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在苍离山脚下密林中的沧海,遥望着王城上空那一块厚重的雨云,和刚刚降落到身边的风神相视而笑。
过不多时,轻纱覆面、衣袂翩翩的雨神亦飘落在他面前,倾身行礼,柔声道,“好久不见了,战神。”
“我如今已经是魔,无需再唤我从前的名字。”沧海低头望着双眸如水的雨神,面无表情地道,实则他心中早已为见到这些曾经并肩作战的伙伴而雀跃。
一直以来,火神被囚,风神虽偶尔出现但总是忙于公务,如今他们终于能够相见,为的是沧海恢复记忆后便开始筹谋的另一场战争。而他们最先要做的事,便是解救火神将离。
沧海遥望着天河方向,誓道,“一定要将火神救出来。”
风神和雨神对视一眼,而后上前几步,拱手说道,“魔神放心,四海龙王和鬼帝已归顺我方。”
“鬼帝?”沧海一挑眉,颇有些难以置信。
“魔神莫要忘了,天帝先前诛杀了他的帝姬。”
沧海蹙眉想了想,最终低低地道,“恐怕不止于此。鬼帝和帝姬的感情一向不睦,再说天帝诛杀和罗姬之间,本就是他们之间的家务事,要论及身份,鬼帝尚且是外人,他这仇报得,实在有些牵强。”
隔了半响,又对风神说道,“你身法轻盈,脚程最快,要密切关注幽冥界的动静,鬼帝有任何异动,都要即刻报与我知。”
风神跪倒在地,“魔神放心,我明白该如何做。”说完便化作一阵疾风,往幽冥界去了。
沧海转而又吩咐雨神,让她先去寻找万灵海畔霍家大宅的优诺和赤血,将他们二人一同带往天河,等待自己的命令行事。雨神领命而去,眨眼间便消失了踪影。王城上空的雨云也随之逐渐散去。
风神和雨神并不知晓的是,恢复记忆后的沧海确实想过要推翻天帝统治,然而直到他吞下血珠,堕入魔道,领受过常人无法领受的痛苦,就再也不想做逆天的英雄。
当血珠的气息迅速在喉间融化再一寸寸浸入他的体内,血液狂奔、筋脉暴跳,如有数万只蚂蚁一同钻入他的肌肤内啃噬,他闭上眼,竟然觉得尚可忍受。他因此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越来越高,直到惊起了附近林中的飞鸟,那些腹部雪白皮毛乌黑的吉祥鸟儿展开翅膀呼啦啦地飞走了。他木然而疲惫地望着他们,身体仍在剧痛、颤抖,却仿佛是另一个人的身体。包括从前发生过的一切,父神之子、战神沧海、持神剑的无名将军,一切一切,都与他毫不相干,他静静地坐在那儿,细细回味着别人的前世今生,心中没有悲喜。
沧海知道了,血珠最厉害之处并非改变一个人的瞳孔颜色,也不是使一个天神堕落成魔,而是对人心智的控制,当他领受到那种麻木、空洞,才知道这世间最难以承受的痛苦当如是。并非痛失所爱,而是信仰的泯灭、生无可恋的寂静。
然后有一天,步履蹒跚的醉心找到隐居山林间已不知多少时日的他,求他去救一救夜莲,她说夜莲被一只鬼抓走了。他一开始嘲笑醉心,夜莲是天神、是圣女,这样强大的她被一只鬼抓走了,有什么可怕,醉心哭了,不停地对他说那只鬼有多么多么可怕,末了,她说,那只鬼是第五层结界的守将。
沧海立时跃起,像一支箭那样射到半空中回旋了几圈才落地,愤怒地吼她,“你为什么不早说?!”
