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走近时,紫衣巫师才转过身,冷风吹起他的白发,那一刻,我突然有种欣赏的冲动。阳光仍落在谷峰后面的杉林中,四周一片浅白色,远处是起伏不止的山谷轮廓。父亲指着左侧的一条小路说:“记住,这是山寨的出口。”我点点头,仔细观察那儿的地势。
父亲和紫衣人只有两步之遥。我的臂下夹着沉重的青铜剑。
身后,三个士兵突然不见了。我的心里疑惑不止。紫衣人拂起额前的白发,露出一张瘦削的脸,他的鼻子挺拔而宽阔,清冷的目光里,隐藏着一股杀气。他开口时,唇线非常夸张,脸颊上刻着一道道深深的皱纹。
“来得挺早嘛……”紫衣人说。
“怎么就你一个人?”
“尤族就我一个紫衣巫师。”
一时,我们都沉默了。
“怎么样,想好了吗?”紫衣人归入正题。
“想好了。”
“噢?”
“我留下来可以,但得让我儿子走。”
紫衣人断然道:“不行!”
父亲沉思片刻:“看来,我们没别的选择了。”
紫衣人微微一笑:“你能明白这点就好。”他误以为我们答应了,神色变得稍稍柔和,但这时父亲突然道:“没别的选择,那我们只好走了。”
紫衣人一愣,随即发出一阵狂笑,草丛间的虫声立刻停止了。
“你以为你们能走得了吗?”语音未毕,紫衣人背后赫然出现了三个黑衣人。
“快走!”父亲急嚷道,迈步挡住紫衣人。我一个撤身,朝山道口跑去,可刚到杉林边,就听到扑落落一阵响,三个黑衣人齐身落下,堵在路中央。
“小子!你长了几条腿?想跑?哈哈哈……”
笑声未落,其中一个飞身挥剑,直朝我的胸口刺来。我闪身躲开,此时,我的左手仍握着袖内的剑柄。紧跟着,另一个一声怪叫,一短三长连出三招,直把我逼到一棵桧柏前。我背倚着树干,看到山谷后方已露出一抹阳光。
我挫身避过,黑衣人的短剑刺中了树干,在他抽剑的一刹那,我以意带剑,剑锋自长袖间陡然挥出——黑衣人一声惨叫,倒在地上。另两个见状,齐声急啸,飞身再次扑来。
我接了几招,很是吃力,父亲不知怎样了,心绪烦扰之间,我的步法已显得零乱。对方似乎看出我的窘况,招势更为凶狠凌厉,一个专攻我的下身,另一个手挥长棍横扫两肋。此时,山寨里传来一阵阵鼓声,我心想万一再来几个黑衣人,就算插翅也难飞了。情急之下,我顾不得多想,猛然撤步,身子凌空拨起,剑气从背后直射而出——
“青冥三式!”一个人惊呼道。
趁他们惊魂未定,我跃下一面坡地。刚跑了一段,猛听耳边几声尖啸,前面,赫然出现了六个黑衣人!
雾气中,他们像影子一般飘忽不定,随后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你逃不掉的,由我们带你回去吧。”
“纵然有青冥剑法,也奈何不了我们六人!”其中一个矮个子道。
他们慢慢地凑上来。包围圈在不断缩小。
父亲,除了束手就擒,我没别的出路了,儿子不是他们的对手啊。但是,九黎族头人的惨状、羽的自杀以及令人惊恐的“九尾虫”——令我对生命变得漠然了。
“你们来吧!”我长剑护胸,一副凛然必死的姿态。
“哈哈,小小年纪,骨子倒硬,好,老夫陪你练几招!”那个黑衣老者慢慢走来,奇怪的是他竟然两手空空。在距我几步的地方,老者提起两臂,奋力一展,一股强大的力量破空而来。一刹时,雾气中的杉叶无风自落,在老者振臂之时,那些枯叶好像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牵在半空!与此同时,林中突然传来一种奇怪的咝咝声,那些悬空的叶了竟如花粉一般四处飘散!
