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塽的独生子高小放从省城的一所大学毕业后,留在了省城工作。他是个摄影爱好者,趁着这几天休假,他回到县圃镇,一来看望父母,二来带回一部数码照相机,想拍点家乡的景物。这天傍晚前他提了相机走出通幽巷家门,想拍夕阳下山的景色。他走到桥南汽车站,沿国道走了一段路,折向往西的乡道。他一边往乡道走着一边打开相机,乡道两边有房舍挡住了视线,视野不够开阔,只得先关了相机。他跃上乡道北侧的水渠,这水渠是从十八重溪水库修出来的,渠里汩汩流动着清澈的水流,站在渠上,他顿觉视野开阔了许多。他沿渠上小道往西行去,渐渐远离了房舍。渠面上横着一座小石桥,他走过小石桥,站在渠上,展现在面前的是一片被远处的山峦和不远处的丘陵包围的开阔田野,蓦地,他看见前方宽阔的野地上横亘着一条用一长列高大的钢筋混凝土立柱撑起的巨蟒般的庞然大物,是正在建设中的高速公路高架桥,它绵延数千米,跨越北边的喇叭河中游。一团暗灰色的浮云遮着渐渐西沉的日头,日头早已收敛晌午时分那光芒四射的威力。一阵风掠过,他顿觉浑身上下一阵凉爽爽的。那团浮云移去了,日头又放射出眩目的白光,虽没那么强烈,但还不适宜把镜头对着它拍照。他朝脚下的田畴瞧去,这是几块刚收割好的水稻田,半干半湿的黝黑的泥土上裸露着一茬茬短短的稻草头,旁边有一块犁翻过的稻田,再往前,是一片还没收割的水稻,就像铺在大地上的金黄色的毯子。稍远处,仍是收割过的水稻田间杂着几块灰绿色的菜地和跟水渠并行东流的隐约可见的喇叭河。再远处,是星星点点的房舍和一拖迤逦的山峦。好一派宁静的乡野。不知啥时候,又一块浮云把日头给挡住了,透过云的缝隙投射出来的柔和的光把整个田野、水渠及稍远处的房舍、高速公路高架桥笼罩在了橘黄色的光影里,而眼前的这片还没收割的水稻田也显得更加金灿灿的了。太阳到底撩开它面前的云朵,露出它的真面目,它变得更大更圆了,变成了蛋黄色,再也没了白日里那炽热的白光,夕阳,这就是夕阳。正是拍照的好时机,他立即打开相机,把镜头对准夕阳和笼罩在它的光影下的乡野,还有那兀立的高架桥。透过相机上的小显视屏,一幅无比瑰丽的景象呈现在他的眼前,涂抹着彩霞的天空,豆点大的落日,朦胧的山,黄绿相间的平展的田野和几个晃动的小小的人影,还有那沐浴着霞光的彩霞桥,整个世界浓缩进了这小小的屏幕之中。他按下了快门,只见闪光灯如一道弧光一闪,眼前的景物就定格在小屏幕上。几秒钟后,定格的图像消失了,景物又随着他的走动在相机的小屏幕中晃动起来。他把目光投向大地和天空,四周的景象仿佛是小屏幕上的画图放大开来,犹如染料投进清澈的水里,霞光把蓝澄澄的天际染成玫瑰红,放出柔和的光的夕阳如一盏红灯笼悬挂在晚霞映照的天幕跟群山的接合处。苍茫的暮色中,不远处有农人还在耘锄劳作,有一只黄牛在犁地,稍远的田畴上有几只白鹭或扑闪着白色的翅膀在飞腾,或张开细长的腿脚在信步。随着落日越来越快地向山岨靠拢,他跃下水渠,站在收割过的半干半湿的稻田里,抓紧时间从不同的角度连续拍摄了几张。白日里高悬头顶的日头令人察觉不出它在移动,这会儿的落日下沉的脚步却快起来了,转眼间,它恰好夹在了山的缺口,就像婴孩从摇篮口露出他那红通通的脸蛋。