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九黎族从第九代头人开始,就有了灭亡的征兆。
九黎族的第一代先祖是一个逃亡的奴隶,从姜水泛舟而下,据说也是为了寻找什么,但寻找什么,谁也不知道。听父亲说,九黎族的历史就是从奴隶到首领的历史,每一代头人都试图抹去先人的这段“奴隶史”,所以,在族里,处置奴隶的方式一直很残忍的,因而,面对头人在尤族遭遇的“水淫”之苦,父亲不以为然。
父亲说:“从奴隶开始,再回到奴隶,这本身就很正常。假如头人是尤的话,奴隶们同样得死,而且死得更惨。”
据说,头人曾经吃过刚出生的婴儿,有一阵子,他非常迷恋活人的眼珠子,所以,那阵子的俘虏全被挖了眼。尤不过尽了一个头人的责任,他总不能把俘虏们列为上宾吧。有一年,我和羽在冥水边遇到一位衣衫褴褛的半瞎人,他的一只眼睛在跟我们说话时另一只眼不断流出一股黑色的粘液,而他半边的脸全被这种粘液遮住了。羽很害怕,瞎人凄凉地笑笑,说:“一个半瞎的老头,有什么好怕的?”于是,他弯下腰,用河水擦洗眼睛。我和羽站在他的身后,用一种奇怪的目光打量着他。几天前的暴雨使水位上涨了许多,一根枯木正随波而下。
“姑娘,你小小年纪便愁眉暗锁,看来虽处尊位,命运难料啊……能看一下你的掌纹吗?”瞎人说。
瞎人看过羽的掌纹,又看了看我的。瞎人叹了口气。
“怎么啦?”我问。
“你们虽说有缘,却是一段未果的缘……”
羽脸色突变。
瞎人一阵嘿笑。
“这世道,假话济济,真话寥寥啊——”
“世道之中,一切不过过眼烦云,生死无定,人生如梦……我这半瞎之人,虽参透阴阳之变,却未有两性之情啊。”
巫人话音未毕,突然飞身而起,落在那截枯木之上,嘴里歌曰:“未了,未了,天下之老;未央,未央,天道之夭;末衰,末衰,顺水而索;未果,未果,残花一朵……”
我不知道,歌谣里的“残花一朵”指的是谁,但瞎人洒脱无终的流浪之风,的确打动了我。假如我不是泛舟于冥水上寻找龙蝶,我想我肯定追随于他。很多年过去了,当我再一次遇到瞎人是在黑衣人追杀的途中。我被刺伤后躲进一处洞穴中,不知昏睡了多久,当我醒来时,我看到半瞎人正凝神盯着我胸前的石珠。我惊恐于他的神情,他告诉我这串石珠是龙蝶后裔的信物,看来瞎人似乎了解它的渊源,他随后布下一道魔咒,以保护我已被腐水侵蚀的身体——漫长的漂流和追杀,断不是我的肉体所能承受的。瞎人离开后,我试图在记忆中寻找母亲,而不停涌入脑海却是羽的身影。其实父亲一生完全可以拥有许多女人,九黎族并没有这方面的禁规,可从我记事时起,父亲没沾过一个女人。烦闷的时候,父亲会对我说起母亲,一个他终生至爱的女人,而母亲留给父亲的,只是箱底的一件陈旧的麻衣,父亲有一天把它送给了我。
“这是你母亲当年给我缝制的,左胸纹着一只白蝶,另有一件是紫蝶……你穿上这它,在她的眼里,你就是当年的我。”
我才知道,一件麻衣,可以将爱情延续千年。啊,我想起羽留下的十二颗石珠……
九黎族自第六代开始,一场轰轰烈烈的扩疆运动开始了,将士们的尸骨从姜水断断续续埋到了冥水。我三岁那年,第九代头人死了,那几天父亲因身染重疾,卧病在床,于是,母亲一袭黑衣,替代父亲临坛执法七天。第七天一早,母亲因劳累过度晕倒在子阳坛上,这时候有一个人搀起了她,这人就是头人的儿子,九黎族的第十代领袖。
头人的目光自母亲凄惨的面庞掠过,母亲病态的美丽深深打动了他。我想,这是因为母亲的虚弱,由虚弱而引发的爱意,有时候远胜于那一具承载它的肉体。