再看醉心,已然昏了过去。
他按着自己的胸口,感觉到自己狂乱不休的心跳,从不动情的他几乎要落下泪来,真好,他终于又感觉到心跳了。这时他才发现醉心的身体状况大不如前,却想不明白是受了怎样的伤害和折磨才至如斯境地。他混乱慌张,无暇细思,就那样带着半昏迷状态中的醉心前往传说中的混沌空间去寻找夜莲,纵然他曾位列天神之尊,却也并不晓得混沌空间在哪里,好在夜莲和醉心之间有一种天然而微妙的联系,才让他不费什么力气便寻到了她。自那以后,他像一个影子那样跟在夜莲身边,保护她,处处为她设想。有时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无事可做,还是说他快要死了,才会这样安分地做她的私人保镖。
终于,第四层和第五层结界接连破解,醉心的身体亦随之每况愈下,他才终于明白夜莲和醉心之间此消彼长的关系。
发现这个秘密的同时,他再也没有怀疑过自己的所作所为有何不妥,当她的私人保镖又何妨?只要她需要,他愿意,不是吗?总好过和血珠一起行尸走肉般活着。
就在他意识到终究要失去醉心之时,心中顿时起了无尽怜悯,和对夜莲一股莫名而生的憎恨。他仍不离她左右,却暗自发誓一定要保护醉心周全,必要时,宁可阻止夜莲身魂合一。然而更多时候,他胸膛内都充斥着一种奇异而微妙的情感,不停地催促他靠近夜莲,再靠近一点。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他体内骚动的不安平静下来。
他就在这样的矛盾中,待在她身边,度过日复一日。
终于,那辆一直在凡俗之地行驶的马车在他的念力驱使下来到王城,见到微决和西陵音书,无意间开启了最后一道命运之门。
对于他来说,营救火神将离的时候也到了。
沧海再望一眼王城方向,心道,“再见了,夜莲。”
虽然知道了最后一层真门结界的守将是天启国的君上微决,夜莲却不知这结界该如何破解。就连微决也是此际经由王后西陵音书的提醒才晓得自己的身份,他无论怎样回顾,也想不起自己身上有任何异常状况发生,更妄论持有一道如同法力的结界。
夜莲左思右想,只能去天河找师父问个清楚。除了师父曾经念出那阙词,连父亲东华帝君都对此无能为力。微决听完夜莲的说话,也决定跟随她前往,他语气轻松,好像只是去探望一个久未谋面的老朋友那样简单。
就这样,西陵音书留在王宫,暂时代替君上微决执掌政权。
夜莲和微决一同前往故乡天河,离开王宫的微决如同卸下了重担一般,他对夜莲说,自从那年亲征夺回天启分裂的大部分领土,自己就再也没有踏出过王宫一步,说什么帝王微服私访、体察民情,那只是戏曲小说里骗人的段子。
“每天都忙得失眠,食欲也很差,最可怕的是永远被关在牢笼中逃不出去。”微决深深地呼吸着天上的新鲜空气,想了想,又对夜莲说,“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说过的话吗?”
夜莲点头,“我们说自由。我们想要能够支配自己的生命,做愿意做的事,喜欢真正喜欢的人。”
“你喜欢他吗?”微决突然问。
“谁?”
“就是那个,那个曾经被我杀了的人。他其实并没有死吧。我刚刚还嗅到了他的气息。很奇怪的,只要你一出现,我就嗅得到他的气息。”微决孩子气地吸了吸鼻子。
夜莲大惊失色地望着微决。
微决却无所谓地笑了笑,“你怕什么?怕我找他报仇吗?”他缓慢地摇了摇头,“你放心吧,我不会。毕竟我在意的只是天启能够统一。并不是我的敌人究竟是谁。或者说任何胆敢分裂天启者都是我的敌人。我与所有心怀不轨者为敌。”
“不,我只是诧异你能,能嗅到……”
“哈,这就是所谓的特异功能吧。身为一个国君,我武艺着实低微,上天垂怜我,便给了我超凡脱俗的嗅觉,让我有能力自保。”
“闻味道如何自保呢?”夜莲想不明白,但是她发觉微决越来越像从前的他了,她初见时那个骄傲、健谈,充满理想的少年。
“敌人的味道,充满了酸腐之气,闻着就想吐。亲近之人的味道,闻起来则清香怡人。”微决笑道。
“那么我呢,我是什么味道?”夜莲看着他,觉得好玩。
“无比的清幽香甜。”
夜莲一怔,“是这样吗?那,还有谁是这种味道的呀?你的父君镜晖?音书肯定特别好闻吧?”
这下轮到微决怔住,他望着远方的一片兔子形状的云朵静默半晌,才道,“如果我说她没有味道呢?”
“什么意思?”夜莲蹙眉,突然觉得微决身上有好多她不曾觉察的秘密,但他又从未刻意隐瞒。
“就是,她身上没有味道。或者,我没有办法闻到她的味道。我试过很多次了,我相信自己的嗅觉没有失灵,此刻你身上的香甜之气如此浓郁,那么就是说,西陵音书是没有味道的。仅仅对我而言。”微决一口气说完,重重地叹息一声,索性坐在了腾云上面,两条腿耷拉在侧面,越发像个调皮少年的样子。
“你不爱她吗?”
“我的身份告诉我,我要爱她。”
夜莲牵强地扯开唇角,露出一抹涩涩的笑,“这些年,你从未快乐过。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