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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这次我演什么角色

这次我演什么角色在我们还没有进入刘家洼大队文艺宣传队的时候,有一个夏天的晚上,刘照金蹲在豆棵里拉屎,我站在田埂上等着他。星星在远天闪着碎光,田野里夏虫的鸣叫声此起彼伏,庄稼和泥土的清凉味儿混杂着屎臭味儿顺风飘过来,那个夏夜给我留下了特别的印象。在几步之外的庄稼棵里,刘照金一边吭哧吭哧地用劲,一边问我,你知道什么人拉的屎最臭吗?我说,刘照金拉的屎最臭。我说话时先嗅了嗅鼻子。刘照金说,你不对,你偷换了概念,我不是说咱们俩谁拉的屎最臭,我是说在这个世界上什么人拉的屎最臭。我改口说,恶霸地主黄世仁拉的屎最臭。刘照金说,你还不对,恶霸地主黄世仁欺压穷人不假,可是谁也没说过黄世仁拉的屎最臭,谁也不知道黄世仁拉的屎臭还是不臭。我猜在这个问题上,刘照金一定比我知道得多,就问他,你说呢,你说什么人拉的屎最臭?刘照金已经从豆棵里站起来,他提着裤子说,是戏子,唱戏的拉的屎最臭。我问刘照金为什么唱戏的拉的屎最臭,刘照金说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这话是他爷爷说出来的。

后来我问老宽。当然,老宽比刘照金知道得多,老宽比刘照金的爷爷知道得都要多。老宽从小就唱戏了,老宽从旧社会唱戏唱到新社会,他是一个真正的戏子。老宽还是刘家洼大队文艺宣传队的队长。老宽拉弦子或者唱戏的时候,总是眯起眼睛或者稍稍偏着头,但他眯眼睛或者偏着头都显得很体面,刘家洼的男人们没人能比得上他。老宽也不像刘家洼的男人们那样吸那种用旱烟丝卷起来的喇叭筒,老宽吸的烟都是两头一样粗细的,他宁肯花六分钱买一盒卷烟也不吸旱烟丝。那天我把老宽堵在他家灶房里问他,老宽正在瘪着腮帮子吸烟。老宽在烟雾中眯着眼睛说,你想知道为什么唱戏的拉的屎最臭?那你要给我捶捶背。不就是捶捶背嘛,我绕到老宽身后,用尽全力捶老宽的背,捶得老宽舒坦极了,老宽舒坦得像牛一样哞哞叫唤。老宽说,我告诉你,哞——唱戏的拉的屎臭,那是因为唱戏的吃得好。老宽又说,哞——哞——吃得好拉的屎臭,吃得孬拉的屎酸。

谁能想得到,这个夏天一过,我也成了戏子。刘照金也是。我和刘照金两个人从学校里一起进了刘家洼大队文艺宣传队。那时候宣传队已经有了好几个人。当然第一个就数着老宽了。除了老宽,还有妇女主任杨桂花。杨桂花嫁到刘家洼一年多的时间,她在娘家的时候进过文艺宣传队,所以也算是一个老戏子。还有大嘴刘献理,他是一个在戏台上浑身乱哆嗦的锣鼓手。还有铁笔杆刘献国,他负责写戏词,干点儿杂活。再有就是老宽的老婆和杨桂花的男人了,不过这两个人都不是宣传队的正式成员。老宽的老婆和老宽一样从小就唱戏,从旧社会唱到新社会,也是一个真正的戏子,但那时候老宽的老婆得了半身不遂,动弹不了,不能跟着老宽到宣传队排戏,只有一天到晚躺在家里用唱腔骂老宽的份儿。老宽的老婆骂累了,也会给宣传队提一些建议,比如唱腔了扮相了什么的。老宽的老婆把那些建议告诉老宽,老宽再把它们带到宣传队,这样时间一长,宣传队的人都把老宽的老婆看成他们的半个成员了。可是杨桂花的男人呢,不会锣鼓,不会弦子,不会走台步,简直什么都不会,他挤扁头往宣传队里跑,老想糊弄一段戏词唱唱,混个角儿当当,但他要是唱起戏来,就像磨扇子压着了狗耳朵,一点儿人腔也没有。老宽在背后说,杨桂花的男人老是往宣传队里跑,有两个目的,一个是不想干生产队的体力活儿,二一个是想吃宣传队的白蒸馍。有一次杨桂花也指着她男人的鼻子说,你这个笨驴。

宣传队把我和刘照金招进去,是因为有两个角色等着我们去演。在我和刘照金被招进宣传队之前,铁笔杆刘献国已经写好了一出戏。刘献国写的戏名叫《小石头活捉赖泥鳅》,这出戏通过了县剧团两个老师的审定,大队里决定排练,并且还为排练出了钱。戏里总共两个角色,一个是少年英雄小石头,一个是妄想复辟变天的老地主赖泥鳅。主要情节是这样的,地主赖泥鳅企图破坏生产队的河坝水闸,被小石头发现;赖泥鳅怕小石头报告队长,就对小石头进行威逼利诱,但小石头始终不为所动;然后经过一番斗智斗勇,小石头终于把赖泥鳅制服。这个戏排好之后,到了深秋收完庄稼,就要去参加县里的汇演。

老宽安排刘照金演英雄小石头,让我来演老地主赖泥鳅。领到角色以后,我觉得老宽这样分配角色有点儿不对劲,原因是刘照金长得很难看,他的模样一看就像是一个地主。刘照金长着一对招风耳朵,嘴巴大,眼睛小,额头窄,头发稀,背也有点儿驼,更主要的是他不讲个人卫生,好几天不洗一次脸,眼角里还老是粘着眼屎,冬天的时候鼻涕挂在嘴唇上。为什么不把角色反过来,为什么不让我来演英雄小石头,让刘照金演地主赖泥鳅呢?但我不敢问老宽,我怕老宽一生气就连赖泥鳅也不让我来演,那样的话我就吃不上宣传队的白蒸馍了。这个问题我去问了锣鼓手刘献理。刘献理咧着他的大嘴对我说,刘照金演小石头,那是因为刘照金的爹是大队会计;刘照金到宣传队里来,也是因为他爹是大队会计;要不然刘照金长那个熊样,怎么配吃宣传队的白蒸馍。大嘴刘献理还劝我说,你想想吧,装一次地主换来一个白蒸馍吃,值。我想了想,说,大嘴说得对,值。

我们排练的地方就在大队部。大队部是一个空院子,平时没事,支书、会计他们不到这里来,我们把四间房子都占了。用老宽的话说,就是刘家洼大队的大队部变成了刘家洼戏院。我和刘照金下午早早地放了学,就赶到大队部里去排戏,到天黑收起锣鼓,每人领到一个白蒸馍回家。通常都是铁笔杆刘献国骑着大队部的自行车,跑十多里路到公社食堂,按人头买回白蒸馍,然后分给大家。每天都是这样,我和刘照金来到大队部,刘献国已经骑车出去了,我们一边排戏,一边等着刘献国回来,一直等到天黑,猛然间就会听见刘献国在院子里有节奏地摇晃自行车铃铛;或者是我们已经早早地排完了戏,收拾了锣鼓弦子,可是刘献国还没有回来,那时老宽就会蹲下来吸烟,也允许我们这些人闲着,直到听见刘献国摇晃自行车铃铛,老宽才站起身来,朝我们挥着手说,白蒸馍买回来了,大家领了蒸馍散伙,散伙散伙。这一天就结束了。

来到宣传队不久,我就发现我适合做一个戏子。锣鼓弦子一响起来,我身上就来劲。一念台词,我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他们都说我把地主赖泥鳅演活了。他们说我演出来的地主就像一个真正的恶霸地主,让人恶心让人恨。老宽还夸我说,赖泥鳅你是一块唱戏的料,你臭小子人老实心不老实,你臭小子将来能吃这碗饭,你臭小子不是想拉出世界上最臭的屎吗?你能行!当然他们对刘照金也很满意,他们说刘照金把少年英雄小石头演活了,说刘照金演出来的小英雄就像一个真正的小英雄。他们还说刘照金演戏的时候,他们觉得刘照金长得一点儿也不丑。老宽也夸过刘照金,说刘照金虽然长得丑,可是演起戏来蛮像那么回事。他们越是这么说,我和刘照金演起戏来越是卖力。

从宣传队回家,除非饿极了眼,一般情况下,从刘献国手里领到的那个白蒸馍我不会在路上就吃掉。我把白蒸馍揣回家里,到吃晚饭的时候才吃掉它。吃晚饭的时候,我有权吃掉白蒸馍的一半,另一半呢,则由我的五个姐姐和一个弟弟排队轮流。这样的话,每天我都会有一半白蒸馍吃,可是他们几个人六天才能轮到一次。我爹和我娘从来没有吃到过白蒸馍,但他们两个人比谁都高兴。每一次我把白蒸馍从怀里摸出来,我娘就咧开嘴大笑。我看见我娘笑,我就说,长大我要做戏子,顿顿吃的是白蒸馍,还有土豆烧牛肉。我娘问我,还有啥?我说,吃烧饼,喝馄饨,烧饼光吃盖儿不吃底儿,馄饨光吃馅儿不吃皮儿。我娘说,穿的呢?我说,凡尔丁裤子迎风飘,的确良褂子外扎腰。我娘说,住的呢?我说,楼上楼下,电灯电话。我娘说,还有走路。我说,大皮鞋呱呱叫,坐火车不要票。我娘笑得更厉害了,半袋烟的工夫她都把嘴角挂在耳边。我娘望着我被白蒸馍噎得脖子一伸一伸的像个小公鸡,她又说,我儿装一回地主赖泥鳅就换来一个白蒸馍吃,值。

有一天,我还把老宽叫到一旁,想要给他捶捶背。老宽就像听说我要宰了他似的大吃一惊。老宽说,赖泥鳅,你要干什么?我说,我想给你捶捶背。老宽听明白之后蹲下了身子。老宽说,赖泥鳅你是个小人精。但这一次我的拳头下去之后,老宽没有像牛那样哞哞叫唤,而是像鸭子那样呱呱地笑。我用力捶老宽的背,老宽笑得呱呱呱呱,呱呱呱呱。我一边捶老宽的背,一边对老宽表决心说,自从来到宣传队,我也成了一个戏子,我要好好地跟着老宽学唱戏,将来我要成为一个真正的戏子,拉世界上最臭最臭的屎。老宽笑岔了气。事实上,老宽把我招进宣传队,我一直心存感激,虽然他自作主张让我演地主赖泥鳅;但是演什么角色相对来说是次要的,主要是老宽让我做了戏子,能吃上白蒸馍。将来,我会报答老宽的。

我们终于等到了汇演的那一天。我们带上锣鼓弦子,老宽、杨桂花、刘献理、刘献国、刘照金和我,我们一行六个人,离开刘家洼,前往一个叫康庄的地方。

因为找不到更多的自行车,我们索性把大队部的那辆自行车也放弃了。头一天晚上,老宽和杨桂花召集我们开了会,要求我们第二天一大早到老宽家里去集合,然后步行开到康庄。老宽在会上说,到了康庄,另外五个人都要听他的指挥,不能乱说乱动,要保证演出的质量和演出的顺利进行。老宽说这话的时候,仔细地看了杨桂花一眼。杨桂花一碰到老宽的眼光,就低下了头。然后老宽对我说,尤其是赖泥鳅,臭小子你不要给我捣蛋;你要捣蛋的话,我就把你的角儿撤掉。我说,反正只有赖泥鳅和小石头两个角儿,你要把我的角儿撤掉,小石头一个人演不了。我看了刘照金一眼,刘照金正拿他的小眼睛对着我挤弄。老宽说,赖泥鳅你不要张狂,我把你撤下来,我自己就可以演赖泥鳅。我说,那就没有人拉弦子。老宽说,大嘴刘献理不光会锣鼓,也可以拉弦子。我说,那就没有人收拾锣鼓。老宽说,铁笔杆刘献国可以收拾锣鼓。我和老宽说到这里,我、刘照金、刘献理和刘献国,我们四个人相互之间对视了一阵,然后都拿眼睛去盯着杨桂花。我们觉得,这次去康庄演出,在我们六个人中间,只有一个大闲人,那个人就是杨桂花。老宽可能猜到了我们几个人的心得,他把我们看了一圈说,杨桂花同志是妇女主任,这次去康庄,杨桂花同志是领队,她是我们这几个人的领导。老宽刚刚还在说到了康庄这些人都要听他的指挥,现在又说杨桂花是我们的领导,那样的话我们就有两个领导了。大嘴刘献理扑哧一下笑出声来。老宽一脸严肃地说,不许笑。

