篝火又旺了。
潮湿的气息被风吹远了。这里听不到冥水的呜咽,不再有战乱的恐惧和失去亲人的痛楚,也没有部落间的仇杀、兵士的惨叫。在轻柔的晚风里,我说着九黎族的往事、我的父亲和一个神秘的女巫。映着篝火,重的脸庞显出诱人的绯红。重的父亲已经睡了。那个孩子是邻家的娃娃,晚上来玩了一会,这会儿也睡了。重有两个哥哥,他们成家后,到山那边住了。母亲去世后,现在,重和她的父亲都有些孤独。我的双手感到的温热,当然和漂流在冥水上的夜晚有所不同。整座村子沉在一片漆黑的清冷中,我毫无睡意,坐在篝火边,望着重单薄的身子,我并不觉得寂寞。夜深了,雾气再次笼罩了山野,天上寒星闪烁,一颗颗镶在我似可摘取的手掌之中。我取下石珠,拿在手里。重坐到我的身边,看着石珠。假如这不是羽留下的,我倒愿意送给重,留作纪念。
我听重说起这里的情形。大溪四面环山,山外汪着一圈水,这里没人出去过,可能也出不去,我是第一个来这里的外人。重的父亲给她说了一户人家,也在山那边,大雁南飞时重就要出嫁了,但她不想嫁人,她想到大溪外边生活。问起原因,重说这里许多人都是生娃娃死的,她不想生娃娃,她希望我带她出去。但是,当有一天重见到了溪外的杀戮和灾难,她还会这么天真吗?
“很晚了,回去睡吧……”我说。
“我再坐一会……平常,我连说话的人都没有……”
篝火越烧越旺。偶尔几声狗吠,回荡在空寂的山谷中。后来,我和重都睡着了,我不知道,有一刻,重的父亲悄悄来到我们身边,他的身影在未熄的篝火边停了好久,当黎明的曙光升起时,我发现重偎在我的怀里,而我,紧紧搂着重的身子。
中午时分,老人家里来了许多人,重说村里人差不多都来过了。孩子们在院前的空地上玩耍,他们从泥里挖出一条条小肉虫,抛在空中让一种黑鸟来食,这种鸟酷似乌鸦,呀呀尖叫着,黑翅在阳光下闪着暗青色的光泽。老人们聚在院内低声议论着,我一出来,他们都不作声了,我回到屋里,又听到他们嗡嗡的耳语。妇人们远远地躲在榆树下,一言不发,只顾看我。不久,一伙年轻人背了许多米面和水果来到院子里,重的父亲笑着接过来,其中一个是重的大哥,叫萨西,他拍着我的肩膀,邀我晚上到他家做客。我望着重,重点了点头,我也点了点头。有人扛了几坛米酒来,萨西杀了几只鸡,院子里腥气弥散,许多人来了又走了,最后只剩下几个有名望的老人和重的家人。
重的二哥没来,重说他正忙着给村人分配冬季食物,现在没时间,晚上有空。萨西说晚上我们好好喝几盅,他模样率真,宽阔的鼻孔,一脸胡茬,一双大手弯曲着垂在体侧,我答应时,萨西的眼睛清亮亮的,真能把手上的泥垢洗掉。炊烟升起,菜香飘来,老人们的闲话短了,我紧缩着胃,为很久没有的食物痛苦着。萨西打开酒坛,重端上了菜,我们围在桌边,开始一顿意味深长的午饭。
“有关冥水的事,我还是头一次听说……你说,我们在它的下游?那上游呢?你是从上游来的吧?”一个满脸皱纹的老者问。
“对,我是顺流而下,一路漂到这儿……”
“不瞒您说,我们活了一辈子,从不知道外面的事情……像我这把年纪村里没几个了,也没什么愿望,可村里年轻人都想出去看看……每年啊,村里都要选两名精通水性的人打探水路,可都没有结果……噢,对了,你是从哪里出来的?”
“是从村头的竹林。”重的父亲说。
“竹林?那儿不是一块死地吗?”
“死地?”我好奇地问。
“啊,对,就是埋葬先人的地方……”老者说完,大伙突然沉默了。
“外面战乱纷争,出去也不见得是好事……”
“孩子,我今年五十六了,大溪是出不去的,祖上就这么说过……”
“不但我们出不去,就是你也只能一辈子守在这儿!”
“但是,他能从那儿来这里,想必会有一个出口。”
……他们争论了一下午。我总是沉默着,时时感到重向我投来的好奇的目光。我并不想告诉他们我的真正目的,他们是不能理解的。即便我离开大溪重归冥水,只不过是在继续过去的迷失,倒不如在这里静养一段日子。站在院中的刺槐下,我仰望着初秋以来最为清亮纯净的天空,那种令人陶醉的蓝色,那种净化一切、让人抛开所有尘世杂念的无拘无束的蓝色——假如一个人的内心能宁静至此,眼睛岂不成了一个附庸?假如它能融化人世间的怨愤情仇,生命岂不可以超越生死?假如生命可以重来,假如重生可以循环不止,假如十二颗石珠永远数下去——数到尺瑶山倒塌之时,那些存在于时间长河中的往事,与烟尘、灰渍和断断续续的水滴有什么不同呢?到那时,我的重生之躯不过是一个信念的承载者,一块永远握在手中的透明的纯色之石……
或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