驾车的车夫自然体会不到车厢内的种种情绪,他见两位都上了车,便拿出藏在怀里的地图来查看,见前方十余里处便是王城所在,立即兴奋地喝令马匹疾行。
一进入王城,车夫也不管车内的人是否愿意回应,兴奋地絮絮叨叨,说王城的居民多么有素质,遍地都是美女,随便做点什么小生意都能赚上大把黄金,尤其是王后西陵音书简直是天启之福,又美丽又端庄还温柔可亲心系万民……
听到西陵音书的名字,夜莲这才想起当年君上微决大婚,她因急着去找父亲东华帝君,未能前往观礼的憾事。
随即吩咐车夫道,“王师傅,我们去一趟王宫吧。”
“好嘞!”应完又疑惑道,“呃,小姐您说哪里?王宫?那里岂是我们这些普通人进得去的啊。莫说进去,靠近方圆十里,便要被巡逻的卫兵杀头吧!从前我就认识一个人……”
他话还未完,夜莲便道,“无妨,我们进得去。我与君上是多年至交。”
“您一定是骗我,哈哈哈哈。看您才十六七岁的模样,应该是新嫁给这位公子的吧。君上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应该已近不惑之年。”
夜莲忍不住哼了一声,“我是妖精,所以不会老。”
“小姐又说笑。”车夫哈哈大笑着,挥起鞭子抽向半空,驾车的马便撒开四蹄狂奔起来。
不多时,当王师傅在王宫的后花园内,见到那对身着便服仍然华丽高贵得令人不敢直视的俊男美女时,已然震惊到说不出话来。然而接下来的事却令他惊骇到浑身发抖。
沧海不愿和微决相见,多生事端,便现出蓝发红眼的魔神原身,施法将整驾马车,连同其上的三个人都移到别处去了。王师傅自惊骇的昏迷中幽幽转醒之时,却见自己身在一处密林之中,从前总是挂着笑容的俊俏公子,如今浑身散发着魔魅之气正盯视着自己,吓得不禁失声尖叫起来。下一秒,沧海扬起手,隔空施力,王师傅再次昏了过去。终于清静了,他欣慰地想。
微决眼见着夜莲乘坐的马车消失,不知出了何事,刚想问夜莲,她却已抢先回答,“是东华帝君派来保护我的天将,施法将马车移走了。”
“既不是外人,天将为何不留下来歇歇脚也好?”
“他性情孤冷,喜欢独处。君上就不要强求了。”夜莲说完,牵起嘴角来微微地笑了笑。
这少女般俏皮的微笑却令微决失了神,恍然回到从前一般。少年时第一次见到她,那种心灵相通的感觉就让他立刻引她为知己。然而相交不过半日,她便成为不生不死的幻灵之身,他等待了十年,终于以朋友的身份亲手为她报仇。再见到她,仍然匆促,她悲伤而飘忽的样子他直到现在都没有忘记。至今日,第三次相见,她仍是从前那般轻灵少女模样,比上一次相见看起来快乐一些,眼底眉梢却蕴藏着另外一种他再熟悉不过的忧伤。他轻轻地叹了口气,纵然高贵如他,脱俗如她,又如何?
微决走上前去,拉住夜莲的右手,道,“好久不见了,阿夜。你还是那么年轻,我却已经老了。”他伸出另外一只手摸了摸鬓发,那里已然有了白霜。
“君上还是我初见时那个骄傲的少年,没有变。”她轻轻地说。
西陵音书站在一旁看着他们,早已哭得不能自已。夜莲听到哭声,这才想起一直被冷落的王后,赶紧放开微决的手,走到她面前去,搀扶住她哭得有些发颤的身体。
“夜莲未能前往君上和王后的大婚观礼,还请王后恕罪。”
“圣女何罪之有?音书还要多谢圣女成全。如若不然,不然……音书今日何以,何以听得到天下的声音。岂不是要令君上和天启万民蒙羞?”
“王后不要客气了。我是圣女,守护天启本就是我的责任。”夜莲伸手为西陵音书抹去两颊上的泪。
待了一会儿,西陵音书的情绪平复下来,微决才命人送上茶水鲜果,三人移到亭中继续说话。
西陵音书看了一眼微决,神色间颇有些欲言又止,随即仿佛下定决心般,开口对夜莲道,“圣女,音书有一事相告。”
“什么事?”
“关于最后一层结界。”
“什么!你知道?”夜莲失声叫了出来,她还从未在人前这样失控过。转念一想确是如此,曾经妙手晓得燕子楼在何处,燕子楼亦知晓妙手身死,以及下一层结界的守护者是谁。天下人都遍寻不到的结界,只有同为守护者的人才能知晓。而从前那些守护者都已在结界破解时身亡,却唯有西陵音书损伤听力又承帝君大恩重新赐予了,也就难怪夜莲迟迟未能想到来问一问她……就因为这样的疏失,寻找最后一层结界的事整整耽搁了半年之久。思及此,夜莲不禁暗暗问自己,难道真的是因为疏忽吗?难道不是因为她私心里想跟那个人多相处一些时日吗?哪怕终究没有任何结局也要像平凡人一样携手走一走世间长路,才能慰藉千疮百孔的内心。
她又想哭了,闭上眼,一滴泪顺着眼角滑落了下来。
西陵音书看着她的泪,浑身颤抖不已,突然离开亭中的石凳重重跪倒在地,道,“还请圣女手下留情。这结界,结界就不要破了!”
