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竟是天启圣女驾到。”霍微澜连忙对着夜莲方向跪了下去,拜了三拜,这才将师父真实身份告知,“敬亭的师父确是天帝的小女儿,只不过五千年前已嫁予鬼帝为后,该称她明烈帝姬才是。出嫁前罗姬这个名字,晓得的人却是寥寥。”
“原来是她。”想起稍早之前为救凤尾,独闯幽冥鬼界,而与明烈帝姬两次相遇,一番交手,不知为何,夜莲心中竟隐隐起了不祥的预感,仔细看了看霍微澜,见他果然额头与两眼交接之处不若旁人清明,反而微微发黑,想来是承袭自明烈帝姬的修为之法受了阴气浸染之故。
夜莲长吁一口气,正想再次用内力与他交谈。
却见醉心缓缓移步过来,一脸迷糊地问她,“姐姐,你是在跟踪我吗?怎么突然也来了这里?”
原来醉心一路浑浑噩噩,并不知是夜莲带她来此,还以为是自己无意间游逛所至,因而才有此问。
夜莲见她如此糊涂,仿佛智力比从前更加不如,忽然明白了沧海为何那样调教她。原来他只是由着她的本性去塑造而已,并不是故意将自己的肉身教得像个笨蛋,曼陀罗花,本相即是迷醉麻痹,黑色曼陀罗更是一心只有预示死亡的复仇,又能要求她有多清醒和睿智?想到此处,不由对她亦对自己生出更多怜惜,伸手触到醉心光洁的脸颊,叹息般问道,“多时不见你夫君,可有想念他?”
听到这话,醉心陡然睁大了眼睛,脑海中闪过一个男人万千形影,这才意识到自己遭遇了什么。“夫君!”她嘶声大喊,“夫君你去哪里了啊!”喊完猛然扑进夜莲怀里,失声痛哭,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夜莲抱着她,轻抚她柔软,散发着曼陀罗花瓣香气的长发,心中仿佛一寸寸被谁撕裂开来。多久了,将近四千个日夜的分离,她终于可以将这副肉身抱拥在怀里。代价却是,却是失去了他。她闭上双眼,顷刻间仿佛有泪滴落了下来,然而她知道这只是幻觉,真实的是对他莫名而起的思念,随着一日日不见更加深沉厚重。她几乎能感觉到醉心身体里澎湃的爱意,就要冲破胸膛,那也是她的身体,大概正是这样奇妙的关系,才使他吸引了她,对另一个自己的情绪感同身受,然后任凭他一点一点住进灵魂里。他到底有哪里好呢?论美貌不及师父银河,论风度不及父亲东华,每次看着自己时眼中凛冽如霜。她也常常这样看着他,没有丝毫温度和表情的,却又带着深深的探究。难道正是因此么?因他与自己如此相似,每次看到他就如同照见另一个自己。
这样的感情算是爱吗?
夜莲不知道。她心中纷乱如雪,低头再去看醉心,见她已伏在自己肩膀,昏沉沉地睡着了。夜莲抬头,想问霍微澜借一间房子来给醉心歇息。
他刚好主动上前,引她们去往后面的套院。
说书人则是来回看着霍微澜和醉心,尤其是醉心,这样一个外来女子,大概是神经失常,不然怎么能先是哭号继而站在那里呼呼大睡,还作出那种与人拥抱的姿势来。
他颇感遗憾地摇了摇头,见霍微澜领着那外来女子大概是要找地方睡觉,刚想趁机溜走……
只听霍微澜中气十足地吼了一声,“站住!这大厅四周有我霍家数十位护卫,你就算变成苍蝇也飞不出去!乖乖等着我回来受死!”
说书人两眼一翻,登时瘫倒在地,再也动弹不得。
选了靠近中庭的套院,安置好幻灵夜莲和徒有肉身的蠢女子醉心,霍微澜也回到自己位于整间大宅末端的波澜院休息,将近三更天时,他吹熄桌案上的烛火,起身离开书房,来到大厅,准备处置口无遮拦的说书人。要知道霍依兰于整个霍家而言,是等同于死亡的禁忌。自霍微澜成年掌管整个家业以后,不知已处罚了多少说书人这样的倒霉者。
他一脚踏入大厅,就见自家的护卫长已等在门口,他脚边伏着的正是鼻青脸肿的说书人。
霍微澜坐上主位,面无表情地朝护卫长点了点头,后者接收到他的指令,也面无表情地举起手中长刀……
说书人一见那明晃晃的刀锋,吓得“啊”一声昏了过去。
护卫长这才鄙夷地吐出两个字:“废物。”
就在此时,一个小石子破空而来,将护卫长手中的长刀击落。霍微澜警觉地向侧门望去,见醉心正一脸得意地踏了进来,凝神细看,夜莲果然在她身后。刚才那粒石子,大概就是夜莲的主意了。
他皱起一双浓眉,沉声道,“圣女为何阻止我行刑?”