第二天一大早,我们几个人在老宽家里集合齐了以后,老宽却还在给他老婆烙饼。老宽家里没有专门的厨房,锅灶就在堂屋的西间里。可能杨桂花来得早,我进去的时候,看见她正帮老宽烧火,灶膛里面的火把她的脸照得彤红。老宽拿着擀好的饼子往锅里贴,嘴里还里咯棱哩咯棱地哼哼个没完。老宽的老婆躺在东间的大床上,她的嘴也不闲着。老宽,你个鳖孙,老宽的老婆说,几张地瓜面烙饼你就把我打发了。有地瓜面烙饼吃就不错了,老宽说,你个鳖孙。老宽的老婆说,你个鳖孙要到康庄吃猪肉和蒸馍。老宽说,鳖孙有本事你也到康庄去吃。这时候杨桂花插进来,她对老宽的老婆说,等我们从康庄回来,让老宽捎两个白蒸馍给你吃。杨桂花对老宽的老婆说话,她的脸却还是朝着灶膛。可是老宽的老婆根本不答理杨桂花,她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对老宽说话。老宽,你个鳖孙,老宽的老婆说,小石头和赖泥鳅还是两个小孩子,他们嗓子眼儿细,鳖孙你要把弦子调得高一点儿。老宽说,我唱了一辈子戏,拉了一辈子弦子,还用你个鳖孙告诉我。他们两个上台之前,老宽的老婆又说,鳖孙你往他们头顶上洒点儿水,那样他们就不会哑嗓子。老宽说,我在戏台上翻滚了一辈子,这个鳖孙我知道。

我们几个人蹲在堂屋当门间里,被老宽和杨桂花烙饼时捣鼓出来的炊烟呛得直咳嗽。我看见刘照金的脸和杨桂花的脸一样,发红,不过杨桂花的脸是被火光照红的,可是刘照金的脸前并没有火光。刘照金的眼睛也很红,我猜,这一点刘照金就和我一样了,因为要到康庄去演戏,整个晚上都没有睡着觉。整个晚上我只睡了一个时辰,而且只要一睡着就会做梦。其中有一个梦是这样的,我站在想象中的康庄戏台上,喊着唱腔,念着戏词,可是我面前的刘照金,却不是戏中的小石头,而是一条巨大、丑陋的泥鳅,这正好和戏里的角色反过来。后来,不知怎么的,我用一块砖头一类的东西朝大泥鳅(刘照金)的头上砸了一下,大泥鳅的头上冒出了乌黑的血。现在我看见刘照金的脸和眼睛发红,我就说,刘照金,你的脸怎么发红了?我说,你的眼睛也发红,你的眼睛比你的脸还要红。刘照金翻了翻眼皮没有说话。停一停,我又一板一眼地说,刘照金,天王盖地虎。刘照金说,赖泥鳅,宝塔镇河妖。我说,刘照金,你的脸怎么红了?刘照金说,精神焕发。我说,怎么又白了?刘照金说,防冻抹的蜡。

康庄是县剧团的老师选中的地方,离刘家洼有二十多里路,那儿有一个著名的康庄戏台,这人人都知道。我和刘照金,还有老宽、杨桂花、刘献理、刘献国,我们六个人,将会在那个戏台上演出排练了一个多月的《小石头活捉赖泥鳅》。我们走在去康庄的路上,那个时候,庄稼都已经收割完了,还没有开始种麦子,田野里一望无际,只能偶尔看到某一块土地,有一些干枯了的棉花棵子插在地皮上,还有一群群饥饿的麻雀,在棉花棵子里蹦蹦跳跳。天气有点儿凉了,风一吹,路旁的树枝上会落下一两片叶子。老宽说,支书已经放了话,要是我们这几个人戏演得好,要是我们能在康庄拿一个名次回来,大队里就会发给我们每人一条绒棉裤,好让我们过冬。那样的话,我和刘照金在学校里就是仅有的两个穿上绒棉裤的人了。

关于康庄戏台,老宽知道得很多,这是因为他从小就是戏子。其他我们这些人都知道康庄戏台很出名,但没人知道它为什么出名,也没人知道它的来历。这些老宽都知道。老宽说,康庄戏台和我们常常见到的土戏台是很不一样的。

在路上,我们围着老宽。杨桂花走在老宽的旁边,有时候她会拢一拢自己的头发;杨桂花的臂弯里挎着一个包袱,那里面有两件我和刘照金穿的戏装;现在杨桂花的脸前没有火光了,可是她的脸还是红红的。大嘴刘献理和铁笔杆刘献国背着锣鼓弦子,跟在老宽的身后;有那么几次,就好像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们似的,他们两个人越过老宽和杨桂花的肩膀,向着我和刘照金吐舌头挤眼睛。我和刘照金呢,走在老宽的前面,面对老宽,倒退着走路。刘家洼到康庄没有什么正经路,我们一直算是走在田埂上,所以我和刘照金常常被绊倒,即便是这样,我们两个还是愿意面对老宽,倒退着走路。总而言之,我们几个人把老宽围在中间,听他讲以前那些戏子、石匠和员外的故事。一路上老宽都在不停地吸烟,他把嘴唇和腮帮子使劲儿瘪进去,猛吸一口,然后吐出很浓的烟雾;风把老宽吐出的烟雾吹成两条线,顺着他的两个嘴角飘起来。风把老宽吹得眯起了眼睛。不过要是没有风的话,老宽也会眯起眼睛来的,平时老宽吸烟的时候,就喜欢眯着眼睛。我觉得老宽的模样让人心里踏实,我觉得老宽就像我们这些人的爹。

老宽说,他的师傅艺名叫做草上飞,新中国成立以前,他的师傅是县里最好的戏子,现在县剧团的人,无论唱腔还是功夫,没有一个能比得上草上飞。只可惜,老宽跟着草上飞学戏只有三个月的时间,后来因为打仗被迫中断了,要不然老宽现在也会是县剧团的名角。草上飞的师傅的师傅,也就是老宽的上三代师祖,艺名叫做赛金童。那还是清朝末年的事。当时赛金童红遍了山东、河南和安徽三省,他收了很多徒弟,他带的戏班超过了一百人,他的两出看家戏,里面的戏词大人孩子都能唱下来。可以这么说,赛金童是三百年间最好的戏子,是方圆五百里最好的戏子,就是这么一个人,正当壮年,却死在了康庄戏台上。

那时候,康庄富人康绪良康员外喜欢赛金童的戏,两个人渐渐地成了好朋友。有一天康员外决定专为赛金童修造一个戏台,一来是尽朋友之谊,二来自己看戏也方便,这样他便从梁山县请来了当时最有名的三个石匠潘玉柱、陈宝山和李进。整个曹州府出了名的石头活儿几乎都是这三个石匠干成的,比如单县西关的石牌坊、曹县万福河的相夫桥和定陶县的仿山碑林等等,他们中间那个叫李进的石匠,还进京为皇上修造过密室。康员外对三个石匠说,他想要的戏台,要在方圆五百里之内独一无二。石料全要梁山上的细青石,木料呢,一律用羊山南坡的青檀木。康员外许诺说,如果戏台能让他满意,他还要重赏三个石匠;如果戏台修熊了,他就会对三个石匠不客气。那三个石匠都夸口说,他们三个人修的戏台,在方圆五百里之内绝对独一无二。

三个石匠带着二十几口人,先把人员分成三拨。一拨人留在康庄打地基,另一拨人去梁山采集细青石,第三拨人则到羊山寻找最好的青檀木。然后这三拨人再集中到一起,共同修造那个想象中的戏台。前后干了六个月,戏台才建成了。戏台竣工那天,康员外围着戏台转了二十多个圈子,他感到非常满意,高兴得直拍大腿。接下来康员外除了痛痛快快地付给石匠们工钱以外,他所能做的就是大摆筵席,为石匠们庆功。康员外仗义,他还从府上挑出三个模样俊的丫环,作为礼物送给三个石匠潘玉柱、陈宝山和李进,打发他们上路。

戏台修成之后,赛金童来到康府,问康绪良的大恩大德怎样才能报答。康绪良笑了笑没有说话。赛金童退下的时候就对康绪良说,他要为康绪良、为那个一辈子再也看不到第二座的阔戏台演戏,连演七天,整个戏班分文不取。那些天,十里八乡的村民足足有两万人,他们都来到康庄看赛金童的戏,他们把康庄戏台围得水泄不通。第一天赛金童就演了他的看家戏,在戏台上,赛金童字正腔圆,声音洪亮,他的武功翻云布雨,又高又飘。赛金童比任何时候都要卖力。戏台下面,所有看戏的人都跟着赛金童唱戏词,他们的唱腔很快就把赛金童的唱腔完全淹没。赛金童只好让自己的声音大一些,再大一些。因为康员外和他的家眷就坐在戏台下面,坐在最前排,赛金童必须让康员外听见自己的声音。赛金童的肚子挺起来,脖子上的青筋像蚯蚓一样趴在那里,脸憋紫了,嗓子喊哑了,可他觉得他还是不能够让康员外听见自己的声音。后来两万人的唱腔合在一起,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实际上没有一个人能够听清戏词,大家都听见洪水似的声音,浪涛翻滚,排山倒海,声音大得把天上的云彩都赶跑了。那样的情景,每个人的一生中都不可能再看到第二次。但是赛金童最后没有实现他的诺言,他没有演够七天,只演了三天,第三天的下午,他正唱到自己的拿手好戏《金镯玉环记》,正唱到那出戏最精彩的一段,突然口吐鲜血,倒在戏台上。

老宽的师傅草上飞曾经看过那出戏。草上飞说,那时候他还小,看戏的时候他好像骑在他爹的脖子上,一边看赛金童演戏,一边跟着所有看戏的人唱戏词。草上飞亲眼看见赛金童嘴里喷出三口鲜血,前两口血都喷了一丈多远。在喷出第一口血之前,赛金童在戏台上愣了愣神,他歪着头看戏台左侧的一根立柱,结果喘了几口气的工夫,他把第一口血喷在那根细青石柱子上。赛金童看了看柱子上的血,站在戏台上又愣了愣神,然后他就去看坐在戏台下面最前排的康员外,结果第二口血喷向了康员外的脸和缎袍。喷第三口血的时候赛金童低下了头,结果那口血重重地砸在戏台的青檀木地板上。

老宽说,赛金童出事以后,他的徒弟和徒弟的徒弟们,包括草上飞在内,大都离开了曹州府,流落到安徽北部和河南东北部的一些地区,他们再也不到康庄戏台上演戏了。时间一长,康员外就把那个戏台封上了。又过了一些年,康员外中风死去,康府也很快败落,那个时候也只是有一些过路的戏班,都是一些草台班子,会在康庄停下来,在康庄戏台上演上几出戏。当然没再出什么事,但看戏的人再也没有那么多了。康庄戏台第二次出事是在很多年以后,出事的人外号叫做盖老虎;不过那个人算不上一个真正的戏子,他只是北洋军阀吴佩孚手下的一个团长。盖老虎和他的一干人号称老虎团。

老宽说到这里,看见路旁有一个竖立着的石磙,那个石磙已经被土埋进去了半截。老宽坐到石磙上面,点燃一支烟,看样子他要在这里歇歇脚,坐下来仔细讲一讲盖老虎和老虎团的事。我和刘照金都被老宽的故事吸引了,老宽一坐下来,我和刘照金很快凑上去,一左一右蹲在老宽身旁。我们两个用手抚着老宽的膝盖。大嘴刘献理和铁笔杆刘献国也把锣鼓弦子放在地上,盯着老宽。我们几个又把老宽围在中间。可是这个时候,站在圈子之外的杨桂花却制止了老宽。老宽,杨桂花担心地说,你不要再讲这些事情了,你讲这些事情我觉得很不好。老宽斜瞄一眼杨桂花。杨桂花又说,你老说谁谁谁在康庄戏台出了事,谁谁谁死在那个戏台上面,这样说话很不吉利,因为我们几个马上就要到康庄戏台去演出了。老宽说,杨桂花你不要乱想,现在和那时候不一样了;现在是新社会,那时候是旧社会。杨桂花抬手指了指老宽身后,又说,你不该坐在这个地方,这个地方也不吉利。我们几个人都顺着杨桂花的指头扭回头看,我们看见,在我们身后是一片很大很大的坟地,那块地上差不多有二三百座大小不一的坟包。坟包上面长着已经开始衰败的青草,风一吹,它们轻轻摇晃着。还有一小股旋风,裹着碎叶烂纸,在坟包中间跑来跑去。老宽看了一会儿坟地,没有再说什么。

