并不准确,她是不想待在刘家洼,想到外面去。刘秀菊说,我明白,你是想嫁到外面去,那你最喜欢嫁到哪里?刘怀歌歪着头想了一会儿说,北京,上海,哈尔滨,烟台。刘怀歌说完笑起来。刘秀菊也笑起来。
我们刘家洼村的人都喜欢看刘怀歌用蒲扇扇傻三贵的脸,因此,大家都喜欢傻三贵犯病。傻三贵犯了病,刘怀歌蹲在傻三贵脸前,手里摇着蒲扇,她的动作的优雅飘逸程度一点都不亚于戏台上的戏子。刘怀歌的手指往傻三贵的人中穴点一点,大家都会觉得刘怀歌的手指简直是神仙的手指。多少年来,刘怀歌救醒傻三贵成为刘家洼村里最好的杂技把戏,一些孩子从小看到大,也没有人能看得够。
有一天……这一天总会到来的,傻三贵死掉了。傻三贵死掉不是因为他犯病没有醒过来,而是他一不小心掉进自己家粪坑里淹死了。埋葬傻三贵的时候,傻三贵的娘把那把蒲扇当做了陪葬品,放在傻三贵的身边。
傻三贵的死,只让一个人哭出声来,那个人不是傻三贵的娘,是刘怀歌老师。听说是在傻三贵死了半年之后,是一个有月亮的晚上,刘怀歌老师一个人跑到傻三贵的坟前,嘤嘤地哭了大约两袋烟的工夫。她还为傻三贵烧了两刀纸钱,三炷香。烧完之后,刘怀歌老师站起来,双腿一软一软地离开了傻三贵的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