再一会,那红脸蛋只剩下一半在张望着,倏地,整个红脸蛋沉到山缺口底下去了,就像婴孩躲到摇篮里去了。天色呈暗淡的微明。如同一块烧红的铁放进水里激起层层的波纹,天边依然倒映着日头下山后的余晖染就的玫瑰红、橘红、橙黄的一抹抹霞光。他拍了几张照,只可惜没能把稍远处的白鹭拍进来。暮色越来越浓了,天边的霞光越来越暗淡了。他关了相机,环视远处的房舍,突然发现往日那缕缕的炊烟不见了,想是如今的村民大都烧上了液化气或用上了电炊具的缘故。田里的农人还没收工,那只黄牛还在移动着,想是要趁着天黑前的凉爽多干点活吧。稍远处高架桥上有建筑工程车、机械设备似蜗牛在蠕动。他想寻找夏季那场大水留下的痕迹,一时竟寻不着,想是农人们早已把大水给田园造成的残缺破损给收拾了,他内心油然升起一股敬意,对辛勤劳作黓默耕耘的农民的敬意,对艰苦工作的高速公路建设者的敬意。暮色更加浓重了,西天的霞光终于消失殆尽,只剩下那一溜山峦的上方还露出一丝玫瑰色的微明。一团团黑色从四面八方吞裹而来,天幕上几颗亮的星星开始在眨眼了,夜,终于来了。
他手拿着相机,趁着夜色还没那么浓重,离开了田畴,上了水渠,顺着来时的路,往灯光初放的镇街走去。
高小放拍完落日,还想拍日出。清早儿,夜渐渐褪去它那浓重的黑色,天露出了麻麻亮。小镇上河阳街、河运街上出现了三三两两或跑步或散步的人群。小镇上的人们早锻炼挺热闹的,从锦绣公园到苍梧书院外的空场再到街街巷巷,都有人在走,在跑,在蹦跳,在练太极拳,在舒展身子。他想拍日出的照片,起了个大早,提了数码相机走在了晨练的人群中。
他上了蜂腰桥,发现东方天空早已霞光满天,本打算上鲎山顶上看海边的日出,一瞧这光景,这日出跟日落一样就那么一转眼间,飞也来不及了。他就立在了桥上。他朝东放眼望去,喇叭河和它两边的房舍,远处龟山的望夫塔,隔喇叭河口和龟山相对的鲎山,还有那横跨喇叭河口的在建中的高速铁路彩虹桥全都沐浴在了明晃晃的晨光里。就像迎接婴儿的降生,小镇及其周围的一切事物此刻似乎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日出那庄严神圣的一刻。他打开数码相机,拍了两张朝霞的照片。酡红的霞光向天边扩散开来,望夫塔背后那鱼脊般的山梁边上朝阳露出了红红的一隅,就像害羞的闺女躲在屏风后面露出她那害臊的半个红脸蛋,他把镜头上的景物距离拉近,不失时机地拍了下来。不消几秒钟,朝阳就像那不再害羞的少女把整个红脸蛋全露出来了,它那柔和的光似女人妩媚的笑靥。他继续拍照,倏地,朝阳愈爬愈高,已经跳跃在了山梁顶上,犹如少女那天真的笑容变成了贵妇人那冷酷的面容,它的颜色也从红彤彤变成了金灿灿,开始放射出有点刺人的光芒。他急忙关掉相机。他继续伫立桥上,桥上有人来来往往,但并没有人刻意停下来观赏刚刚这美妙的日出。他不禁感叹,除了这辉煌壮丽的日出,其实这世间不知有多少极其绚丽多彩的瞬间,从天宇上的满月,到海边的潮起潮落,再小到山野小花的绽放,家中昙花的短暂一现……更别说那难逢的月食、日食了,有几个人去悉心观赏呢。不管有人观赏没人观赏,日出日落每天都在继续,月食日食每年都会发生,野花昙花照常开放,大自然的瑰丽并不因为没人观赏就减少了一分,它永远不停地展示着它那永恒的壮丽与魅力。其实人呢,大都活得太累,一天到晚为一大堆繁杂的琐事所困扰,自然也就没了好心情,哪有那份闲情逸致呢?许许多多美妙的时刻、美好的事物就这么从我们的眼皮底下溜过去了。他突然间似乎明白了许多,心情就像那明媚的阳光顿时好起来了,心想,这新的一天应该会有好兆头,好运气,好作为,好成绩。他霎时感觉精神抖擞,舒展几下手脚,愉快地走下蜂腰桥去。