大约有十支左右的文艺宣传队来到康庄,一共几十个人,这些人都住在康庄小学里。为了接待宣传队,小学放了假,教室的课桌都撤掉了,打上了地铺。县剧团的几个老师住在两间单独的屋子里,他们不睡地铺,睡的是从康庄村民家里借来的小木床。康庄小学还搭起了临时的食堂,有三个厨师给我们这几十个人做饭吃。临来的时候老宽的老婆猜对了,我们这些人在康庄,每一顿饭白蒸馍都可以随便吃,有时候菜里面还能挑出来四五片猪肉。

当天我们来到康庄小学的时候,正赶上吃午饭。参加演出的几十口人,在食堂门口排好队,每人领一份菜。热腾腾冒着蒸气的白蒸馍放在旁边的几张大笸箩里,想吃多少就可以拿多少。刘献理、刘照金和我,我们三人相跟着,排在长长的队列里。我们看着前面的人一个个领了菜,再到那些大笸箩里拿白蒸馍,刘献理就回过头来,咧着他的大嘴对刘照金说,可惜在这儿演出只有六天,要是六个月就好了。刘照金说,那还不如六年哩。刘照金说话的时候回头看着我。我没有说话。我心里说,当然六年还不如六十年,还不如一辈子。大嘴刘献理知道我的想法,他说,赖泥鳅你好好演戏吧,长大了你可以当一个戏子。

第一顿饭吃完以后,刘照金让我看他的肚子。刘照金把我叫到一个墙角,把他的夹袄掀起来,露出圆鼓鼓放光的肚皮,他的肚皮像一个盆。刘照金轻轻拍了几下自己的肚皮,打着饱嗝说,赖泥鳅,你猜我吃了几个白蒸馍?我说,四个。刘照金说,不对。我又说,你吃了五个。刘照金说,不对,我吃了六个。刘照金又说,我吃了六个以后还想吃,可是我又去拿的时候,大笸箩里已经没有白蒸馍了,我觉得我并没有吃饱,要是还有的话我能吃八个。我说,刘照金你真厉害。刘照金问我吃了几个白蒸馍。我说吃了四个。我没有你饭量大,只吃了四个就吃到这儿来了,我指了指自己的嗓子眼儿说。

我和刘照金一起去看康庄戏台。康庄戏台离康庄小学很近,我们从学校门口出去,转到学校后面,就看见那个戏台了。戏台被一圈院墙围起来,院墙很矮,我和刘照金一抬腿就能迈过去;但那个院子却很大,能够容纳成千上万的人看戏。那个戏台坐北朝南,靠在院子的最北端。戏台的后面是几间平房,也是老房子,那是戏子们排练和化妆的地方。当然几天之后,我和刘照金也会跟其他的戏子一样,在那几间房子里排练和化妆,然后也和他们一样,从那几间房子里走出来,爬上戏台去演戏。我们会跟他们一样的。就像老宽说的,康庄戏台和别的土戏台很不一样。首先我觉得它很高,它比一般的房屋要高出许多,高得就好像不是一个戏台似的,像我们在电影里看到的宫殿。其次我觉得它很老,它很老,不是陈旧或破烂,它老得和老宽的师傅的师爷一样,老得让我几乎不知道他们存在于哪个朝代。

有两个宣传队正在那几间房子里排练,不一会儿有一个宣传队把戏台也占了,他们搬到戏台上去走台步。他们反复地走同样一个动作,然后停下来商量,没有唱腔,也没有台词,所以我们不知道他们演的什么戏。我和刘照金围着戏台转了几个圈子,我脑子里老是想着赛金童在这个戏台上喷出的那三口血,还有两万人在戏台下面的呐喊。我想到赛金童把第一口血喷到戏台左面的一根立柱上,就去看左面那根立柱,当然我在那根立柱上面看不到赛金童的血,那是一根细青石的柱子,上面刻着龙凤飞舞的图案,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那时候刘照金走在我的后面,扯着我的夹袄。刘照金望着戏台上的那几个人,那几个人中间有一个正站在戏台中央愣神儿。刘照金小声告诉我说他有点儿害怕。我知道,刘照金可能也想起赛金童的事情来了,但我还是问他,你害怕个鸟呢。刘照金说,我也不知道害怕什么,反正有点儿害怕。我就说,分配角色的时候,狗日的你先把英雄小石头占了,让老子来演恶霸地主赖泥鳅;现在赖泥鳅不害怕,你英雄小石头倒是害怕起来了。刘照金说,那当然了,你是坏蛋你怕谁。刘照金又说,排练的时候,我要真的绊你一次狗吃屎。刘照金这样说话,是因为在我们两人演出的《小石头活捉赖泥鳅》中,有一场小石头和赖泥鳅搏斗的戏,搏斗中小石头使了一个绊脚,把赖泥鳅绊了一个狗吃屎。戏中的打斗场面都是一些假动作,那些假动作都是老宽掏家底儿教给我们的,以前在刘家洼排练的时候,刘照金使出绊脚的同时我已经腾空,然后他收起腿来的时候,我就以一个燕子戏水般的姿势轻轻地趴在戏台上。我知道不管是排练还是正式演出,刘照金都不会也不敢真的绊我一个狗吃屎,那样的话老宽也会收拾他,他这样说不过是给自己壮胆。但我还是说,狗日的刘照金,你要真敢绊我,等到绒棉裤发下来的时候,我就用老宽的烟头把你的绒棉裤烧个窟窿。

回去老宽告诉我们,所有的演出都安排在下午,我们的戏被安排在第六天,第六天下午戏演完之后,我们就回刘家洼。在这之前,我们有三个上午的时间可以在康庄戏台上排练,分别是第二天、第四天和第五天的上午。老宽把戏台上的排练叫做彩排。但是第一次彩排之后,就出了一点事。

我和刘照金刚刚从戏台上下来,刘照金跟着老宽他们去了化妆间,我一个人去戏院东南角的厕所里解手,结果我被一群男孩堵在厕所里。当时我正提着裤子,打算从厕所里出去,可是他们几个人堵在厕所门口,让我站着别动。那几个男孩年龄和我差不多大,为首的一个要大两岁,个子比我高出许多,他剃了一个光头,手里拿着弹弓。为首的这个绰号叫做二朝廷,这是我后来知道的。赖泥鳅,二朝廷叫我说,赖泥鳅,赖泥鳅。那几个男孩都跟着二朝廷叫,赖泥鳅,赖泥鳅。然后他们几个就坏坏地笑。二朝廷说,赖泥鳅你屙的屎真臭。二朝廷转脸问他的同伴,他屙的屎为什么这么臭?那几个男孩说,因为他吃的是猪肉白蒸馍。二朝廷又问我,你是哪个村的?我说,刘家洼。二朝廷用弹弓往我脸上比划了一下,说,你为什么要破坏生产队的河坝水闸?我说,我没有破坏生产队的河坝水闸,那是在演戏。二朝廷说,你用你自己的尿照一照你的脸,你看看你那个小熊样;你知道你的熊样吗?我知道我自己的熊样,但是我没有说我知道。当时我还没有卸妆,我脸上抹满了花里胡哨的油彩,我知道自己很丑。老宽往我脸上抹油彩的时候说,赖泥鳅,你是一个恶霸小地主,我把你抹得越丑越好,越丑你越像一个恶霸小地主。可是老宽没有想到,我会被人堵在厕所里,他们想用弹弓打我的丑脸。二朝廷说,你提好裤子,跟着我们走。

我只好跟着二朝廷他们出了戏院,然后沿着一条窄窄的土路,往田野里走。或许他们生怕我跑掉,一路上他们把我围在中间,他们一直在哧哧地笑。遇见两个下晌的人,那两个人扛着铁锨,懒懒散散地走。二朝廷他们就对那两个人说,我们活捉了一条赖泥鳅。那两个人其中的一个,让铁锨从肩膀上滑落下来,拿在手里扬了扬,做出要拍死一条泥鳅的动作。我躲了一下,但那人的铁锨并没有落下来。下晌的两个人和二朝廷着他们一起笑起来。赖泥鳅,赖泥鳅,两个下晌的人嘴里念叨着离开了。我摸了摸自己的脸。我的脸上还挂着油彩,我没有办法把它弄掉;如果我的脸上没有油彩就好了,没有油彩的话,我的脸就和他们的脸一样了。我问二朝廷说,你要把我带到哪里去?二朝廷又用手里的弹弓瞄了瞄我的脸,说,不要多嘴,你只管老老实实跟着我走。我说,你帮我弄一点水,我想把脸上的油彩洗掉,然后我再跟着你走。二朝廷说,前面有一条河,河里有很多水,那些水足够你用的了。二朝廷又说,但是现在你说了不算,我不想让你把脸上的油彩弄掉;如果你把油彩弄掉,你就不是赖泥鳅了。然后二朝廷问他的那几个同伴,你们恨不恨那个破坏河坝水闸的赖泥鳅?他们说,恨。二朝廷说,你们让不让他把脸上的油彩洗掉?他们说,不让。二朝廷转回头对我说,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真理总是掌握在大多数人手中,他们不让你洗,我也没有办法。停了一阵,二朝廷和他的同伴一齐说,阶级敌人总是这样,你不打他就不倒。他们又一齐说,我们要把他们打翻在地,并且踏上一只脚,让他们永世不得翻身。

很快我们来到了二朝廷提到的那条河,河里有很多水,水很清很绿,但河边的一些水草都干枯了。河岸上柳树和洋槐的叶子正在飘落。我再次央求二朝廷,允许我到水边去,把脸上的油彩洗掉。二朝廷还是那句话,他说,你不能把脸上的油彩洗掉;你洗掉了油彩,就不是赖泥鳅了。二朝廷逼着我走到河岸上的一棵大树下,让我贴着树干站好,他自己退到一丈之外,他的几个同伴站在他身后。二朝廷说,你站好别动,你动一动,我就用弹弓打你的脸。二朝廷说着话,用手里的弹弓往我脸上瞄了瞄。二朝廷对他的同伴说,你们几个去河里挖泥鳅。挖泥鳅?他的同伴问他。然后他们就笑。其中一个说,挖到泥鳅怎么办?二朝廷说,我把泥鳅放到赖泥鳅的裤裆里。二朝廷用弹弓瞄了瞄我的裤裆。

那几个男孩嗷嗷叫着奔向水边,脱下鞋子,挽起裤腿,下到烂泥里,但接着他们又从烂泥里跳出来,跳到干草丛里。他们对着二朝廷喊,稀泥太凉了,怎么办?二朝廷说,凉也得挖。他们就重新回到烂泥里,撅着屁股挖泥鳅。他们一边挖一边喊,我们都是小石头,我们活捉赖泥鳅。二朝廷还站在原来的地方,离我一丈远,这时候他开始盯着我的肚子看。狗日的赖泥鳅,二朝廷说,我看见你吃猪肉白蒸馍了,我眼睁睁看着你吃下去一碗猪肉,外加六个白蒸馍。二朝廷盯着我的肚子说,狗日的你看上去肚子并不大,怎么吃下去六个白蒸馍呢?二朝廷说着话,痛痛快快地咽下去两股口水。我说,我没有吃六个白蒸馍,我一顿只吃下去四个白蒸馍。我又说,吃下去六个白蒸馍的那个人不是我,是刘照金。二朝廷问我,刘照金是谁?我说,就是那个演小石头的人。二朝廷说,狗日的那个小子肚子也不大,他怎么能吃下去六个白蒸馍呢?我说,刘照金吃了六个白蒸馍还没有吃饱,他又去拿的时候大笸箩里已经没有白蒸馍了,要有的话他能吃八个。二朝廷说,我不信。我说,这是刘照金亲口告诉我的,你爱信不信;他吃完饭让我看他的肚子,他的肚子像鼓一样。狗日的刘照金,狗日的,二朝廷骂起来。