那天晚上,一群嘤嘤哭泣的女人守在陵墓前,她们将成为先祖的殉葬品,她们为先祖、更是为自己的命运而哭泣。此时,头人的儿子却守在我母亲的床边,据父亲讲,他进去时正看到头人握着母亲的手。父亲的到来显然惊动了他,这位年轻的继位人匆忙之中丢开了母亲的手,他困惑的表情无疑是在询问父亲到来的缘由。
“她是我妻子。”父亲说。(和父亲结合后,母亲从来足不出户,所以,知道她来历的人极少)
头人一时僵住了。
父亲走上前,在头人起身的地方坐下,后来又移到床边。母亲滑落的手掌很快回到父亲的手里,而母亲在这时醒来了。母亲第一眼看到的自然是父亲,母亲凄凉地笑笑,把另一只手放到父亲手里。摇曳的火光中,立着九黎族的新头人。母亲则躺在父亲身影的另一边,新头人的离去只是一团模糊的黑影。
“刚才那个人是谁?”母亲问。
“噢,一个仆人。”
“这是哪儿?”母亲环顾四周。
“我们回家吧……”父亲说完,抱起母亲潮热的身体。
母亲婴儿般偎在父亲的怀里,母亲幸福的沉睡,却是父亲产生敌意的开始。
掀开帐篷时,父亲发现新头人立在距门边不远的木槛边。
父亲沉思片刻,突然迈步离开了。
当夜,先祖下葬了,九黎族的权杖传到了新头人的手里,新头人发布的第一道命令就是让父亲主持先祖的下葬仪式。父亲来到先祖陵前时,神情有些疲惫,我和母亲跟在他身后,头人的目光越过父亲,缓缓落在母亲的脸上。无数火把迎风咧咧作响,母亲久久凝视着父亲的背影,风把她的长发吹成一种绚丽的飘动。母亲搂过我,我闻着母亲身体的气息,有点困倦了。头人从高地上走下来,走到父亲跟前时,他的目光仍盯着母亲的脸。
“巫师,病好了吗?要不要请人代劳?”
“不用了,我自己来。”父亲转身看了一眼母亲,缓缓登上陵地高处。
奇怪的是,头人仍立在原地。父亲离开后,母亲和头人之间没了遮挡,他们的目光,在风里接触了一下,然后,母亲拉过我,侧身望着正缓缓向上移步的父亲。
“你刚才,睡在我的床上……”头人靠近了说。
“你说什么?”
“你晕倒在子阳坛上,我把你……仆人们把你放到我的床上……”
母亲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现在看来,母亲意识到的显然只是头人反常的行为,而他的暗示,因为父亲染病的缘故,母亲可能并没有顾及。他们之间,在母亲无声的表示后,突然没了声音。
“妈,爸开始了。”我说。
不错,父亲站在一方耸立的尖塔上,开始了他无与伦比的做法仪式。女人们的哭声更大了,一时间,旷野上全是哭声。头人离开了母亲,在迈向墓地的途中,他一次次回头,火光映着他一身白衣,他的身上凝聚了太多的阴柔之气,而他在女人身上花费的时间,最终葬送了他的生命。事实上,他的确是这么做了,据说,头人在第二天晚上召来了一老一少两个女人,她们轮流使精力旺盛的头人陶醉在黑白不分的昏睡之中。而此时的尤族,正在将他们的武士送到烽云洞中,忍受湿地和饥饿,寻找一种叫“九尾虫”的神秘生物。
两年后,新头人死在一个叫“金”的女人身下。
这两年里,这位早死的头人只是远远地望着母亲。葬礼结束后,他再也没有打扰过母亲。
他的弟弟,也就是如今囚在尤族水狱中的垂死之人——禹,接过了九黎族的权杖。先祖下葬时,他正辗转在归途中,他与母亲之间的事,是我在冥水上听母亲说起的。那些深藏母亲心中的往事,这个世界上除了我,没人再知道了。它是一个耻辱的标记,它是母亲从不愿提及的痛楚,而当这一切来临时,突然的打击仍令我措手不及。
“有一天,你母亲突然离开了九黎族,从那之后再没回来……”父亲说。
现在,我换上了那件麻衣,麻衣的左侧缝着一只白蝶,迎着萧瑟的秋风,白蝶振动双翅,勃勃欲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