回小镇上,拍了自己想拍的照片,跟父母有了番交流,几天后,高小放回省城上班去了。
他这次回来,高塽、珏玉催他下次要带个女朋友回来,他嘴里应允着,心里却想,除了上班,剩下的时间都花在了电脑前网络上,这事还是缓着吧。
水月筹划开洗足店,在电话中跟老计说了,电话那头老计并不赞同,说是一家人两个出国去,还有这街面上老屋的店租,你要钱寄回来就是了,还要再去开什么店的,在家待着就是了。水月在电话这头坚持说,这世上谁不盼着钱多,我做点事你拦着干啥?老计毕竟有点惧内,不再说什么,算是赞同了。水月明白,他远在欧洲,这事跟他通报一下算是对他的尊重,他不赞同也得赞同。
水月需要人手,她和阿匙四处打探,把往日在熊氏兄弟开的洗足店干活的几位小姐包括小龚招了进来。洗足店刚开张那几天,小镇上人们大都不知晓,没几个人光顾。水月想了个主意,印了叠广告单,让阿匙沿街逐店分发,还在菜市场、汽车站见人就发,果然来洗脚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水月又采取月卡优惠的方式,笼络了一些回头客。客人们来了后,感觉还不错,一传十,十传百,生意也就慢慢儿好起来了。
再说风儿、雨点儿看着自己租住房子的隔壁、斜对面都开了店,客人进进出出的,店里需要人手,自己再干那种供男人寻欢作乐的事也不是长久之计,想进店里做事,央求了阿哈到两个店里去说。阿哈凭借夸夸海口,又拍胸脯做担保,水月答应收下雨点儿,但要先从清洁工做起,再学推拿,洗足技术;小宝看在阿哈面上收下风儿,也是让她先做清洁工,再学操作电脑,收银。她俩欢欢喜喜各自进了店。
丽形看到斜对面新开了网吧,又在招工,凭着自己有点文化知识,就想跳槽,到底说服水月放她走。她一脚踏进网吧刚说明来意,小宝瞧她俊俏模样,怕她跑了,立马答应招她,让她做管理员。
丽形让丽影还留在洗足店当收银员,她想,姐妹俩近在咫尺,时时可以照顾到,再好不过了。
洗足店、网吧的开张让行人稀落的通幽北巷走动的人多起来了,热闹起来了,但这种热闹不同于街面市场上的喧哗叫嚷,它是没有声息的,就像一台打开了主机的电脑,显示屏上展示着万千丰富的内容,却又静寂无声。
瞿氏兄弟在省城商场上打拼,感觉累了的时候会回到小镇上走走,放松放松。他俩还在海外选择落脚点,最终选择了南太平洋上的翡翠岛,又称珍珠岛。那地方至今还是欧洲某国的托管地,几百平方千米的岛屿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岛上有飞机场,有四通八达的公路,还有个几万人口的作为首府的港口城市。那儿远离战争,远离污染,远离喧嚣,十几万人生活在蓝天大海拥抱着的宁静之中。岛屿的海边出产一种含珍珠的蚌,而整个岛的形状也像个珍珠,人们取名为珍珠岛。那儿几乎没有冬天,但也没有酷热的盛夏,世界各地各种肤色的有钱人纷纷上那儿购地买房,过上“世外桃源”般的日子。