我已经站累了,恐怕二朝廷也已经站累了,他早已蹲在地上,但他不允许我蹲下来,也不允许我动一动腿。那几个下河的男孩没有挖到泥鳅,他们陆陆续续从烂泥里爬出来,踏过草丛,来到岸上,重新围到二朝廷身边。他们的腿上、手上、脸上和衣服上抹满了烂泥,他们对二朝廷抱怨说,我们没有挖到泥鳅,连一个泥鳅的屁也没有摸到。有一个男孩指着我说,现在我们该怎么收拾这一条赖泥鳅呢?二朝廷说,这个狗日的破坏生产队的河坝水闸,还吃猪肉白蒸馍,一顿吃下去六个白蒸馍,你们说该怎么收拾他?那几个男孩一齐说,不知道。二朝廷说,把他的衣服全脱光,让他的家伙露出来。他们几个人一起围过来,脱掉了我的夹袄,脱掉了我的夹裤,然后又脱掉了我的鞋子和裤头,脱得我一丝不挂。二朝廷用弹弓戳一戳我的下身,对他的几个同伴说,他和你们几个一样,还没有长毛呢。

他们几个人笑了一阵。他们笑得厉害,他们笑得抱着肚子,或者仰躺在地上。二朝廷没有笑,自从我的衣服被脱光之后,他一直用弹弓瞄着我的两腿之间。现在他的弹弓里装了子弹,我害怕他发射出来,所以我用双手捂着;如果他把子弹发射出来的话,我宁肯让他打中我的手。但二朝廷并没有把子弹发射出来,后来他就收起了弹弓。二朝廷把弹弓交给另一个男孩,从地上捡起我的衣服。我以为二朝廷是要把衣服还给我,但是我错了,他把我的衣服扔到了树上,让它们在高高的树枝上挂着。接着二朝廷又捡起我的鞋子,把两只鞋的鞋带系在一起。他把我的鞋子也扔到树上,让它们也在高高的树枝上挂着。然后他们就离开了我,让我一个人光着屁股站在树底下。他们一边走路,一边不停地回头看看我;他们看我一眼,再背过身去,一齐唱,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赳赳。

回到康庄小学,我找到了老宽。老宽正在地铺上睡觉,用被子蒙着头。刘照金也在睡觉,也用被子蒙着头。大嘴刘献理和铁笔杆刘献国坐在他们旁边。我掀开老宽的被子,对他说,老宽,我要跟你说件事儿。老宽并没有睡着,但他假装睡觉,眯着眼睛。老宽说,你说吧赖泥鳅。我说,以后不许你再叫我赖泥鳅了。老宽说,那好吧赖泥鳅,以后我不再叫你赖泥鳅了,你说吧。我看了看刘照金,刘照金已经自己把被子掀起来,正睁大他的小眼睛看着我。我又看了看大嘴刘献理和铁笔杆刘献国,他们两个人也在看着我。我说,老宽,我要跟你说一件事儿,可我不想在这儿说,我要你出去,单独跟你说。老宽说,赖泥鳅,我不跟你出去,就在这屋里,你要说就说,不说拉倒。老宽扯扯被子,重新蒙上了头。

我想我还是说吧。停了一阵,我又掀开了老宽的被子。我说,老宽,我不想演赖泥鳅了。听了我的话老宽并没有吃惊,他反而嘿嘿地笑了两声。老宽笑着说,赖泥鳅你演赖泥鳅已经演了一个月了,你不演赖泥鳅谁演赖泥鳅?我看了看刘照金,刘照金也在看我,他的小眼珠都快要瞪出来了。我说,老宽你自己可以演赖泥鳅。老宽说,那谁来拉弦子?我说,刘献理不光会锣鼓,也会拉弦子。老宽说,那谁来收拾锣鼓?我说,刘献国收拾锣鼓。老宽说,那宣传队里要你干什么?我说,我不知道。老宽忽然从地铺上折起身来,一只手狠狠地捏着我的肩膀,盯着我。好你个赖泥鳅,老宽一字一顿地说,你是在调皮还是别有用心?我说,反正我不演赖泥鳅了。老宽说,赖泥鳅,你要是不演赖泥鳅,今天下午就给我回去,回刘家洼去;你回家里去吃窝窝头,这里的猪肉炖粉条没有你的份儿;戏演完以后,大队里发的绒棉裤也没有你的份儿。我坐在老宽身边,慢慢地低下头。老宽说的话让我想了好几分钟,想来想去,我就有了点想哭的意思。最后我低着头说,我不回刘家洼,我也不演赖泥鳅。

看来当着刘照金、刘献理和刘献国他们几个人的面,我和老宽的谈话不会有什么结果了。实际上我是想让刘照金演赖泥鳅,我自己来演英雄小石头,事情就这么简单,可是刘照金在场,我却不好说出口来。这样想着我就从那间房子走出去,来到院子里,来到康庄小学的小操场,蹲在篮球架下面。我猜,过不了多久,老宽就会出来找我,还来说赖泥鳅的事。现在到了一个紧急关头,要么是老宽说服我继续演赖泥鳅,要么是我说服老宽我不想演赖泥鳅了,二者必居其一。其他比如说让老宽来演赖泥鳅,刘献理拉弦子,刘献国收拾锣鼓,那都是糊弄人。老宽不会善罢甘休的。果然,不到一袋烟工夫,老宽披着夹袄,慢慢地走出来。老宽来到操场边,站在我面前,笑眯眯地望着我。我拧着头,故意不理老宽。我站起身来,围着操场不停地走。老宽耐心地从后面跟着我。

老宽跟在我后面说,赖泥鳅,你还想不想吃白蒸馍了?我说,想吃。老宽说,那你就不要闹了,你有什么条件就提出来。老宽说,你要什么,我给你。老宽又说,支书说了,演出完了之后,发绒棉裤的时候有我老婆的份儿;反正我老婆整天躺在床上,用不着穿绒棉裤,她那条绒棉裤我送给你,你拿回去让你娘穿。我说,我娘不穿绒棉裤。老宽说,回去我跟支书说,让你去县里上高中。我说,我不想上学,我只想演戏。老宽说,那你就得演赖泥鳅。我说,我想演戏,可我不想演赖泥鳅。老宽说,只要宣传队还有,我就让你一直待在这里,宣传队我说了算。老宽又说,将来有戏要演的话,我还让你演。我说,将来谁知道呢,将来你不让我演,我也没有办法。老宽说,那我和你拉钩。我说,我不和你拉钩,拉钩吹面,拉了勾还会变。老宽说,那你就气死我了。

老宽站住不动弹了。我以为老宽真的生气了,他不会再跟着我没完没了地转操场。但我不管老宽,我还像原来一样,围着操场转圈子。要是我不演赖泥鳅了,老宽就会在康庄丢人,回去之后支书也会收拾他,这一点我知道。所以我知道老宽还会巴结我。果然,过了一会儿,等我围着操场转完一个圈子重新经过老宽身边的时候,老宽又开始笑眯眯地望着我,然后他又跟在我后面走。到底为什么呢,老宽在我身后说,为什么你突然就不演赖泥鳅了?老宽说,总归还是有原因的吧?老宽又说,你演赖泥鳅已经演了一个月了,你吃宣传队的白蒸馍也吃了一个月了,你现在要是撂挑子,让我怎么办?我说,老宽我给你出个主意,你可以让刘照金演赖泥鳅。听了我的话,老宽忽然双手扳住我的肩膀,他的两只大手拧了一下,把我扳回身,让我面对着他。老宽的两根眉毛都竖起来了。赖泥鳅你不要胡闹了,老宽说,让刘照金演赖泥鳅,我可演不了小石头。我说,不要你演小石头,我演小石头。老宽说,赖泥鳅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你想和刘照金换过来演,让赖泥鳅和小石头换过来。老宽说,那不行,那根本不可能,你们两个还要重新背戏词。老宽又说,还有三四天的时间,你们会把这个戏弄乱套;再说了,刘照金也不会同意。我说,老宽你不懂,刘照金所有的戏词我都会背,我所有的戏词刘照金也会,我们两个曾经试过。老宽说,那也不行,你这是胡闹台。我说,反正我不演赖泥鳅了,打死我我也不演。

吃了晚饭,我又把大嘴刘献理叫到操场。刘献理打着饱嗝,跟在我后面嘿嘿地笑。刘献理问我,赖泥鳅你今天吃了几个白蒸馍?我说,四个。刘献理说,我吃了六个。我问他老宽吃了几个。刘献理说老宽也吃了四个。今天老宽生气了,刘献理说,老宽要是不生气,往常都吃五个。我说,老宽为什么要生气呢?刘献理说,赖泥鳅你还来问我,你知道老宽为什么生气。刘献理还嘿嘿地笑。老宽说赖泥鳅不想演了,刘献理说,老宽都快要气死了。我又问刘献理,刘照金吃了几个白蒸馍?刘献理说,刘照金吃了六个,他的肚子吃得像一个鼓。我说,刘照金说他放开吃的话能吃八个。刘献理说,老宽问刘照金愿意不愿意演赖泥鳅,刘照金不愿意。刘献理说,老宽说刘照金要是愿意演赖泥鳅的话,他就把他老婆的绒棉裤送给刘照金,让刘照金他娘穿着过冬,刘照金还是不愿意。刘献理又说,老宽说刘照金要是愿意演赖泥鳅的话,只要宣传队还存在,只要还有戏演,他就会一直把刘照金留在宣传队里,让刘照金一直吃宣传队的白蒸馍。老宽要和刘照金拉钩,刘献理说,可是刘照金不和老宽拉钩,刘照金说拉钩吹面,拉了勾还会变。

第二天上午我们没有排练任务,大家就待在康庄小学里。有一阵子,我一直跟着老宽,老宽走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我望着老宽的脸,希望老宽能再和我谈一谈赖泥鳅的事。可是老宽好像在躲着我,看也不看我一眼,就好像宣传队里已经没有我这个人了似的。过了一会儿,我就看不到老宽的影子了。我问刘照金,看到老宽没有?老宽到哪里去了?刘照金没好气地回答我,老宽吃屎去了。我就一把拉住刘照金的夹袄。我说,刘照金,我想跟你说件事儿。刘照金说,我知道你要跟我说什么事儿,我不演赖泥鳅。刘照金又说,一开始就是你演赖泥鳅,现在你别想推给我,门儿也没有。我说,狗日的刘照金,回到刘家洼看我怎么收拾你。刘照金说,还不一定谁收拾谁呢。我说,刘照金,给你娘绒棉裤穿你都不要,你娘白白的把你屙出来了。刘照金说,给你娘绒棉裤穿你也不要,你娘也白白的把你屙出来了。我又说,要是老天爷下大雨,打雷,就把你家院子里那棵最大的枣树劈烂。刘照金说,要是老天爷下雨的话,你家的屋子就漏雨,你家的屋子越漏雨,老天爷就越是下,下它个七七四十九天我才高兴呢。

我跑到厕所里解手的时候,哭了。想想在康庄戏院里,二朝廷他们一帮人把我堵在厕所里,二朝廷用弹弓往我脸上比划。他们把我带到小河边,二朝廷又用弹弓瞄我的裤裆,他还打算把泥鳅放在我的裤裆里。后来他们连裤裆也不让我有了,他们把我的夹袄、夹裤和鞋子都扔到树上,他们还唱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赳赳。想想这些,我就蹲在粪坑边上,慢慢地哭。我哭出来的声音就像唱戏词似的。我一边哭,一边说,狗日的,狗日的,狗日的。

我从厕所里出来,碰上大嘴刘献理站在院子里,他正盯着我,嘿嘿地笑。我就说,狗日的大嘴,你笑个鸟。刘献理还是嘿嘿地笑。赖泥鳅,刘献理上来捏着我的耳朵说,你问我笑个鸟,我先问你哭个鸟。刘献理说,你到康庄来演戏,吃的是猪肉白蒸馍,吃得你嘴里冒油,还不用上学不用下地,你还哭。刘献理又说,想一想世界上还有成千上万的穷苦百姓受压迫、受剥削,他们吃不上猪肉白蒸馍,他们吃的是猪狗饭,穿的是破烂衣,他们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想一想这些你就不哭了。可我还是想哭。我看见刘献理嘿嘿地笑,泪就止不住。我哭着对刘献理说,我的事不用你管。