夜莲见他如此话语分明,便也直白言道,“你没有权利杀人。”
“是吗?”他不屑地冷笑着,“在这依兰镇上,霍家便是执法者。”
“今日既然让我撞见,不管那说书人如何得罪霍家,都不允许你杀他。杀戮的罪孽,不是你承担得起。”她想起一粒血红的珠子,和一个红衣如血的少年。
听到夜莲说出“得罪”二字,霍微澜的表情一下子变了,正想出言辩驳一番,却突然嗅到一股海水特有的咸腥味。
此时外头庭院之间,已是狂风大作,沙土被吹得漫天蔽日。院落里那些名贵的花草,早已一株株瘫倒在地。霍微澜知道不妙,却也只能看看夜莲和醉心,再与护卫长相对无奈。
狂风过后,霍家大宅一片颓然残败之相。
却有人看见这番景象开心地娇声笑了起来,咯咯咯,咯咯咯,在这深夜里听来格外令人毛骨悚然。
一双雪白的赤足踏了进来。然后是杏黄色的裙摆,缀着薄薄一层流苏,令藏于其内的脚踝若隐若现。再往上看去,是浅杏色的罗衣和金线织就的披风,衬着白皙的一张瓜子脸,温软的嘴唇不点而朱。
惊为天人。
包括对她再熟悉不过的霍微澜和霍家护卫长。
醉心一开始惊艳得说不出话来,接着就是啧啧有声地绕着她开始转圈,转得在场的人无不头晕。
终于,霍微澜反应过来,对来者躬身行礼道,“依兰姑姑。”
“乖侄儿。”霍依兰板着脸应他一声,继而舒展开眉毛,嘴角向上扬起,笑眯眯地依次看过他,护卫长和醉心。眼光在经过夜莲之时,微微地顿了一顿,眼神随之变得深邃、复杂。
“你就是霍依兰?不可能!你你你,你不是早就死了吗?”发出惊呼的是已然昏过去的说书人。他不知何时醒过来,看着美貌倾城的霍依兰两眼放光。
来者正是霍依兰。
坊间传说已死去二十七年的霍家小姐,依然年轻貌美如同少女。
“我的确是死了啊。”霍依兰浅浅笑着,陡然面目一变,一张骷髅脸若隐若现。说书人再次跌倒在地,知道是遇了鬼。
至此,夜莲心下了然。又想起霍微澜与明烈帝姬的关系,心想这一家与幽冥鬼界干系甚深,还是早走微妙。心念既动,便伸手去拉仍然待在霍依兰身边的醉心,想要告辞离去。她的手刚刚挨到醉心的胳膊,另一只手却被人拽住,触感滑腻冰凉,她心中一凛,抬头看去,拽住自己的,果然是霍依兰。
她既为鬼身,自然看得见幻灵之体。
“霍小姐。请问有何指教?”
“圣女尊贵,指教可不敢说。只是想请你去我的船上喝一盏茶罢了。”说完一只手掩住红唇,嘻嘻笑着,另一只手却抓得夜莲更紧。
恍惚间,夜莲只觉得本就轻盈的灵体飘然而起,离了地面……
霍依兰就这样带着夜莲于众目睽睽之下消失了。
待夜莲感觉双脚挨到些什么,努力挣脱开那种混沌的意识,渐渐清醒过来,见自己正站在一艘船上。这船长有丈余,并且极宽敞,前面摆下十余人的宴席绝不成问题,靠近船尾处则是布置得富丽堂皇的卧室,门上镶着金银两色交织的层层纱幔。
“为何带我来这里?”夜莲无心欣赏,见霍依兰正背对着自己静静坐在船头,便问道。
听到她醒来,霍依兰转过了身,先是娇媚一笑,继而说道,“难道圣女以为舟子便该是撑着一叶孤舟泛于湖上的可怜模样吗?”
“你是,杜若?”
“那是依兰死后的名字。”她幽幽叹了口气,“算起来,我已死了有二十七年呢。还好肉身保存得当,不然可就不能这么美啦。”说完,爱惜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又抬起刚刚染了罂粟汁液的鲜红指甲欣赏着。
“为何带我来这里?难道你不怕我破掉你的结界,让你魂飞魄散么?”夜莲终于稳住了心神,冷然问道。
“为什么要怕呢?你根本破不了我的结界。我又不是燕子楼,蠢得爱上自己的丫鬟却又不敢说。我的心结啊,他根本就不爱我,所以你永远也解不开。”话音一点一点地沉下去,从无所谓一直落到深沉的悲哀。
她仍然爱着。夜莲陡然意识到。那个人到底是谁?难道就是说书人口中的强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