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看了看四周说:“就这儿了。”
岸上是野凌花,一片一片的金黄,遍山漫野。竹筏在一个平静的岔道口搁岸了,这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春日,芦苇丛中,不时有水鸟飞进飞出,远处,阳光下一片稀薄的雾色,一道一道破碎的弧线将我和母亲圈在其中。
竹筏靠了岸后,我洗了脸,换上晾干的麻衣,走到母亲身边。母亲望着河水,表情神秘莫测。
“那些小赤蛇呢?”我问。
“你会见到的……”
“父亲什么时候来?”
“快了吧……”
“遇到那个瞎子之后呢?”母亲的故事还没讲完,所以我这么问。
“虽然我和你父亲都非常恨他,不过,他说的没错。第一眼,他就从你父亲的眼中看到了风的影子。他私下说,头人是水命,他最终也死在水里;九黎族因水而生,因火而灭;尤族使用的蛟蝶,属火性,水火相克,就是这样……谁都不清楚他的来历,看上去,他好像没什么目的,你父亲也不太明白,那天晚上,他回来后跟我说,这是他第一次遇到比他高明的巫士……”
“他劝头人要节欲,因为欲为万恶之首,对于一个部落或人都一样。他说人活着,就应当参透万物之本,顺应天地之变,世上没有永恒的东西,包括永生……可你父亲反对这个观点,他们在宴席上争论得很厉害,最后,头人劝道:‘谁能医好我的病,谁就是胜者。’瞎子告诉他,要想不死的话,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死。他说的没错,所谓的重生,不过是一次死亡经历,永生和死亡是一对孪生兄弟,它们相伴而生,相随而终……”
“后来呢?”
“瞎子走的那天,你父亲送他到冥水边,他第一次跟他说起了龙蝶,瞎人说:‘如果是真的,那重生的不该是他的肉体,而应该是灵魂,肉体的复活不是永恒,只是一个瞬间的延续。’现在,我相信了,因为妈的身体,在生长的同时也在腐烂……后来,我嫁给你父亲,和他一道学习巫术。四年后,瞎子第二次出现在头人的晚宴上,那时,你已经三岁了,那天晚上,我也去了,瞎子以为我是你父亲身边的一个婢女,提到病情时,头人发了一通牢骚,你父亲的脸色很难看,因为事前并没有任何人告诉他席上还有那个瞎子,当时,瞎子指着我说:‘巫师身边的侍女就是风的化身,只有她能治好大人的病……’瞎子说完后,席上一片死静,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想收回刚才说的话,可已经晚了。头人走到我面前,叫我抬起头,事情就这样发生了……”
眼看着太阳已经偏西了,四周宁静依然。远处,雾气也消散了,目光所及之处,水天一色。
母亲说:“当不幸发生时,它总比我们预料的要快……宴会不欢而散,瞎子当天夜里就离开了,他是一个谜一样的人,最终留给我们的仍是一个谜,这可苦了我们,你父亲一夜未眠,一早起来,眼睛红红的,我问他,他什么话也不说。到了晚上,头人邀请他过去喝酒,他拒绝了,并决定带着我和你连夜潜逃。我们收拾好行李,临走前,他交给我一个面具,叫我戴上……我们还未逃到冥水边,就被头人的手下发现了,你父亲被关了起来,而我被带到头人的面前,头人说,按族里的法令,私通异族女人是要被处死的,但是,只要我答应他,一切都可以商量。最后,我答应了……”
我打了一个寒颤。
“后来,就有了羽……”母亲欲言又止。
至此我猛醒悟过来,为什么母亲刻意隐瞒身份,为什么她那么忧郁沉默,为什么父亲极力阻止我和羽的来往,为什么父亲在看到石珠的那一瞬间脸色那么难看……原来,羽竟是我同母异父的妹妹!
“父亲一直在骗我,他说你突然离开了,再没有回来……”我强忍着悲愤说。
“后来的事,你父亲可能真的不知道。生下羽后,我就离开了九黎族,回到冥水上。有一天晚上,我梦到自己长了一对翅膀,在风里飞,梦醒后,我也醒了,你知道,能洗净过去污点的,只有重生……”
“难道父亲不知道羽的身世吗?”
“也许吧。但是当年头人答应过我,此生此世不会让第三人知晓……”
我不愿再深究了。是的,我罪孽深重,羽,我的妹妹,可我们居然……实际上死去的应该是我,而不是父亲。时至今日,往事已烟灰般散尽,可我,面对心灵的质问,我拿什么继续活下去?我们的命运发生在一段屈辱与悲惨的时间里,无论九黎族命运如何,我和羽都将背负着沉重的罪责——或许,我必须用剑身上怪异的图腾以及象形文字来证明这一切,赎回我的罪恶。我突然发现,自己竟然十分怀念在冥水上漂泊的日子……
过了一会,母亲说:“你恨我吗?”
“恨。”我说。
“羽也是水命,水是她的归宿,和我一样,这是没法逃避的……”母亲迈入水中,水纹轻轻荡漾着,一圈圈,从中心到边缘,最后在脚下消失了。我学着母亲,把双脚立于水中。“小赤蛇!”我突然喊起来,水下,几条小赤蛇在我的脚边游走着。母亲沉吟片刻,默默地从木夹中抽出那把青铜剑,立于竹筏上,望着苍茫的远方。我瞪大了眼睛,看到一个光点正缓缓移来——
母亲跪在竹筏上,喃喃自语。光亮越来越近了,在它的照耀下,水面上出现了一个金黄色的光团,慢慢将母亲罩在其中。母亲迎着那光亮站起来,将青铜剑横在颈下,接着强光透身而入,我看到她的身体剧烈抖动着,看上去仿佛一具不断被抽空的壳。我的耳边剥剥作响,不久,一缕白烟袅袅升起,随着声音的停止,光亮慢慢缩小,最后消失了。竹筏上,那把青铜剑仍插在木缝间。
我闭上眼,伏在地上痛哭起来……
水面上恢复了平静。椿木上,停着一只金黄色的蝴蝶,它震动着翅子,忽上忽下,恋恋而舞。跟着,天空的背景出现了,那是一汪清蓝的水,映着它绚丽的蝶影,另一对白蝶嬉戏着融入晴空,融入那个纯净的世界中了……
几对雀儿鸣叫着,倏地钻入芦苇丛中。
冥水上,我重新听到了溪流的欢歌。
啊,母亲,那是生命的声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