可是刘献理走了几步,又回转身来,他还在嘿嘿地笑,望着我。刘献理说,赖泥鳅,你见过两条狗干那个事儿吗?我知道刘献理说的“那个事儿”是什么意思,我就说,见过,一条公狗和一条母狗,它们是连在一起的。刘献理说,刚才我看见一条公狗和一条母狗干那个事儿。我说,我不信。刘献理说,我亲眼看见的,那条公狗扯着那条母狗到那边去了。刘献理说话的时候用手指着一个地方。我顺着刘献理手指的方向望过去,远远的地方,在那条小河边,是康庄的打麦场。场子很大,但场上是空的,没有麦秸垛,远远看上去银花花的一片,只在场子的边上,有几间简陋的小房子。刘献理说,那两条狗就在房子里干那个事儿。我说,我不信,狗都是在外面,它们不到房子里去。刘献理说,赖泥鳅你到那里去看一看,我敢跟你打赌,要是我说的有假,我就输给你。我说,赌什么?刘献理说,要是我输了,中午吃饭的时候,我把自己碗里的猪肉全挑给你。刘献理又说,但有一个条件,你对谁也不许说。我说,我不说。我和刘献理拉了勾。

在打麦场那几间房子里,我没有找到一条公狗和一条母狗,找到的是老宽和杨桂花。那几间房子都很破烂,没有人住,里面放着一些农具和杂物。有两间房子有门,有两间没有,但有门的房子门也很破烂。老宽和杨桂花待着的那间房子,里面没有放农具,放着麦秸和谷秆。老宽和杨桂花两个人在麦秸和谷秆上面,他们正连在一起。他们在麦秸和谷秆上面滚过来滚过去。我从门缝里看到他们的时候,才知道刘献理别有用心。刘献理早就知道,老宽和杨桂花来这里干那个事儿,他却告诉我说是一条公狗和一条母狗;刘献理并不是让我过来看一条公狗和一条母狗,而是让我过来看老宽和杨桂花。我觉得很丢人,比在河套里让二朝廷脱掉裤子还丢人,我觉得丢人丢得喘不过气来。可我越是觉得丢人,越是想看老宽摆弄杨桂花。老宽摆弄杨桂花,杨桂花就叫唤。杨桂花叫唤一声,我的头皮就一阵发麻;杨桂花再叫唤,我的脚心就一阵发紧。

后来我就跑掉了。我很害怕,我怕老宽杨桂花他们两个看到我。我从那间房子的门边弹起来,像偷了人家东西似的飞跑。我两只手抓着自己的头发,跑呀跑,跑了一箭地才停下来。我站在那里,远远地望着打麦场。我在心里骂,老宽摆弄杨桂花。破鞋杨桂花,我又在心里骂,破鞋杨桂花让老宽摆弄。我在那里站了一会儿,看一看打麦场,然后再看一看康庄小学。秋天的太阳斜斜地挂着,阳光打在我的头顶,让我觉得暖洋洋的。可是田野里有风,风一吹过来,我觉得裤裆里发凉。那一会儿我特别想家,想我的父母和姐姐弟弟们,甚至想回去继续上学。我站在那里孤独得要命,我想这可能是因为我长大了。这么一想,忽然间我改变了想法,我为什么要跑掉呢?是老宽摆弄了杨桂花,为什么我要跑?不是老宽抓到了我,是我抓到了老宽;不是我害怕看见老宽,是老宽害怕看见我。现在我要做的,就是再走回去,再回到打麦场去。

我重新来到打麦场,离堆放麦秸和谷秆的那间房子两丈远,对着房门,蹲在地上,等着老宽和杨桂花出来。我刚刚蹲下来,老宽和杨桂花就出来了。老宽就像刚刚吃了五个白蒸馍似的心满意足,懒洋洋的似乎打着饱嗝,杨桂花悄悄跟在他的后面。老宽看到我,怔了一下。赖泥鳅你蹲在这里干什么,老宽虎着脸问我,你一直在这里蹲着吗?老宽的脸红红的,眼睛也红红的。杨桂花的脸也发红,她的头发上还沾着麦秸屑。杨桂花正用手搂头发,企图把那些麦秸屑弄下来。老宽说,赖泥鳅是谁让你到这里来的?你个小杂种。我看着老宽和杨桂花他们两个人的脸,自己的脸开始发热,我知道我和他们两个人一样,脸也发红了。赖泥鳅,老宽又对我说,演赖泥鳅把你演恶了,演瞎了。我说,老宽,你以后不要叫我赖泥鳅了。我看着杨桂花。杨桂花低着头,悄悄地溜走了。杨桂花摆着两片屁股,使劲儿扭着腰,从打麦场的边上,像一条母狗那样,朝着康庄小学的方向,溜走了。老宽还站在我的身边。我对老宽说,以后我再也不许你叫我赖泥鳅了。

我说,我不演赖泥鳅了。我还蹲在地上不起来,老宽像一根朽木柱子似的站在我身边。我说,我不演赖泥鳅了,让刘照金演赖泥鳅,我演小石头。我说着话,索性躺在地上,张开四肢。我斜着眼睛看老宽。我看见老宽的脸更红了,他的两只胳膊抱在一起,他的头像拨浪鼓那样四下里转了几转,似乎担心有人看见我们两个在这里。我就这样躺在地上,阳光斜斜地刺着我的眼睛。我觉得老宽快要哭了。老宽开始摸索香烟,可是他的手哆嗦个不停。老宽心里一定觉得我是一个无赖,但不管老宽怎么想,反正我是不会演赖泥鳅了。我说,反正我不演赖泥鳅了,老宽你要非让我演的话,我就故意唱错戏词。老宽哆嗦着嘴唇说,赖泥鳅你不敢。我说,你不许叫我赖泥鳅,你看我敢不敢。

我赖在地上半个时辰,老宽一直站在那里陪着我。我们两个不再说话。天色已经正午了,马上就到吃午饭的时间,我好像闻到了大笸箩里那些白蒸馍热腾腾的香味。我想我没有必要再从这里躺下去了。我就站起身来,看也不看老宽一眼,径自朝着康庄小学的方向走。接着老宽就跟上来,跟在我的身后。我不停地用脚尖踢着地上的坷垃,老宽呢,他跟在我的身后开始咳嗽。咳,咳,咳,咳,老宽弓着腰,像一条吃呛了食的老公狗那咳嗽,好像要把苦胆吐出来。半道上,老宽停下咳嗽突然对我说,赖泥鳅,我答应你回去做做刘照金的工作,让他来演赖泥鳅。我回过身来,望着老宽的脸。老宽说,可是我有一个条件,从此以后你要听我的,不许再捣乱。我说,老宽我听你的话,我不捣乱。我说,今天我什么也没看见,我没看见老宽,也没看见杨桂花。我又说,我谁也不告诉,不告诉刘献理,不告诉刘献国,不告诉刘照金,我也不告诉你的老婆和杨桂花的男人。老宽不再咳嗽了,他用手摸着自己的喉咙说,赖泥鳅,你是一个小人精,你还是一个小无赖,你小子长大了不好惹。我说,我知道。

又走了一段路,快要到了康庄小学的时候,老宽再次停下来。赖泥鳅停下来,老宽说,我还有一个条件。老宽说着话,顺势蹲在地上。我知道老宽的第二个条件是什么了。我绕到老宽身后,用尽全力捶老宽的背。我还说,老宽你只要背疼我就给你捶,你什么时候想捶背了你就叫我。我又说,老宽我喜欢给你捶背。我捶老宽的背,我希望老宽像牛那样哞哞哞地叫唤,或者像鸭子那样呱呱呱地笑,可是这一次老宽没有,老宽既不像牛那样哞哞哞地叫唤,也不像鸭子那样呱呱呱地笑。老宽低垂着头,不出声。我说,老宽你怎么不出声?你怎么不叫唤?是不是我捶得不够劲儿?老宽还是不出声。我再用力,捶得老宽的背咚咚山响,捶得我自己冒出满头大汗。后来老宽总算出声了,他像老鼠那样叽叽叽地叫。老宽像老鼠似的叫了一阵子,让我觉得有点儿不对劲。我绕到老宽面前,蹲下身,扳起他的头来看。我看见老宽正在流泪。

刘照金同意和我对换角色,这个消息还是大嘴刘献理首先告诉我的。不过刘献理告诉我这个消息,附带了一个条件,他问我在河边打麦场里有没有亲眼看见一条公狗和一条母狗干那个事儿。我告诉刘献理说,没有,我什么也没看见,打麦场那边根本就没有一条公狗和一条母狗。刘献理说,赖泥鳅你在说谎,你要是没有亲眼看见一条公狗和一条母狗干那个事儿,老宽就不会同意你和刘照金换角色。我说,大嘴,我已经不演赖泥鳅了,现在是刘照金演赖泥鳅,以后不许你再叫我赖泥鳅。我又说,我真的什么也没看见,我没看见两条狗干那个事儿。刘献理说,你看见了可是你不承认,小小年纪你还挺有心眼儿。我说,我没看见,我已经答应老宽了,我什么都没看见,我没有看见老宽,也没有看见杨桂花。

刘照金也有一个条件。半下午的时候,刘照金还在打着饱嗝。老宽扯着刘照金的衣领子找到我,让我和他们两个一起出去。我们三个人来到康庄小学操场,老宽让我和刘照金蹲在篮球架下面,他自己却站着,就像审问两个犯人。老宽说,你们两个蹲好了,都不许动,竖起耳朵来,听我宣布一下刘家洼大队文艺宣传队的几项决定。刘照金似乎还有什么不服气,老宽说话的时候他拧了拧脖子。老宽说,赖泥鳅,不许拧脖子。老宽说,刘照金,现在你是赖泥鳅了。刘照金小声说,狗日的。老宽清了清嗓子说,宣传队决定,第一项,从今天开始,刘照金同学演赖泥鳅,刘照如同学演小石头。老宽说,有问题吗?我说,没有。刘照金小声说,狗日的。老宽继续说,演出结束以后,大队发给刘照如同学的绒棉裤由宣传队扣留,然后由宣传队负责人当面赠送给刘照金他爹。老宽说,有问题吗?刘照金说,没有。我也小声说,狗日的。老宽摆摆手说,那你们两个就赶紧对戏词吧。

老宽走了之后,我和刘照金没有对戏词。我盯着刘照金看,我觉得刘照金长得真是难看,他的大嘴巴,小眼睛,窄额头,稀头发,还有招风耳和罗锅背,一看就像是一个恶霸地主。现在刘照金的嘴唇上挂着鼻涕,眼角里还粘着眼屎。我对刘照金说,赖泥鳅你到厕所里尿一泡尿照一照,看看你的熊样,你的熊样一看就像个恶霸地主,你的脸上不用抹油彩你就是个地主。刘照金朝我翻了翻眼皮。我说,赖泥鳅你不用翻眼皮,你长得那么丑,本来赖泥鳅一开始就该你来演,现在你却赖去了我的绒棉裤。我又说,狗日的赖泥鳅,你破坏生产队的河坝水闸,还要穿绒棉裤;不光你穿绒棉裤,你爹你娘也跟着穿绒棉裤;你们一家人花天酒地,醉生梦死,骑在人民的头上作威作福。刘照金又翻了翻眼皮。我娘的腿是老寒腿,刘照金说,我爹的腿也是老寒腿。我说,你赖去了我的绒棉裤,到了冬天,你让你爹穿上我的绒棉裤,你爹也不得好,你爹的老寒腿不但不会轻,反而会越来越厉害,到最后你爹就会变成一个瘸子。刘照金用手背擦了擦嘴唇上的鼻涕说,你不要咒我爹,我爹不会变成瘸子,到了冬天,我爹穿上绒棉裤,腿就会很暖和。

