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他无法放开她,连坠入黑洞无力自保之时都要伸出一只手来拽住她。至少可以同死。他那时心想着。没有想到,后来她却将他救了出来。他从未问过她是怎样想到的办法,到底有多艰难,她为什么要那样做。没错,最后一个才是问题的关键。他害怕得到答案以后会更加无法放弃她。
如今他只是想帮助她完成心愿,破解掉最后一个结界,待她身魂合一,他就离开,去做自己该做的事,杀戮和推翻——从此与她无缘。
思及此,他的眸色渐渐变得晦暗,如同蒙上了雾气一般。
“放我下来。”她终于开口。
他点了点头,放开一直维持抱住她动作的左手,像放开一片羽毛。
此时却有更多的霍家奴仆涌了出来,其中簇拥的,是已然死去的霍微澜。
一个人,若身死为鬼,任他生前再怎样器宇轩昂,都是一副面色铁青印堂发黑的鬼样。
霍家如今无可主持大局之人,霍微澜对外发布的是真相,欺瞒的,却是自家人。然而沧海一眼就看了出来,霍微澜如今,已是恶鬼一只。
“没想到你还颇有些法力,明烈帝姬已死在我手中,你竟然还能撑得住。”沧海冷笑道。
“是你杀了我的师父!”霍微澜双眼一瞪,瞬间两行鲜血自眼眶中流了下来。
近旁的两个仆人看到,不禁吓得哀哀惊叫起来,继而“噗通、噗通”倒地昏迷不起。其他的仆人亦惊吓乱作一团。
沧海冷眼看着这一切,突然作了个奇怪的手势。他们前方的大厅房梁上突然跃下一群黑衣人来,为首的两个人正是赤血和优诺。其他的黑衣人负责驱散霍家慌乱的奴仆。赤血和优诺则齐齐对霍微澜发动进攻。霍微澜虽死,却经由修习的邪术护住了心脉,整个人便是行尸走肉一只,攻击力却不容小觑。
眼见他的右掌堪堪擦过优诺的左脸,沧海突然喊道,“小心!他的掌中有尸毒!”随即飞身上前,亲自与霍微澜站在一处。
霍微澜见杀了师父的仇人来到眼前,双目中不住地涌出更多鲜血来,掌心中聚集的尸毒黑气更加厚重。令在场见者无不惊心。
沧海微蹙着眉头,既无心恋战,手下便加了力道,突然一个破绽退了几步引急怒攻心的霍微澜挨到近前,而后自腰间拔了青霜剑出来。对付一只鬼,最好的武器莫过于青霜。神剑乃一身清正之气,恰是恶鬼邪物的克星。青霜只出了剑鞘一半,剑身发出的霜雪耀眼之光便令霍微澜嘶声尖叫了起来,随即摔倒在地,不住翻滚,伴随着撕心裂肺的痛叫声。
沧海冷冷道,“早就知道青霜是你的克星。还不赶紧滚去幽冥界到鬼帝面前领罪!”
他话音刚落,只见霍微澜的肉身越变越淡,终于模糊成一片薄薄的黑影,随即踉跄着往远处奔去了……
驱走了恶鬼,沧海转头再看霍家昏倒了一地的奴仆,也不知哪些是真,哪些是假装。索性让赤血带一些人将他们统统扔到外面去,免得碍事,随即招呼优诺,同往内院书房而去。
只刹那间,偌大的庭院便只剩下夜莲一人。她木然地站在一株栽于水中的杜若旁边,想着这段时间发生的事,再环视眼前,想起生前的霍依兰和死后的杜若,不禁悲从中来,胸膛间一阵一阵的钝痛。
沧海和优诺来到霍微澜的书房。从前这里是霍家禁地,除了主人之外,任何人未经召唤不得入内。沧海来此,便是为了寻找一样属于明烈帝姬的东西。曾经明烈帝姬将此物装在盒中,郑而重之地交给霍微澜保管,却并未告知他究竟是什么,想来也是不希望秘密泄露。替明烈帝姬保管物品,于为人徒弟者的霍微澜,自然是大受重用的好事,然而于霍家而言,与鬼结缘,却是损及百年家业的坏事。随着霍微澜修行阴间内息,鬼差随意出入霍宅,这噩运便已注定。而原因不过是明烈帝姬至死都无法解开的心结——霍家依山傍水,风水极好,正是供养连理枝的绝佳之地,连霍微澜被选为帝姬的徒弟,都是凭借如此。
明烈帝姬魂飞魄散之前,拼着一息内力尚存,到得沧海耳边,哭着告诉他,她爱他,和关于连理枝的真相。末了,她说,“最后一层生死无门结界,其实并不存在,是否能破解,要看你和夜莲的命运如何。”
沧海不懂她最后那番话,但终于能够懂得她的深情,遂决定来此完成她的心愿。
