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又降临了。
生了一堆篝火后,我躺在一株枯槐下,望着火光发呆。这是一个奇怪的夜晚,篝火越烧越旺,燃烧的木柴发出碎裂的爆响,火星一阵阵随风扬起,扑向草丛和潮湿的泥里。从前,我常常听到鬣狗的嚎叫,现在我突然意识到,在冥水下游,我一直没见到它们的踪影。现在,只剩下我自己了,冥水上,我是孤独的,就像我感觉它那样,我相信冥水是懂得我的。天上没有流星划过,父母大概不会在天上,他们现在正循着风,往冥水的上游飞呢。父亲会满足吗?他会吗?他不会的,只有冥水是永生的,我们的生命不过是冥水的一个瞬间,一个瞬间足够了,为什么还要第二个、第三个呢?他们知道吗,我与这个世界隔绝了,石人、黑衣人、紫衣人、瞎子、头人……这些不过是一个又一个幻象。那羽呢?羽也是一个幻象吗?那什么又是真实的?羽从悬崖上跳下去时,她感觉到我此刻的孤独了吗?
风声弱了,我掏出怀中的石珠,一颗颗数着。这串石珠原是母亲送给羽的信物,后来,羽把它交给了我。它只是打磨成的12块玉石,从它折射的光芒中,能看到遥远的尺瑶山吗?
难道,尺瑶山的倒塌,也是一个幻象?
我凝视着黑暗中的河流。近岸的火光里,小赤蛇又多了几条,它们静静地悬在水中,像一团浸在水中的暗火,可惜,它们不是在燃烧。后来,我困了,倚着树干,我数着石珠,慢慢地,我睡着了……
模糊中,耳边传来轻微声响,睁开眼,我发现身旁草叶上停着几对白蝶,原来,天已经亮了。
白蝶们立在花瓣上,美丽的触子一动不动,突然,它们发现了我,一齐飞了。我顺着它们飞的方向,看到太阳正从西方升起。白蝶们好像在等着我,它们落在不远的地方,我一动,它们就飞了起来。
循着蝶的方向,我翻过一座山,来到一处悬崖上。
俯瞰山谷,绵延的绿色一览无余,我的心里一片纯净,周围是一片生机盎然的景色,我陶醉于其中,竟然忽略了蝶的存在。冥水在山的另一侧,它缠绕在山谷间,置于其中的我,觉得正与这天地合二为一。
……它由一个光点移来,慢慢的,我发现自己置于一团巨大的光雾之中。
强光从每个毛孔深入,贯通七经八脉,抵达我的肉和骨髓。不久,它便在我的体内沸腾起来,我的每一个细胞都在爆裂,生命的秩序混乱了,我燃烧了,我融化了,光束吸干了我体内的水份,它取走了我的魂魄,它带着我飞升,升入那个至清至静的无我之境中。
我飞起的魂魄看到了一个蝶的腹,它张开一道道壳缝,把我的细胞和血肉一并吸进了。它容纳了我,它将它的躯壳附着于我的魂魄上,我感到我的贴近,我的贴近是那样的柔软。这是我寄生的壳,我寄生在一只昆虫的体内,今后,我要像它那样,饮风吸露,吸食花粉,我能飞翔了,我飞翔的样子一定很美,我的双手变成了翅膀,我的喉管、牙齿、皮肤、内脏,我的分泌物、体液、气味、肠道寄生虫……这一切都包在了一只蝶的腹内。在梦中,我还会看到另一些蝴蝶,它们颜色各异,习性却相同。为了传宗接代,我们尽责心力。我会怀念做人的那些日子吗?我会怀念那在冥水上泛游的日子吗?有一天,我们会自问:我们会死吗?
有时候我会做一个关于人的梦。在梦里,有我昔日的亲人,有我的信念和欲望,还有一只雌蝶,它用它战栗的壳,拥抱着我——我们相爱了,我们接吻、兴奋、****、高潮。这是另一个世界,我中有你,你中有我。我们不再孤独,不再恐惧,在我们的生命中,将会有一大群龙蝶……
我们顺着冥水,一直往前飞。我们经过大溪、古阳、尤村和阪泉,最后来到了磁山。
我们回到了九黎族,可惜,它已是一座废墟,几百年的风雨已将它腐蚀殆尽,昔日的荣辱已和泥土生长在了一起,没有人再会提及九黎族的名字,它长眠在地下,随着一个又一个部落被征服,它的文明也被时间遗忘了,它成了一个泥丸,一个装在历史口袋里的泥丸。
我那腐烂的人的躯壳呢?五百年前,这一切都是怎么发生的?在我的梦里,我是龙蝶呢,还是我自己?也许,那只龙蝶也会做同样的梦,它梦到了我,那是它自己呢,还是另一个人?
我不知道。
于是,我们随便找到一个墓穴,钻了进去。那里很黑,有一股腐臭味,那里的虫子真多,这是它们的家。后来,我们找到一具刚刚埋下的尸体,那只雌蝶看了看我,目光里闪着凶狠的光,我还没反应过来,它的嘴就张开了,一下咬掉了我翅膀,我躲闪着,但没用了,我已经衰弱了,我没有力气和它争斗,我眼巴巴看着它咬掉我的另一只翅膀,接着,它开始吞食我的身体,最后只留下我的头。在最后那一刻,它极其温柔地望着我,眼里盈满了许多泪液。我相信,它哭了,它是一只美丽的蝴蝶,它的美丽是以吞食雄蝶为代价的。它繁衍后代的本性,让它别无选择。
然后,万劫不复的黑暗来临了。
父亲说,死后的世界,没有人搞得明白。
现在,我只剩下一个可怜的头了,我张嘴,却说不出句蝶类的话,我连喘息的力气都没有,雌蝶以它噬血的凶恶,吞掉了我。原来,雌蝶是以吞食雄蝶为生的,我的生命,逃过了蛟蝶的掠食,逃过了尤族的追杀,最终仍成为滋养后代的一个巢。我的精血和尸骨,将变成小蝶们的排泄物……
啊——我长叹一声,从梦里醒来。
冥水上,一片死寂。我看了看天空,东方已快亮了。
浅水里,那几只赤蛇仍在游着,它们不知疲倦。我摸了摸自己的身体,一切无恙。好,我想了想,在冥水上跪下来,祈祷了很久。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做,也不知道我的嘴里在祈祷什么,当我站起来时,太阳出来了。
我抽出青铜剑,扑扑两声刺入我的眼眶。我把我的眼珠子挖了出来,扔到河里,喂那些小赤蛇。
我瞎了,可我比任何人看得都清楚。那个瞎子说的没错。
我洗净了伤口,把剑扔掉,独自迈入丛林深处。
(篇注:龙蝶,传说化自上古女巫,乃永生之物,栖于冥水。雌雄交配生人体,是为后裔。有关其文字的记载早已轶失,本文是为野述,读者不必苛求真伪,实为隐喻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