瞿氏兄弟从派去考察回来的两位经理和其他朋友的介绍中了解了这仙境般的地方,他俩先后到那儿看了看,感觉挺满意,决定移民那儿,在岛上各自买了一座房子。晓纬和岳父母、妻子商量后,帮岳母、妻子、儿子申请办理到珍珠岛定居的手续。岳父丁有方不想出国去,仍在瑶台城郊看管工厂。晓经在珍珠岛买了房子,但他还没成家,就把房子先搁那儿了。他要操心要忙的事太多太多了,一时还腾不出时间来谈对象,这事也就这么撂着。
叶宜彬做梦也想不到这辈子能够出国去,况且这种出国比不得那种偷偷摸摸胆战心惊的偷渡,而是周身上下每根神经都跳动着快乐的音符,无忧无虑的怀揣着一种俨然要成为那儿的主人的姿态的出国。当你和女儿、外孙从省城机场登上飞机那一刻起,一股新鲜的感觉扑面而来。早已过了知天命的年岁了,才第一次坐上这豪华舒适的飞机,真有如刘姥姥进入大观园的感觉。当你透过飞机的舷窗看到自己正平稳地穿行在蓝天白云间俯瞰那浸染着金灿灿的阳光的大地上那细如蛛丝的道路,那小如火柴盒的楼房,感叹自己莫不成了神仙了吗?在香港机场转机时,又有刘姥姥再进大观园眼花缭乱的感觉,总之,从脚底下踩的到目光所能触及的,呈现在眼前的一切的一切是那么的新鲜,那么的稀奇,那么的赏心悦目,活了这大半辈子,此时此刻你才突然感觉到,值得。往日里你乘汽车乘久了都有头晕目眩的感觉,而现在这长时间的空中飞行那眩晕的感觉却消失得无影无踪,许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吧。这一路上不仅你快乐,露儿、小海也一样乐滋滋的,毕竟要到一个新地方开始新的生活,对啥都有异样的感觉。当飞机离开香港穿行在辽阔无垠的南中国海上空时,你望着舷窗下波光粼粼的大海和珍珠般撒在海面上的岛屿,又有了成了神仙的感觉。早就听人说咱生活的大地实际上是个很大很大的球体,分成东西两半边,南北两半边,这时间上倒着哩,咱东半边的人白天在忙活,那西半边的人正当夜晚在睡着,倘你在白天往西半边打电话,那头正值夜间可要把人吵醒哩,还有这南北两半边的节气也颠倒着,你这边冷他那边可热着哩。在澳洲某城市稍作停留,等候转机,你和露儿、小海下飞机走走,仿佛进入另一个世界,十几个小时前离开省城时冷飕飕的,全身上下穿着冬装,到香港暖和了点,还是有点冷的感觉,眨眼间到澳洲,一下子进入了热天,进出机场的人全穿着汗衫薄裤,想来往日里人说的咱这地球南北两半边一边冷来一边热一点也不瞎说。你仨要下飞机时已经脱了厚衣服,这下还是感到了热,把外套又脱了。从澳洲上飞机又飞了好一段距离,飞机终于降落在珍珠岛机场。脚踩陌生的土地,沐浴在异域和煦的阳光下,真有到了另一个世界的感觉。你老家的人多迷信,总喜欢谈论死后上另一个世界去,而信教的人又想着有一天上天堂。另一个世界咋样?天堂咋样?人们天天在说,但谁也没见过,因为只有死人才能往那地方去,活着的人谁见过?要说见过,那也只有在梦中罢了。如今你,有飞机把你送到这儿来,这不是现实中的另一个世界吗?这不是人间的天堂吗?你好幸福呀!
你仨住进了港口城市近郊的房子,一边给小海找学校,一边融入了当地的生活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