他摧毁书房的内壁,将藏在其中的桃木锦盒拿了出来。里面承装着的,正是当年那株连理枝的种子。他将代替明烈帝姬,亲手将这粒种子埋在风水极佳的霍家庭院中。若干年后,它将长成参天巨树,惊动大义灭亲的天帝,令他为之落下痛悔之泪。
这是明烈帝姬心心念念不忘的事。
连理枝是依凭她对沧海的爱而萌发。然而令她含恨而终的,却是终不肯挽救命运的父亲。
她对沧海说,“帮我种下连理枝种子,让它长成树,永远存在于这世间。而不是阴间。”明烈帝姬手中那浸满邪气的武器,仅仅是相似于连理枝,真正因爱而生的连理枝,早已被她悉心收藏安放,决不容悲伤的命运亵渎。
沧海一翻手,连理枝翠绿的种子便飞了出去,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安静地落在庭院中间松软的泥土里。他几乎可以听到它在泥土里钻来钻去寻找安身之处的细琐声音。
夜莲也听到了,她正站在庭院间静静地看着他,眼神冰凉又悲伤。
终于,此间事已了,他走到她身边,牵起她的手,道,“我们走吧,去破最后一层结界。”
然而没有人知道生死无门最末一层结界在何处,守护者又是谁。
东华说窥天镜中一片空白。
在天河最南端,她所化身的莲洞之中,银河曾来回抚着她的长发,对假寐的她念了一阙词:
怨怀无托,嗟情人断绝,信音辽邈。
纵妙手、能解连环,似风散雨收,雾轻云薄。
燕子楼空,暗尘锁、一床弦索。
想移根换叶,尽是旧时,手种红药。
汀洲渐生杜若,料舟依岸曲,人在天角。
漫记得、当日音书,把闲语闲言,待总烧却。
水驿春回,望寄我、江南梅萼。
拚今生、对花对酒,为伊泪落。
夜莲听师父的声音,平和中且有一丝悲哀,以为是他求之不得的情伤所致。
可是离开之后她脑海中仍时时浮现这些词句,熟悉的名字接连跃出脑海:妙手、燕子楼、红药、杜若、音书、梅萼……
难道说师父才是真正知晓自己命运的人。
那么最后一层结界的守护者,是叫做花酒呢,还是伊人泪落?
她但有空闲便默默咀嚼着这些诗句,却始终理不出丝毫头绪。
夜莲和沧海在天启大陆上寻寻觅觅直有半年之久,仍未探听到有谁叫做花酒,或者伊人,哪怕叫今生的人也没有一个。看来这词中之句,甚少为取名者所喜。从前那些守护者,不过是因为守护了结界,才被赐予词中的名字。
这半年里,醉心仍昏迷着,时有醒转,也只是懵懂地眨一眨眼,唤一声“夫君”,间或也唤一声“姐姐”,随即便沉沉睡去。
夜莲知道,若最后一层结界也被自己成功破解,醉心便活不成了。
她这一生还从未如此纠结忐忑过。
这半年里,沧海总是牵着她的手,去往天启各地。
无论去到哪里,他们都带着醉心。因她终日沉睡,只得买了一辆马车,其间榻上铺着厚软的被褥,将她安置妥当。车夫驾着马车赶路,沧海和夜莲便徒步而行。
他牵着她的时候,她一开始抗拒,后来竟渐渐习惯,有一个人能在颠沛流离的人间路上牵自己一段,总是温暖的。
车夫以为沧海和夜莲是一对小夫妻,而醉心是她的姐妹。
夜莲从来对这样的猜测沉默不语,她知道辩驳只会使人疑心更重,保不准要怀疑些什么,比如醉心才是沧海的妻子,她这做姐妹的为了偷人家的丈夫而害了她昏迷。她这样一想,不由悚然一惊,事实也的确离这样的想象不远了。所以她心中每每不由自主亲近沧海一分,理智便要将她扯得更远。
沧海却是喜滋滋地应和着,亲昵地唤她“阿夜”,就像每一个她亲近的人那样。
她知道这一切不过是梦幻泡影,如云间迷雾,哪天来了一阵风,便会消散。
但她从未戳穿,只是静静领受着命运,等待这虚假时光结束的那一天。
好在这凡间过了半年之久,天上不过半日,夜莲也耐得住性子。
这一日,夜莲和沧海走得累了,御风腾云都嫌烦,两人便也钻进马车中与昏睡中的醉心共乘。醉心已好多天没有醒来,她躺在那里,一张脸苍白瘦削,夜莲迷迷茫茫,竟以为是昏睡之人是许久不见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