第二天上午排练,我和刘照金的角色就换过来了。我们这几个人,老宽、杨桂花、刘献理、刘献国、刘照金和我,我们先是在康庄戏台后台的房子里面排练了两遍。刘照金演恶霸地主赖泥鳅,我演少年英雄小石头,老宽拉弦子,刘献理收拾锣鼓,刘献国打杂活儿,杨桂花闲在一边。刘照金演赖泥鳅还不太适应,一开始老是唱错戏词,有时候他还会突然间把小石头的戏词替我唱出来。刘照金一出错,老宽就命令我们停下来,重新开始。后来刘照金再出错,老宽就把弦子搁在一边,走上去捏住刘照金的耳朵。赖泥鳅,老宽捏住刘照金的耳朵说,从现在开始,你出一次错中午饭就少吃一个白蒸馍;你不是一顿吃六个白蒸馍吗?现在只剩下五个了。刘照金又出了错,老宽再次走上去捏他的耳朵,捏得刘照金嗷嗷叫唤。赖泥鳅,老宽说,白蒸馍只剩下四个了。但是刘照金还是改不了。老宽捏了刘照金四次耳朵,把刘照金的白蒸馍减得只剩下两个的时候,就不再说让刘照金少吃一个白蒸馍了。老宽说,赖泥鳅你要是再出错,我就把你的绒棉裤,还有你爹你娘的绒棉裤,都用烟头烧出窟窿来。刘献理也在一旁帮腔说,对,烧窟窿烧得像马蜂窝一样。他们这么一说,刘照金就真的不再出错了。

后来我们拉到戏台上去彩排。戏院里已经零零星星坐着站着一些人,他们都伸着脖子往台上看。刘照金上台的时候,下面响起了一阵哄笑声。我甚至听到下面有人在说,你们看看那个恶霸小地主赖泥鳅,他那个熊样可真是丑。刚刚我们在后台化妆的时候,老宽也这么说。老宽一边用油彩往刘照金脸上描画,一边捏着刘照金的耳朵说,赖泥鳅你长得可真是丑,你不用化妆就像一个恶霸小地主,我敢保证你一上台他们就会笑。老宽又说,赖泥鳅你可不许再出错了。刘照金在台上演得很认真,每一次他要唱出赖泥鳅的戏词,都先要耸一耸鼻子,似乎他先要努力想一想,拽一拽,那些戏词才会从他的肚子里扯出来。看见刘照金的模样我就想笑,刘照金是个标准的大笨蛋,赖泥鳅那些戏词以前都是从我肚子里喊出来的,现在他还是有点儿不适应。我一边唱着小石头的戏词,一边在心里对刘照金喊,赖泥鳅,你是一个大笨蛋。

可是这一次在台上,我却出了错。当时戏快要排练完了,排练到小石头和赖泥鳅搏斗那一段。按照戏中的设计,搏斗中小石头使了一个绊脚,把赖泥鳅绊了一个狗吃屎。戏中的打斗场面都是一些假动作,那些假动作都是老宽掏家底儿教给我们的。以前在刘家洼排练的时候,刘照金使出绊脚的同时我已经腾空,然后他收起腿来的时候,我就以一个燕子戏水般的姿势轻轻地趴在戏台上。但是现在,不是轮到我来演小石头了吗?现在应该是我使出一个绊脚,把赖泥鳅刘照金绊一个狗吃屎的时候了。可是我却愣在那里,歪着头看戏台左侧的一根立柱,很长时间没有动弹。我听见老宽停下了弦子,刘献理停下了锣鼓,他们两个都坐在侧台提醒我。老宽叫着我的名字说,快使绊脚,快使绊脚。刘献理也说,傻鸟,你个傻鸟。我还是没有动弹。我愣了愣神,然后歪着头朝戏台下面看。我看见二朝廷站在台下,他的身边围着那几个男孩,他们正在嗷嗷叫唤着,朝戏台上挥着拳头。

等我回过神来,刘照金已经自己趴在戏台上了。我还没有使绊脚,刘照金就已经腾空,然后他以一个燕子戏水般的姿势轻轻地趴在戏台上。台下的人又哄地大笑起来。他们乱糟糟地说,你们看看那个赖泥鳅,真是笑死人了,小石头还没有使绊脚,他自己先去狗吃屎了。他们说,小石头傻死那里了,小石头屙在台上了。刘照金趴在戏台上还没有起来,他在小声骂我。狗日的,刘照金说,你为什么不朝我使绊脚?刘照金说,狗日的,狗日的。我看着戏台上像一摊烂泥一样趴着的刘照金,回想了一下,突然觉得他刚才那个狗吃屎的动作做得比我好,比我更利索,比我更轻,轻得像一片柳树叶子。以前在刘家洼排练的时候,我曾经反复做这个狗吃屎的动作,那时候我觉得,要是有一天我趴下来的时候,轻得像一片叶子就好了,那样的话,将来我能够继续待在宣传队里,甚至有可能会去县剧团,当一个武生。可是现在,刘照金做得居然比我好。

老宽生气了。我们从台上下来以后,老宽一把抓住我的夹袄领子,把我拽到后台化妆间里。一进屋,老宽用力推了我一把,把我挤在墙角,然后又用一只手卡住了我的脖子。看老宽的凶样子,他好像要将我狠狠地揍一顿。刘献理、刘照金、刘献国和杨桂花围在旁边,他们都不管。刘献理甚至咧开他的大嘴,不怀好意地笑。但老宽并没有动手揍我,他就那么把我挤在墙角,卡住我的脖子,足足有一袋烟的工夫。后来老宽松开手,拖了一条凳子过来,坐在我面前。给我跪下,老宽慢腾腾地对我说,跪在我跟前。我不知道应该不应该跪下,以前在刘家洼排练的时候,如果我和刘照金出了错,老宽最多也就是扯一扯我们的衣服领子,或者拧一拧我们的耳朵,他从来没有让我们跪下过。所以我没有跪下。老宽又慢腾腾地说,你给我跪下。我还是没有跪。可是这个时候,刘献理偷偷绕到我身后,朝我的腿弯子踢了一脚,我就扑通一声跪下了。刘献理踢了我之后还说,你个恶心鬼,讨嫌虫,你是越架越往胳膊上屙。

我跪在老宽跟前,可是老宽又不说话了。老宽摸出香烟来,点了火,慢慢腾腾地吸,一些烟雾像虫子一样从老宽的两个鼻眼儿里钻出来。那时候化妆间里挤满了人,别的宣传队的人,还有刚才在戏台下面看热闹的人,他们都挤到房子里来,看我给老宽下跪。我不敢抬头看那些人,我只是用眼睛的余光偷偷地瞄他们,我在他们中间又看到了二朝廷。二朝廷的舌头伸得老长,他的舌尖都快要越过下巴了。我希望老宽快点说话,该打就打,该骂就骂,打完骂完让我起来;如果老宽一直不说话,我就得一直跪着。可是老宽就是不说话。我听见别的宣传队的人,那些和我一样演角儿的人,他们之间在说话。他们说,这个孩子一开始演的角儿叫赖泥鳅,后来不知怎么就和另一个孩子换过来演,可是换过来之后他却出了错。他们说,人家那个孩子没有出错,倒是他先出错了,是在台上出的错。他们又说老宽,这个老头是他的师傅,他的师傅生气了。他们又说我,多亏是彩排的时候出的错,要是演出的时候出了错,那不就笑话了吗。

刘照金突然就笑起来,就像有人挠他痒痒肉似的,刘照金咯咯地笑。现在刘照金站在老宽的背后,他笑了几声,鼻涕流出来,他用右手抹了一下鼻涕,那些黏糊糊的东西就涂在他的右脸颊上。刘照如,刘照金高喊着我的名字说,天王盖地虎。我跪在老宽面前,不敢回答刘照金的话。可是刘照金话音一落,二朝廷就在一旁大声回答说,宝塔镇河妖。刘照金瞄了一眼二朝廷,然后猫腰来到我跟前,扳起我的脸看了看,又一板一眼地说,你的脸怎么红了呢?二朝廷也一板一眼地说,精神焕发。刘照金说,怎么又白了?二朝廷说,防冻涂的蜡。围观的人乱哄哄地笑起来。老宽坐在凳子上吸烟,一支接一支地吸烟。老宽一言不发,脸上没有表情,他也不管管刘照金。

吃午饭的时间到了,围观的人渐渐散去。我一直跪在那里,跪得膝盖发木,可是我不知道老宽什么时候会让我起来。因为老宽坐在那里不动弹,所以刘献理、刘照金、刘献国和杨桂花,他们也都不敢走。化妆间里只剩下我们六个人的时候,刘献理就开始嘟囔,我的肚子饿瘪了,我的肚子饿瘪了。后来刘照金也说,我的肚子也饿瘪了,要是我们再不回去,他们就会把大笸箩里面的白蒸馍抢光。可能老宽害怕我们六个人都吃不上白蒸馍,所以他就开始说话了。老宽说,恶心鬼,你记住了吗?我说,记住了。老宽说,以后还会不会再出错?我说,不会了。老宽又说,演出的时候会不会出错?我说,不会。老宽就让我起来了。然后老宽、杨桂花、刘照金和刘献国他们四个人往康庄小学疯跑,那边已经开饭了,他们害怕别人会把大笸箩里面的白蒸馍抢光。他们跑掉之后,刘献理拍了拍我膝盖上的土,拉着我的夹袄袖子也往康庄小学那里跑。刘献理一边跑,一边喘着粗气对我说,恶心鬼,是你自己闹着要演小石头的,结果你还出错;人家赖泥鳅不出错,你倒是先出错;你不要越架越往胳膊上屙,你个讨嫌虫。刘献理又说,你看你怎么混的吧,别人到康庄来演戏,演完之后都能领到一条绒棉裤;你演完戏,领不到绒棉裤,还要罚跪。我就说,狗日的。我在心里又说,我和刘照金一样演戏,却领不到绒棉裤,还要罚跪,还要被人扒光屁股,狗日的。

第六天下午,我们的演出开始之前,老宽在化妆间里把我和刘照金搂在一起。老宽右边搂着我,左边搂着刘照金,就像搂着他的两个儿子。老宽说,我一辈子没有儿子,你们两个今天就算是我的儿子了,你们两个可要给我争气呀。老宽又说,我们排这个戏,排了一个多月,今天就这一锤子买卖,你们可千万不能出错呀。我觉得老宽都快要哭了。我说,不会,我不会再出错了。刘照金也说,我也不会。那个时候,外面的声音乱糟糟的,戏院里已经聚满了成千上万的人。我在化妆间里看不到那些看戏的人,但我能够想象出来,他们拥挤着,推搡着,正伸着脖子往台上看,盼着少年英雄小石头和恶霸地主赖泥鳅早点出来亮相。那个时候,县剧团的老师们也都坐下来,他们坐在戏院的最前排,他们都穿着“的确良”和“的卡”做成的衣服,穿着擦得锃亮的皮鞋,坐在那里准备看我和刘照金的演出,就像从前康员外和他的家眷看赛金童的演出似的。那个时候,刘献理、刘献国和杨桂花三个人已经把锣鼓弦子在侧台摆好了,他们摆好锣鼓弦子,又回到化妆间里,围着老宽。杨桂花对老宽说,老宽,我们把锣鼓弦子都摆好了。老宽说,我知道。老宽还在搂着我和刘照金,他用胡楂子蹭着我们两个人的脸。

老宽松开我们,准备上台,这时候刘照金突然打起了哆嗦。老宽一看刘照金打哆嗦,脸都青了。老宽说,赖泥鳅,你怎么打哆嗦?刘照金打着哆嗦说,我没打哆嗦。老宽招呼我们过去,我、刘献理、刘献国和杨桂花,我们几个人把刘照金围起来,看着他哆嗦得两条腿都快要站不住了。老宽问我们,你们几个看看,赖泥鳅是不是在打哆嗦?我们说,是,赖泥鳅是在打哆嗦。刘照金说,我没有打哆嗦。可是刘照金已经哆嗦得站不住了,他抱着肚子蹲了下去。很快老宽出了一头汗,老宽围着刘照金转圈子。老宽说,祖宗,赖泥鳅你是我的小祖宗。老宽又说,你早也不打哆嗦,晚也不打哆嗦,偏偏在这个时候打哆嗦。杨桂花也说,赖泥鳅你别害怕,平时你怎么排练的,现在就怎么演。杨桂花蹲下来,两只手摸着刘照金的头。我们都看见杨桂花的手又粉又嫩,她的手指像透明的胡萝卜似的,她那么摸着刘照金,刘照金一定觉得很痒痒。前两天在打麦场那边,杨桂花的两只小手就是这么摸老宽来着,它们摸得老宽像公猪一样哼哼叽叽的。杨桂花摸着刘照金的头说,赖泥鳅你好好地把戏演完,只要你好好地把戏演完,你要是还想要一条绒棉裤,回去我跟支书说,让他再多发给你一条绒棉裤。杨桂花又说,小石头的绒棉裤让给你,老宽他老婆的绒棉裤也让给你,你自己领一条,我替你跟支书要一条,这样你就有四条绒棉裤了;你穿一条,你爹穿一条,你娘穿一条,你姐姐也穿一条,你家里所有的人都能穿上绒棉裤。