“谁?!”老者冲林中惊吼道。
四处静悄悄的,只有雾气半慵半懒蜷缩在低矮的灌木丛间。随后,一个黑衣人从怀中掏出一根短笛,几声刺响后,山寨前蓦地飞出一群蛟蝶!同时,黑衣老者飞身而起,倏地没入林叶之中,他的身体在零乱的碎叶中忽隐忽现,而飞来的蛟蝶居然迷失了方向,一阵扑腾后,它们居然折身返回了。
不久,老者如树叶般从一块巨大的树荫中飘落下来。他面色苍白,隐约中可见唇边沾着一丝血迹。
“师傅!”几个人上前喊道。
桧柏之下,立着一位麻衣女巫。她赤着双足,破旧的麻衣上沾满了水滴和花粉,那隐在乱发中的脸庞显得极其神秘而乖张,让人疑似戴着面具。
“你是谁?”老人慢慢直起腰,低声问道。看来,他伤势不轻。
“我是谁并不重要……”女巫转过身,她的目光,缓缓掠过六个黑衣人,最后落在我的脸上。
女巫向我走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在我脸上。
一股奇异的草香弥散在空气中,昆虫的欢歌又一次传到我的耳中。女巫的注视造成了一段时间的空白,我知道我无法抵抗这么久的沉默,正当我准备开口时,我听到女巫的声音:
“孩子,是谁教你的‘青冥三式’?”女巫的声音悦耳动听,她的脸色,突然变得如雪一般苍白。
“我父亲。”
“你手中的这把剑,也是他的?”
“是的。”
“你长高了……”女巫说,目光里饱含着忧伤。我心生疑惑,听她的话音,好像认识父亲,但我并没有见过她。
空气中,突然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只见黑衣老者捂着左胸,几近嘶竭地指着女巫道:“你到底是谁?”
女巫倏地转身,朝前走了两步,声音变得极其恐怖:“一个将死之人,还有知道的必要吗?”
此时,另一个黑衣人跨前一步,手持一根赤物,直指女巫的脸狂叫道:“拿命来!”进尔,他腾空而起,几乎用尽全力,抡起赤物扑来!就在他出手的同时,黑衣老者一声呻吟,倒在了地上,他的一截手臂仍然指向女巫,而我正站在女巫一侧,我清楚地看到一道金光射向凌空落下的黑衣人,那人惨叫一声,身子在空中团成一个球,扑通一声落地。
他死了。
甚至连挣扎都没有。
没有任何东西能表达其余人的恐惧,正如我无法通过一种形式表达头人的“水淫”之苦一样。他们交换了一下眼色,飞也似地逃了。
“孩子,你也走吧!”女巫看着我说。
我走了几步,回头时,发现女巫仍立在原地。
阳光从斑驳中再一次光临腐败的落叶和错落无致的树影,再一次把某种情绪渲染到漫天的宁静之中,我迷茫了,我的迷茫,和土地的无声和这林中的落叶一般,在秋阳的寂寞中衍生了一缕难以自控的冲动。啊,那一刻的沉默,比冥水呜咽千年更具震憾的沉重!
“孩子,我还要见一个人……”女巫说完,向山寨走去。
风中,女巫的长发飘起,我突然发现女巫说话时嘴唇竟然一动不动!而她飘动在衣袖中的十指也白皙无比!麻衣下,隐约颤动的胸部,似乎和羽一样有着动人之态!她一次次称我“孩子”,孩子——我想,于她而言,我真是一个孩子吗?
最后,如父亲所言,我出现在冥水的飘流上。
现在,我浸泡在水中的双足,已成为冥水流动的一部分,我感受着它的流动,正如它通过流动告诉我它的喜怒哀乐一样。
啊,五百年了,肆虐的雨季,以及女巫白净的手指,何日能重现于我生命的流逝之中?
篝火已经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