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九黎族征战频繁,到了先祖这一代,尤族成了九黎族最主要的敌人,而母亲却是尤族一位重臣的女儿。母亲记得那一年雨水特别多,九黎族则在那个雨季发动了三次蚌村之战。蚌村是尤族的门户,尤族将士拚死抵抗,在第三次战役中,九黎族攻下了蚌村,俘虏了大批尤族的将士和女人,其中就有我的母亲。
战事结束后,先祖有病在身,处死俘虏的事就交给了大将鲧。鲧下令将俘虏赶到一处高崖上,以便处死后抛入冥水。几天来,雨水一直未停,父亲午前做法,午后便和鲧在山脚的一个石洞里饮酒。那天鲧喝多了,一个士兵请求行刑时,鲧就请父亲代劳。父亲心情郁闷,正想出外走走,也就答应了。父亲拿了蓑衣,趁酒兴一直登到高崖上。往常,这需要半个时辰,随行的人走得也很慢,可父亲轻飘飘就上来了。此时,一大块阴云正滚过东南方向的天空。
狭窄的山道间站满了被俘的尤族女人,父亲突然有一种新鲜的感觉,先前被处死的都是男人,今天竟然是女人。父亲穿着一身玄衣,慢慢走了过去。母亲就在这个时候出现在父亲的视野中。
母亲站在山崖的最高处,白衣黑发,迎风而舞。
“那人是谁?”父亲问。
身边的一个士兵摇摇头。
“叫她过来。”在父亲的印象中,母亲是缓缓飘来的。她走到父亲面前,抬起冷傲而绝望的脸庞。父亲赫然发现她胸前垂挂的那串石珠。其实,许多年以来,父亲一直在寻找龙蝶,没想到,它居然缘自一位貌似柔弱实则冷硬的少女。在那一刻,父亲真是惊喜万分。稀薄的晚风吹乱了少女的长发,也吹乱了父亲的心情。四目相对时,父亲感到他的心脏一阵哆嗦,一种异样的感觉传遍了全身。父亲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了。
稍晚的时候,父亲在冥水的一个浅滩上找到昏迷的母亲。父亲把床让给了母亲,而自己躺在隔帐的一块虎皮上。母亲在父亲的房中昏睡了整整三天,那是三个秋高气爽的日子,父亲推掉了部落里所有的事务,专心伺候母亲,其实也没什么可伺候的,父亲一天到晚坐在虎皮上打坐,猜想他心上人起床后的情形。第四天一早,母亲醒来了,她在床上慵懒地翻了个身,父亲听到后心里一阵惊喜,可他没动,他仍然保持着静坐的姿势。此刻,他的丹田气已经在下腹乱跳了,父亲等待着,可账内突然没了动静,父亲疑惑不解,按他的理解,一个面对如此变化的少女绝不会这么平静的,可是,那个声音一直没有出现。父亲终于耐不住了,他撩起隔帐,走到少女床边。
少女睁大了眼睛,正瞪着他。
父亲清了清嗓子,结结巴巴地说:“你……醒了?”
“我身上的衣服是你换下的?”这是母亲醒来的第一句话。
“你的衣服湿透了,我叫侍人拿了一套新的……”
父亲为了摆脱窘况,取下墙上一个兽皮兜,里面有一个小烧壶,父亲倒出一粒药丸,叫母亲服下。母亲看了看父亲,顺从地吞下了,父亲的掌心,留下了一道湿漉漉的唇痕。接着,母亲又躺下了。
母亲第二次醒来是当日深夜,母亲说她是被一股刺鼻的烟味呛醒的,她虚着身子,挑起帘幕,发现父亲独自一人坐在篝火旁发呆。火光摇曳,一面巨大的阴影也在摇曳着,那是冷风里、被湿地完全吞没的父亲的背影。母亲久久凝视着。干柴噼啪啪响着,母亲自然回忆起那天在山崖上的情景,在此之前,母亲曾经爱过一个男人,一个尤族最年轻的武将,母亲没有说出他的名字,因为他已经死了,在蚌村之战中,他试图掩护母亲逃出包围圈,可惜左胸被一支利箭射中,跟着,又一支箭射中他的小腹,母亲扶起他时,男人已经说不出话了,那支致命的箭梢直挺挺立着,箭矢深处,鲜血汩汩涌出,母亲几乎不知道怎么办了。男人抬起手,大张着嘴巴,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割裂他的声带,母亲惊叫着,把他的手放在自己脸上,不停呼喊他的名字——一个注定要被泥土遗忘的名字,可是,男人的手随之僵硬了,它永远僵硬在母亲泪水滂沱的脸上,还有和泪水交融的鲜血。这时一伙士兵冲过来,把母亲强拖到一块空地上,母亲死抱着武将的尸体,可最终还是被拖走了。空地那儿,瑟缩着一群被死亡吓呆的女人,正有两个士兵拖起一个女人,强行扒下她的布裙,按在一棵树下快活起来,正因为母亲染了一身的血,她才逃脱了比死亡更痛苦的一劫。
火光弱了,母亲擦干了泪痕,放下帘幕,这时,传来一阵扑扑扑的脚步声。
“巫师!”门外传来一个士兵的声音。
“什么事?”父亲冷淡地应道。
“头人关心你的身体,让我们来问问。”另一个士兵说。
“告诉他,我再休养几天……”父亲说。
“这是头人吩咐我们送来的养身丸,头人说,有什么需要,我们可以传话……”
“没什么了。最近族里怎么样?”
“没有什么……”一个说。
“来了一个瞎老头,听说,他能治好头人的病……”
“瞎子?”
“他说头人是水命,只有遇到一个风命的女人,病才会转好。”
父亲沉默了一会说:“知道了,你们回去吧……”
两个士兵走了。母亲走出屋外,看到父亲正仰望着星空。
“噢,你醒了?饿了吧,我叫人拿点东西来……”
“不用了,我不饿……”母亲久久望着父亲。
“怎么啦?”
“你救了我,可这比死亡更让我痛苦……”母亲说。
“这很正常,不过,你跟他们不一样,你是我多年的一个梦。”
“梦?”母亲疑惑了。
父亲轻轻一笑:“以后你就明白了。”
窗外,篝火渐渐暗下了。湿地上,水珠一滴滴坠入草间,没有人听到了,更没有人在意外面的风了,因为风声也被关在了门外。帘幕拉上了,夜轻喘息着,现在,听着母亲的诉说,隔着久远的往事,我无法确定喘息声来自何处,但我可以确定,那个空间无疑是母亲的一个稳私,在那里,母亲选择了我的存在,一个永生的存在,沾满血腥的回忆迫切需要一种解脱,无论这种解脱以何种方式,它的终点,仍然是一张洁净的藤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