可是这个时候,刘照金却哭起来了。刘照金抱着肚子哭,他的声音像猫叫唤似的。刘照金哭着说,我憋了一泡尿,现在实在憋不住了,我想尿出来。老宽一下子蹦起来。乖乖,老宽说,那就赶紧尿,尿出来就好了。但是我们都知道,老宽也知道,这个时候刘照金不能去厕所里尿尿,因为厕所在戏院的最东南角里,而整个戏院人山人海,那些看戏的人,他们把所有的空间都挤满了,他们封死了去厕所的路线,刘照金根本过不去。老宽扯着刘照金,把刘照金扯到墙角,然后帮他褪下夹裤来。刘照金嗷嗷叫唤两声,尿就射出来了。刘照金尿了很长时间。老宽就像刚才杨桂花所做的那样,用两只手摸着刘照金的头。老宽的手又粗又大,它们像耙子一样在刘照金的头皮上耙过来耙过去。老宽一边耙着刘照金的头皮一边说,赖泥鳅你快要把我吓死了,你吓得我都快尿裤子了。老宽说,赖泥鳅你一哭,你的泪水就把脸上的油彩洗下来,现在你的脸就像大闺女的骑马布子一样,红一块白一块的。老宽又说,我得重新往你脸上抹油彩。

锣鼓弦子响起来,我们的演出开始了。我和刘照金,我们两个人,完全按照排练时候的一招一式,在那个著名的康庄戏台上一唱一顿,比比划划。演出进行得很顺利。老宽很高兴。老宽一边拉着弦子,一边咧开嘴笑。老宽歪着头,笑得满口白牙,他甚至在弦子停下来的时候,朝我竖了竖大拇指,然后他还朝刘照金竖了竖大拇指。刘献理的锣鼓敲得很起劲儿。要是我和刘照金哪个人在戏台上出了彩,要是戏台下面响起叫好声,刘献理就附和那阵叫好声,使劲儿敲锣,哐哐哐,哐哐,哐哐哐哐。刘献理的两个肩膀大幅度地摆动,整个身子都摇晃起来。还有杨桂花和刘献国,他们两个人站在侧台,都用两只手圈成喇叭筒放在嘴上,对着我和刘照金提戏词;即便是我和刘照金根本没有忘掉戏词,他们两个人也对着我们喊,生怕我们会出错。或者要是不提戏词的话,刘献国就喊,使劲儿咧,都使劲儿咧。刘献国喊“使劲儿咧”的时候,身子往上一蹿一蹿的,像一条离开水的大鲫鱼。那个时候我觉得,老宽、刘献理、刘照金、杨桂花、刘献国和我,我们六个人是一家人。演出的时候,我们几个人嘴往一处说,手往一处搁,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演出的时候我们就是一家人。

演出和排练是很不一样的。那天一上台,我就觉得演出和排练很不一样。戏台下面人山人海,他们有着同一种表情,他们用一样的目光,盯着同一个地方,盯着我,看我怎样出彩。我一下子就想到了赛金童。从前赛金童那场最后的演出,戏台下面就座了这么多人,他们也有着同一种表情,他们用一样的目光,盯着同一个地方,盯着赛金童,看他怎样出彩,可是最后他们看到了赛金童吐出的三口鲜血。还有,那天一上台,我就觉得我不是我,我也不是小石头,我是刘照金。以前排练的时候,如果我演恶霸地主赖泥鳅,我就觉得我是恶霸地主赖泥鳅;如果我演少年英雄小石头,我就觉得我是少年英雄小石头。那时候我从来没有觉得我是刘照金,可是在戏台上演出的时候我觉得我就是刘照金。我唱的第一句戏词,“日出东山红胜火,石头我今年刚十三”差点唱成“日出东山红胜火,刘照金今年刚十三”。好在紧接着老宽朝我竖起了大拇指,刘献理使劲儿敲锣,杨桂花把手圈成喇叭筒放在嘴上替我背戏词,他们一热闹,戏台下面就紧跟着热闹,我就顺着他们所有的这些人,往下演。

还是出错了。还是出在小石头和赖泥鳅搏斗的那个地方。从一上台,我就盼着那段戏快点儿到来,那段戏一来,我就给刘照金使绊脚,绊他一个狗吃屎。我要真的给刘照金使一个绊脚,真的绊他一个狗吃屎,但不能把他的牙磕掉,也不能把他的鼻子磕出血来,因为搏斗的戏完了之后,还有一段戏要演,我还得让刘照金能够继续演下去。一想到这一点我就想笑。前两天排练的时候,我一直想真的给刘照金使一个绊脚,真的绊他一个狗吃屎,又怕老宽不愿意,所以一直憋在心里。现在不同了,现在真的是在演出,如果我那个绊脚使得好,就是说我真的绊刘照金一个狗吃屎而又不把他的牙磕掉或者鼻子磕出血,那样的话就会出彩,老宽不但不会生气还会夸我有出息。我一路这么想来,想着想着脑子就出了问题。我想我为什么要真的给刘照金使绊脚,真的绊他一个狗吃屎呢?如果那样的话,我就等于是自己给自己使了一个绊脚,绊了自己一个狗吃屎,因为我不是我,我也不是小石头,我就是刘照金。问题就出在这里。

终于到了我应该使出一个绊脚,把刘照金绊一个狗吃屎的时候了,可是我却愣在那里,歪着头看戏台左侧的一根立柱,很长时间没有动弹。从前赛金童那场著名的演出,他在吐出第一口鲜血之前,就是这么歪着头看戏台左侧的一根立柱来着,他很长时间没有动弹,然后他把一口鲜血吐在那根立柱上。我一停下来,一愣神,我就知道自己出错了。可是这就像有时候做的梦一样,明知道自己是在梦里,醒过来却不容易。我听见老宽拉的弦子跑了调,他拉的弦子像母猫叫春似的。老宽着急了。刘献理起劲儿敲锣鼓,他好像要把铜锣砸出窟窿来。他们两个在用这样的方式提醒我。杨桂花在侧台叫着我的名字说,快使绊脚,快使绊脚。刘献国在骂我,傻鸟,你个傻鸟。我还是没有动弹。我愣了愣神,然后歪着头朝戏台下面看。戏台下面黑压压的全是人,一刹那间他们都安静极了。接着,看戏的人又哄笑起来,他们的笑声震得戏台微微发抖。我知道,就和前天彩排的时候一样,我在台上愣神,我还没有使绊脚,刘照金已经等不及了,他自己蹦起来,来了一个狗吃屎。现在刘照金像一摊烂泥一样趴在戏台上。

我们的演出结束以后,我从戏台上下来,就躲在化妆间的墙角里不敢动弹,等着老宽过来惩罚我。老宽铁青着脸,死命地抽着烟。刘献理、刘献国和杨桂花他们的脸色也都像死了爹一样难看。但是老宽并没有骂我,也没有让我罚跪,他看也不看我一眼,就像我根本不存在似的。老宽让刘献理、刘献国他们两个收拾东西准备走人。老宽说,康庄小学那边恐怕不给我们安排饭了,我们回刘家洼去。那个时候外面看戏的人已经散尽了,刘献理、刘献国很快把锣鼓弦子都收拾好,可是这个过程中我们都没有看到刘照金。从戏台上下来以后,我们一直没有看到过刘照金。我们都认为刘照金可能又憋尿了,他可能去厕所里尿一泡很长很长的尿。我们几个人就待在化妆间里,等着刘照金回来,刘照金一回来,我们就开到刘家洼去。可是一等二等的,刘照金还是没有回来。后来一个看戏的人跑过来告诉我们说,你们那个赖泥鳅让人揍了,你们快去看看吧。

刘照金躺在戏院外面的墙根边,满脸都是血。那个墙根有一块破旧的石碾盘,刘照金侧着身躺在碾盘上。老宽跑过去抱住刘照金,想把他抱起来,可是老宽把刘照金抱起来以后,刘照金根本站不住。老宽一松手,刘照金又像一块烂泥一样摊在地上。老宽又把刘照金抱起来,刘献理、刘献国也过去帮老宽抱刘照金,杨桂花掏出手绢来擦刘照金脸上的血。老宽说,赖泥鳅,是谁把你打成这样?刘照金一声不吭,可能他已经不会说话了。老宽说,赖泥鳅告诉我,谁把你打成这样?刘照金不会说话了,可是还会笑。刘照金咯咯地笑了两声。老宽脸一沉,对刘献理杨桂花他们说,赖泥鳅要是哭的话,问题不大,现在他不哭反而笑,问题严重了。老宽让刘献理赶快去找康庄大队的赤脚医生,然后老宽、刘献国和杨桂花他们三个人把刘照金抬起来,老宽抱着刘照金的头,刘献国和杨桂花一人抱着刘照金一条腿,他们把刘照金抬回戏院,把他抬到了化妆间里,放到地板上。老宽也坐到地板上,守着刘照金。老宽说,在康庄大队的赤脚医生来到之前,谁也不许动一动赖泥鳅。停了一阵,刘照金又咯咯地笑起来。

赤脚医生和康庄大队的支书一起来了。赤脚医生摆弄刘照金的时候,支书把老宽叫到一边,和老宽说了一些话。他们两个人说话的声音很小,似乎不打算让别的人听见。老宽好像很生气,支书呢,好像也生气,但明显的支书生气有一半是装出来的。他们两个人说起话来乱糟糟的,四只手在他们中间比画过来比画过去。老宽的意思是,如果赖泥鳅出了什么问题,康庄大队的支书要对此负责。支书的意思要比老宽的意思复杂一些。支书的意思是,赖泥鳅也不见得就是康庄的人打成这个样子的,因为看戏的人很多,四里八乡的人都有,谁也不能肯定是康庄的人干的;再者说,小孩子们打架也是常有的事,没有办法分出谁是谁非;还有一种可能是,谁也没有打赖泥鳅,是他自己摔着或者挤着了,才成了现在这个样子。问题是刘照金现在只会笑,不会说话,如果刘照金会说话,他自己就能说出到底是挨了揍,还是摔着了或者挤着了。因此,老宽和支书在这个问题上没有谈出结果。

这个时候赤脚医生已经摆弄完了刘照金。赤脚医生告诉老宽说,刘照金的鼻子和耳朵出了一点血,另外还可能有一点轻微的脑震荡,其他地方并没有毛病,不用吃药,也不用打针,只要回去静养几天就好了。听了赤脚医生的话,老宽好像有一点高兴,支书呢,好像也有一点高兴,但明显的支书高兴有一半是装出来的。话又说回来了,这个时候支书对老宽说,毕竟事情发生在康庄,康庄也不能一点不管。支书所说的“管”有两层意思,一层意思是,他们可以借给我们一张小木床、一床被子和一床褥子、几根绳子和两根木棍,让我们抬着刘照金回家;另一层意思是,我们也不必急着走,可以吃了晚饭,还可以再住一夜。刚刚有了一点高兴的老宽又生气了。老宽说,支书你借给我们的那些东西我谢谢你,饭就不吃了,我们刘家洼再穷,也不缺那一顿白蒸馍吃;再者说了,要是我们吃饭的话,吃的是县里的饭,那一笸箩一笸箩的白蒸馍又不是康庄的。然后老宽又对我们几个人说,开拔。