“你胡说些什么?!”
西陵音书见平日里对自己疼爱有加的微决竟然发怒,心中酸楚更甚,一时忘却王后威仪,失声痛哭起来。
夜莲心知有异,急忙上前扶住西陵音书双臂,凑近她耳边道,“王后,有什么话尽管告诉我,无论如何,我不会令你为难。”
西陵音书颤抖着双唇,却依旧反反复复说着两个字:“微决,微决……”
夜莲蹙眉,一时间不明所以。
西陵音书见她如此懵懂,神情更为悲切。
刹那间灵犀而至,夜莲惊问,“你是说,微决?”
西陵音书点头,眼中有更多泪水涌了出来。
一旁的微决听了,身子晃了几晃,难以置信道,“音书,你又在胡说了!”
“没有,君上,音书从来不会欺骗您!”
听到微决的声音,西陵音书突然有了力气,她站起身,转而扑到他怀中,将脸颊上残留的泪水都擦在他胸口冰凉的锦绣丝缎上,微决伸出手来拥住她的肩头,一双眼却带着询问看向对面的夜莲。
夜莲缓缓摇头,想了想,又道,“我也不知此事是真是假。只是,这世上唯一晓得第七层结界守护者是谁的人,便是王后了。您相信她在说谎吗?若她说谎,原因为何?”
西陵音书听到夜莲这番话,在微决怀中拼命地摇头,他知道她在说,君上请你相信我,我没有说谎。
是的,他的王后,他的音书是一个善良而真诚的女子,她从不会说谎。包括她如何成为第六层结界的守护者,如何失去听力又复得,都毫无遗漏告知于他。只是,只是要他如何接受这现实?第七层结界的守护者竟是他!他自少年起登基为君,便励精图治,将天启国带领到一个前所未有的巅峰。而今,他正值壮年,却要面临随结界而死的命运,若他不死,那便意味着夜莲将永远无法身魂合一,夜莲是天启的化身,她有一日未能完整,也就意味着天启将永远处于分崩离析的命运当中。他再怎样努力又如何?他杀了当年的神剑将军,那人昔日属下却仍然活动在天启的国土上,形成一股股的秘密势力,不停地在试图瓦解他的统治。二十年了,他坐在那黄金宝石铸成的王座上,却无时无刻不感觉到那个人的虎视眈眈。难道,难道解决这强大威胁的办法竟是他的性命为祭奠吗?
以他一人之命,换天启百年平安。
值得吗?不值得吗?
西陵音书逐渐在微决的怀中安静下来。这样近的距离,她可以听到他的心跳,从初时如擂鼓般快而重,到此刻的如常。她知道,他心中已有答案。西陵音书抬头望着她的丈夫,亦是天启的王者,百年来,论勤政爱民、治国有方,无人能出其右。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人,却不得不听从被预先安排好的命运之中,如同自己、和另外五个罪孽深重的人一般。她好想问一问那些高高在上的神祗,他们如何能这样不公平,他是完美高贵的君王,他何罪之有?
厚重乌云悄悄地遮蔽了王宫上空,不多时,便有暴雨如倾。
三人谁也没有躲避,站在雨里,领受着各自深沉的悲哀。
不停滑过脸庞的冷雨遮掩下,微决肆无忌惮地流着泪,因从来没有这样放肆过,竟感到一丝快意。谁能不贪恋性命?他从不是超凡脱俗之人,他有太多事要做,还有许多的人需要珍惜。然而上天,打算将他的性命收回。他望着夜莲,未曾想过,终究会有这一日,自己的命运将要掌握在她的手中。
微决放开西陵音书,走近夜莲。
雨势湍急,于她,却并不存在。她安然地站在那里,身体里发出静谧的声音,他一句也听不懂。
“夜莲。”他说。
夜莲勾起唇角微笑,清冷中犹带悲悯,“我不会让你像他们一样死去。”她顿了顿,又说,“这是我的承诺。”
微决抬起她的手,放在自己湿冷的脸颊上,泪水顺着她的指尖一寸寸向下滑落。
一边的西陵音书见了,竟有一丝难以抑制的嫉妒掠过心头。她暗暗地想,假如夜莲并非天神,假如她只是拥有王族血统的圣女,那么这王后之位是否根本不会轮到自己?或者应该说,除夜莲之外的其他女子,根本就没有觊觎的机会。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仰起头来,希望雨水掉进自己的眼里,那样就可以化解掉可怕的情绪,再掩盖一些难以言喻的悲伤。
其实这个问题,连微决自己都不知如何作答。他从来没有忘记初见夜莲时的惊喜,以及十年之后那个溽热潮湿、没有一丝风的夏夜,他秘密带领着亲卫队,与那些兵士们同样身穿夜行的服装,策马狂奔向那个据说夜莲曾经出现的地方……那样的冲动,一生只有一次。他再也不敢以君王之尊,去做那样莽撞的事。
终于,微决放开夜莲的手,神情颇为复杂地对她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