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登上竹筏,朝浓雾中划去。
雾气在苍茫中滞留不散,早风吹起木屑和骨灰,两岸的景色在它们的飘扬中染上了一股衰亡之气。
不久,我迷路了,其实,在冥水飘游的日子,我一直处在迷路之中,因为我漫无目的,我不知道冥水的哪一条支流能将我引入寻找龙蝶的重生之旅。阳光下,那一朵朵盛开的蝶花究竟能在那儿等待我多久——我没有答案,我在迷惘中顺流而下,审视着竹筏四周、移动的山林以及绵延无尽的群山。
我的影子在波纹上荡漾着,从每一条岔道到每一条狭窄的出口,多少年过去了,我一个孤独的泛舟者,眼看着溪流中一片片浮萍的悄然死去,对生的眷恋已将我折磨了太久……
太阳出来了,无数的光点在水面上跳跃着,淘气得像一只只金色的小甲虫。河水静静地流淌,竹筏下围着一群可爱的小青鱼,它们一直跟着我,有时,它们就躲在我水中的倒影里玩耍,我久久地望着它们,任凭岸边的风景在沉默中退去。天上一丝云也没有,偶尔一只白鹭滑过蓝空,水天交接,水道的尽头和天色融为了一体。柿树掉光了叶子,悬空的枝干上留着一点点的柿红,在我经过的河段,我经常拿柿子充饥,有时是苹果和野枣。湿地上,落叶和果实一同腐烂,扑地一声,我看到一只熟透的柿子落入水中……
不久,我来到一处充满急流的浅湾里。
我想,正是浅湾给了我某种提示:一个戴着面具的女巫,那个面具掩盖了一个骇人的真相——当然,我把这一切归结为命运的安排。虽然我的血液中流淌着九黎族最后的疯狂,可是没用了,一个氏族完整的毁灭同时葬送了我的前程。所谓的寻蝶之旅,不过是当年我和羽在冥水边玩的某个辛酸的游戏,时光不再,谁能预知我的未来?谁能将女巫的面具揭开?谁能告诉我,龙蝶究竟从何而来?……无数的谁,无数的未知,我面临的世界永远是一团散不开的迷雾,我抵抗着,我寻找,我梦想,但是我的渴望和灵光的启示都无法让我躲避毁灭的宿命!
我不停的寻找只是为了我的羽。
两侧是陡峭的山壁,其上光秃秃的寸草不生。河湾越来越窄,阳光也越来越暗,周围的荒草越发枯黄了,一层层山林已隐入偌大的阴影中。我冷冷盯着湍急的水流,竹筏剧烈摇晃着,前方耸立着一个巨兽般漆黑的洞口,它仰天张嘴,那姿势就像能吞掉整条冥水,将所有的急流吸入腹中!
竹筏随之涌入黑暗的漩流中。
过了很久,我看到前面出现了一个光点,随着竹筏的移动,光点越来越大,接着我看到一个湍急的溪流出口。
水流恢复了平静。远山一片浅浅的黛青色轮廓,太阳如一个柔软的蛋黄悬浮于空蒙的山色之上。两岸是茂密桑竹林,鸟儿在林间纵情歌唱,我记得来时太阳刚出来,而现在已是暮色时分。河道在此转了一个小弯,前面顿时开阔了,一个异样的世界如画卷般舒展开来,这里竟和九黎族的村舍一模一样!
正疑惑间,一阵悠扬的笛声飘来。
循声而去,我看到一位老人和一个孩子正端坐在青石上吹笛子。我靠了岸,朝他们走去。
“爷爷!”孩子首先看到了我。
“噢,有人来了!”老人望着我,一脸慈爱的笑容。
“老人家,我迷路了……这是哪儿?”
“大溪啊。”老人弯身从水里收起鱼篓,我看到里面蹦着七八条活鲤鱼。老人甩了甩衣袖上的水珠,把短笛别在腰里,取道向竹林深处走去。我跟着老人,一路交谈着,孩子在身后蹦蹦跳跳。
“这地方原来没有名字,祖上来时,取了个名字,叫‘大溪’。林子中有腐气,你是新来的,把这个含在嘴里——”老人摘下几片不知名的草叶给我。我知道我百毒不侵,可还是含在嘴里。草叶里有一种奇怪的涩味,过了一会,涩味消失了,一股草香泛上来。
“祖上为什么来这里啊?”我问。
“那时战乱频繁,为了避灾,率族人躲到了这里……”说到这时,老人笑笑,我自然想到九黎族的末日,假如头人能找到像大溪这样的避难地……
“那是我的女儿重,她是来接我们的。”老人挥了挥后,我看到,一群白鹭正掠过青蓝的天空,脚下是松软的土壤,竹叶茂密而无声,潮湿的雨意布满了整座山谷。小路尽头那点白影慢慢移来,一个久远的印象突然而至——重竟然和羽十分相像!
重上上下下打量着我,的确,这时我突然有点局促了。我和羽认识时,她倒没这么打量过我,羽的目光总是不经意间扫我一眼,羽总是在一个暗处细细观察我,我想,她当时的心思,和眼前的重一样吗?
行走中,重的白影叠在一朵朵雏菊上。老人将草鞋脱了,拎在手里,指了指前面的一处茅屋说:“就快到了!”前面隐隐传来了犬吠和鸡啼。我们加快了步子。我的目光已经离不开重了。后来她学着父亲,也把鞋脱了,她的脚踩在柔软的泥土里,那些冰冷的褐色突然生动起来。
我听到天地间无比亲近的静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