我们离开康庄的时候,时间已经不早了。马上就到了吃晚饭的时间,康庄小学里,那几笸箩白蒸馍一眨眼就会抬出来。刘献理劝老宽,我们可以停上一袋烟的工夫再走,如果我们不吃饭的话,至少要带几个白蒸馍回去。可是老宽执意不肯吃了饭再走。老宽说,我们刘家洼再穷,也不缺那几个白蒸馍吃。我想,老宽可能是气糊涂了,那些白蒸馍我们不吃白不吃,吃了也白吃,可是为什么又不吃呢?如果我们就这样回去,回到刘家洼,恐怕以后再也吃不上了。但是老宽说,开拔,开拔。我们都不敢说话了,这个时候我们都有些害怕老宽,老宽说开拔我们就开拔。他们几个把小木床和木棍绑起来,在床上铺上褥子,把刘照金抬上去,然后再用被子把刘照金盖好。老宽、刘献理、刘献国和杨桂花他们四个人抬着木床,抬着刘照金,我扛着锣鼓弦子跟着他们。我们就这样离开了康庄。

走出康庄二里路,天色到了黄昏。我停下来,扭回头朝康庄看了一眼。那时候我已经分辨不出哪儿是康庄戏台,哪儿是康庄小学了,康庄的上空雾蒙蒙的,那里的房子、树木好像泡在脏水里。老宽他们几个人好像脑袋后面长着眼睛似的,我一停下来,他们也都停下来。他们也朝康庄的方向看。看了一阵,老宽说,大嘴,我们在这个地方住了几天?刘献理说,六天。又看了一阵,老宽说,狗日的。刘献理也说,狗日的。然后我们继续赶路。刘照金一直在笑。刘照金躺在小床上,用被子蒙着头,只要过上一袋烟的工夫,他就咯咯地笑上几声。刘照金一笑,老宽就说,赖泥鳅,你不会说话光会笑,你一笑我的腿就发软。老宽说,我的腿发软。

天色黑尽以后,脚下一高一矮的,我们摸着黑走路。有一阵子几个人都没有说话,那时候除了偶尔听到刘照金咯咯的笑声,还能偶尔听到杨桂花的尖叫声。我听见刘照金咯咯地笑,就问老宽,赖泥鳅会不会死?老宽,我说,我觉得赖泥鳅说不定会死掉。老宽说,讨嫌虫,你不要胡说,赖泥鳅咯咯地笑,那是因为他的脑子有点不舒服,回家养两天他就好了。刘照金不笑的时候,杨桂花会尖叫一声。如果杨桂花尖叫起来,那就说明什么东西扎了她的腿,或者是什么东西硌了她的脚。我明白了,杨桂花怕疼,怕什么东西扎着她或者硌着她;在康庄的打麦场里,老宽压着她的时候,她也是这么尖声叫唤来着,那多半是因为麦秸谷秆之类的东西扎着或者硌着了她。可是老宽却不这么认为,老宽认为杨桂花是怕黑。老宽说,杨桂花你不用害怕,我们有这么多人。老宽又说,我们就这么走,用不了一个时辰就能走回刘家洼。那时候我已经饿了,我说,老宽,我饿了。那个时候,天那么黑,什么也看不见,看不见村庄,看不见田野,我也不知道刘家洼在哪里。我说,老宽我饿了,来的时候刘献理要拿白蒸馍你不让拿,可是现在我饿了。老宽没好气地说,你个恶心鬼,讨嫌虫,你不是扛着锣吗?你要是饿了,你就啃那面锣。

后来杨桂花央求老宽讲一讲老虎团的事。老宽不愿意讲。老宽说,什么老虎团老猫团,你要是害怕,就让恶心鬼敲锣。我说,我不愿意敲锣,我饿得慌。杨桂花说,老宽,来的时候我不让你讲你要讲,现在我让你讲你又不讲了。杨桂花说,来的时候我不让你讲,是因为你老说谁谁谁死在康庄戏台上,谁谁谁在康庄戏台出事了,我觉得不吉利,害怕出事;现在咱们这不已经出事了吗,你讲一讲又能怎么样呢。杨桂花又说,那个盖老虎在康庄戏台出了什么事?是啊,是啊,刘献理和刘献国也跟着说,那个叫盖老虎的人在康庄戏台出了什么事?老宽把香烟摸出来准备点上,因为有风,老宽划了几根火柴才把香烟点着了。这中间,刘照金又咯咯地笑了两声。盖老虎本不是一个戏子,老宽说,他只是北洋军阀吴佩孚手下的一个团长。不过盖老虎的父母都是戏子,他的父母在当地非常出名。

老宽说,有一年的秋天,盖老虎率领他的老虎团来到了康庄。当时盖老虎是从河南商丘开过来的,准备开到河北保定去,他在康庄停下来,只是因为大队人马需要补充粮草。再说当时天气也不好,淅淅沥沥的小雨时下时停。盖老虎在康庄驻扎下来的时候,恰巧有一个草台班子在康庄戏台演戏,这个草台班子演的戏,正是盖老虎父母的拿手好戏,戏名叫做《脸上的红月亮》里是《地堂板》。盖老虎一看就发了火,他掏出盒子炮来,命令那个草台班子停止演戏,不然的话他就不客气了。其实盖老虎并没有看到那个草台班子演出,他只是看了看人家在化妆间里的彩排,就日娘日娘地骂起来。盖老虎嫌人家戏演得不好。盖老虎推搡着那个戏班的人说,这个戏怎么能这么演呢,这么好的一出戏,让你们这一群狗日的给糟蹋了,你们看看我怎么演。盖老虎骂完了,还命令他的副官掌男主角的嘴巴。副官掌了男主角的嘴巴。盖老虎又命令戏班继续彩排,只不过接下来的彩排,男主角换成了盖老虎,原来那个男主角,被盖老虎的副官捆在化妆间的一把椅子上,放在墙角里。

盖老虎果然演得好,老宽说,盖老虎一招一式都比原来那个男主角强得多。盖老虎演戏的时候还不忘教训那个冤大头,他只要一停下来,就走到墙角去掌一下那个人的嘴巴,或者拧那个人的耳朵。盖老虎说,你好好看着,看我是怎么演的。后来那个草台班子的头儿给盖老虎下跪,他说,长官,你放了我们吧,我们再也不敢到康庄戏台来演出了。他又说,我们这些人哪是什么戏子,我们都是要饭的,我们出来演戏,也就是混口饭吃,长官你放我们走吧。盖老虎说,不许走,都陪着我演。那个草台班子不敢走,他们陪着盖老虎演戏。就是这样,盖老虎作为名戏《脸上的红月亮》里是《地堂板》的男主角,在康庄戏台上演了两场。很多人都来看戏,四里八乡的人都涌到康庄,来看盖老虎的演出;其实他们都不是来看戏,他们是来看看盖老虎;他们都知道盖老虎和他的老虎团威震四方,百战无敌,可是怎么一夜间盖老虎就变成了戏子呢?当然了,老虎团的士兵们也都坐到戏台下面,看他们的团长是怎么来演《脸上的红月亮》里是《地堂板》的。他们的情绪都跟着戏走,该笑的时候,他们就真的笑,该哭的时候,他们也就真的哭。

可是这些看戏的人谁也不知道,老虎团的后面还跟着追兵。盖老宽刚刚在商丘城南打了一场恶仗,队伍里有不少伤兵,他们奉命北撤的时候,敌军穷追不舍。盖老虎演出第一场之前,副官就提醒过他。副官说,团座,恐怕您不能在这儿演戏,敌军很快就会追上来。盖老虎说,没事儿,没事儿,他们没有那么快,我就演这一场。演了一场,盖老虎还不过瘾,想演第二场。副官又提醒他说,团座,敌军追上来的话,会把我们围在戏院里。盖老虎说,没事儿,没事儿,我再演一场。那时候盖老虎就像疯了一样,心里只知道演戏,别的事情一概不管不问。其实呢,副官第二次提醒盖老虎的时候,敌军已经追上来,他们包围了康庄,正在朝着康庄戏台缩小包围圈。老宽讲到这个地方停下来,开始咳嗽。咳咳咳咳,老宽没完没了。我们都等着老宽讲下去。刘献理问老宽,盖老虎呢?老宽又咳嗽了一阵。老宽说,盖老虎和他的老虎团,就在康庄那个戏院里,被人杀得片甲不留。老宽说,他们把团副吊在戏台上,吊得很高,敌军的长官朝团副的脚心开了一枪,然后好多士兵都朝团副的脚开枪,团副的两只脚就被打掉了。老宽又说,半个时辰之后,他们才又朝团副的胸口开枪。

在老宽讲到盖老虎掌人家嘴巴的时候,天就开始下雨了。可是我们都没有在意下雨的事,或者说我们都没有注意到天在下雨。老宽讲完盖老虎的事,可能老宽又想吸烟,这个时候老宽说,我的火柴湿了。老宽没有办法吸烟。杨桂花说,我的夹袄湿透了。刘献理说,我的鞋走掉一只。他们三个人都没有提天在下雨的事。可是天在下雨,我的夹袄也湿透了。路上尽是泥巴,不小心的话鞋子就会被粘下来。四周围黑黝黝的,远处的东西什么也看不见,只听见沙沙沙沙的雨声,就像老天爷在满地撒沙子。老宽、刘献理、刘献国和杨桂花他们四个人走得很慢,他们一直抬着刘照金,可能现在他们已经很累了。绑在小床上、搁在他们四个人肩头的那两根木棍,咯吱咯吱地响。还有我们这些人的脚,我们的脚踩在烂泥里,拔出来的时候也发出难听的声音。我的衣服湿透了,我的肚子饿了,我突然大声对老宽说,什么时候我们才能走到刘家洼?老宽不理我,只顾走路;刘献理、刘献国和杨桂花也不理我,他们都只顾走路。可是什么时候我们才会走到刘家洼?

有一个问题我得告诉老宽。老宽,我说,你还记不记得那个石磙?老宽说,什么石磙?我说,就是我们去康庄的路上,你坐在上面吸烟的那个石磙。我说,当时你坐在上面吸烟,想讲讲盖老虎的事,结果杨桂花没有让你讲。我又说,那个石磙旁边是一片很大很大的坟地,当时杨桂花说,你老是讲谁谁谁在康庄戏台上出了事儿,谁谁谁死在那个戏台上面,这样说话很不好,很不吉利。老宽一惊,说,那个石磙怎么了?我说,我们已经从那个石磙旁边走过去三回了。我这么一说,老宽突然停下来。他们都停下来。老宽说,讨嫌虫,你再说一遍。我说,我们从那个石磙旁边走过去三回了。老宽愣住了,愣在那里好一阵子。然后老宽突然着急地说,讨嫌虫,快点敲锣,使劲儿敲锣。我赶忙把背后的铜锣拧过来,使劲儿敲。哐哐哐,哐哐,哐哐哐哐。我问老宽,你为什么让我敲锣?老宽说,不要说话,使劲儿敲。我使劲儿敲锣,哐哐哐,哐哐,哐哐哐哐。

我明白了,我们遇见鬼打墙了。我们一直在烂泥地里转圈子,围着那片很大很大的坟地,转着很大很大的圈子。老宽、刘献理、刘献国和杨桂花他们四个人好像又来了精神,他们加快了脚步。木棍和小床发出的咯吱咯吱的声音,还有他们的脚踩在烂泥里发出的扑哧扑哧的声音,都响得更急了。老宽不停地催促我,让我使劲儿敲锣。我的锣声响了一阵之后,刘献理就开始唱起来。刘献理没有唱戏词,他唱的是,棱哩咯棱,棱哩咯棱,棱哩咯棱。刘献理唱起来没完没了,棱哩咯棱,棱哩咯棱,棱哩咯棱。刘献理一直只有敲锣的份,从没有亮开嗓子唱过戏,现在我替他敲锣,他终于可以这足戏瘾了。刘献理唱戏,我敲锣,我的锣声渐渐地和上了刘献理唱戏的节奏。后来老宽、刘献理、刘献国、杨桂花他们四个人的脚步也和上了锣声的节奏,锣声响得慢,他们就走得慢,锣声响得快,他们就走得快。那个时候雨也越下越大了,雨水顺着我的头发往下流。我想,盖在刘照金身上的被子肯定也已经湿透了。刘照金一直蒙着头,他的头现在蒙在湿瓜瓜的被子里面。我想刘照金一定早就没有办法喘气了,刘照金可能已经闷死了。想到这里我又有话要对老宽说。我知道老宽不让我说话,只让我使劲儿敲锣。我知道他们都说我是讨嫌虫,可我还是说。我一边敲锣,一边对老宽说,老宽,赖泥鳅不笑了,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咯咯地笑了。哐哐哐,哐哐,哐哐哐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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