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捕捉到夜莲的心思,霍依兰哀戚一笑,“他不是不爱我,只是我们相遇得太晚,他已有深爱的妻子。我一直对自己说,只要能跟在他身边,做牛做马也好。可是他却宁可一刀杀了我,也不肯接受我。”
听完她的话,夜莲只觉得浑身冰凉,忍不住抖了一下,森然问道,“一个举起刀就能杀你的男子。你还会爱他?”
“他不是故意的!”霍伊兰陡然拔高声音大吼。“他原本只是想吓唬我!他只是想要霍家的钱财!是我,是我故意冲上去让他杀的!我受不了了,没1 1 有他我宁可死,死在他刀下总比被他抛弃好!”
“你觉得好,那就好吧。”夜莲面对这样爱得癫狂的女子,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看到远方的夜空一弯银月如钩,本该缀满整个天幕的星子却寥寥,想起至今仍不知所踪的师父银河,不由心中一痛。
夜莲突然感觉到有人靠近,侧头一看,竟是不知何时凑过来的霍依兰,不,该称她杜若才是,既已为鬼,便该忘却前尘。杜若几乎将脸贴在她左边的手臂上,被一只鬼这样亲近,夜莲真心觉得恐怖至极,如此近的距离看她,美貌度似乎稍有减损,隐隐可见到骷髅的本相,和鬼魂特有的眼睑下方的青黑。夜莲不情愿地伸手,想要拨开她,却再次被触手的滑腻冰凉恶心到了,那感觉如同触碰一株水草。
水草?!
夜莲几乎要惊叫出来,鬼的质感往往反映了他们的死状。
霍依兰死后以杜若草为名,且肌肤滑腻冰凉如同海底摇曳的植物,难道说,她并非是死在那个男人的刀下,而是溺水而亡?
夜莲莫可名状地看着杜若,她却一脸兴味盎然地嗅着夜莲身上味道,过了许久,才懒洋洋地从她手臂滑下去,蜷缩在冰凉的船板上。
夜莲沉默地盯着她。
杜若嘿嘿笑了两声,“没想到幻灵居然会有这么浓郁的气味,传说中应该是没有丝毫存在感的啊。”
“什么气味?”
“清香。一种难以形容的清香,还蛮好闻的。”
“那大约是我初时为莲花的气味。”
杜若脸上赤裸裸挂着羡慕二字,“所以说,你们这些成了神仙的植物真幸福,我们这些死后变……”她猛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随即住嘴,打了个哈欠,敷衍道,“啊,今天真是累坏了,我回房休息一会儿。你自己找地方睡觉吧。”
夜莲知道她想要说什么,这更加印证了自己的怀疑。她不发一言地望着杜若掀开层层纱幔,走进船尾的卧室。夜更加深沉,夜莲却毫无睡意,屈膝坐在船头甲板上,遥望着故乡少得可怜的星星,似有风雨欲来。
果不其然,天将要亮时,风神当先而来,但他只是在高远的天空徘徊,并未看到万灵海上大船里的夜莲,过不多时,豆大的雨点合着凶猛风势劈头盖脸而来,砸在夜莲身上,竟微微有些生疼。
天大亮时,雨势骤减,渐渐转为毛毛细雨,落在身上极是冰凉舒适。
夜莲听到有衣料摩擦的细琐声,转头,恰见到穿戴整齐的杜若掀开帘幕朝自己走来。在这阴雨绵绵的白昼里,她比昨夜更如画中人曼妙生姿。夜莲有些不懂,这样的女子,为何偏偏是多舛的命运。
杜若走到夜莲面前,睁着一双盈盈水润的眼看她,却无论如何不能将她本来的样子与昨夜她身边那只丰满的妖精联系到一处。
“那真的是你的身体吗?”
“什么?”夜莲明知她意指醉心,却装作不知。
“就是那只曼陀罗花妖啊。你当我是傻的吗?这么简单的事都看不出来。”
夜莲低头笑笑,果然幻灵这种事,除了凡界之人,其他五界神灵妖魔的眼,谁都瞒不过。
“那不关你的事。你该关心的,是要终究会破了你的结界,到时你就会魂飞魄散,永世不入轮回。”
“其实,”杜若长长地叹了一声,深深望着在这细雨中显得更加飘忽的夜莲,“我已经等你很久了。我希望自己魂飞魄散,永世不入轮回。我等那一天已经很久了,久到我沉在这万灵海底的肉身都已经腐烂不堪,又被鱼虾啃噬得只剩一具骷髅,我每天夜里都潜入海底去看看那具骷髅,每看一次,我对你的期待便又多一分。终于,昨天夜里我嗅到了你的气息,你居然在霍家大宅。可是,等来了你又如何?你根本破不掉我的结界。”
杜若说完,暗暗催动身体内的鬼魂之力,只见漫天之间,逐渐笼罩起一个大网,却不是丝线织就,而是以万丈红光细密交织而成,遮盖住她们所能见到的全部天空,待到了极致,便逐渐缓慢地缩小,最终落在杜若掌心,微弱的红光最后闪了一闪,终于寂灭,被杜若放入胸膛,小心收藏在心脏位置。
“如何,见到了吗?”她盯着夜莲问。
这便是她心结的状态,既庞大又紧密,且正鲜艳发光着。整张网无比致密均匀,毫无疏漏之处。
夜莲明白她的意思,以目前状态看来,这心结尚无可突破之处。
她低头想了想,问道,“他在哪里?”
杜若低下头去,不语。
“我问你那个男人在哪里?当初杀了你的那个男人!”夜莲忍不住喊了出来。
“在明烈帝姬那里。”杜若的声音仿佛去了一趟幽冥鬼界在赶回的路上,听来无比阴森又遥远。
“对,你之前说到他已经死了。”
“他没有死,或者说只是表面上死了。现在是明烈帝姬豢养在人界与鬼界之间的一个打手。”
“人界与鬼界之间。那是什么地方?”
“明烈帝姬年前不知何事与鬼帝不睦,便找了一处私密地方,积极培植自己的势力。”说道这里,杜若看了夜莲一眼,“不要以为我在欺骗你。我会得知这么机密的事,除了我太过关心他,还因为霍微澜是明烈帝姬的徒弟。我曾经看过明烈帝姬写给他的鬼符密信。”
“年前”二字令自己心中一动,夜莲想起自己为了幻竹林的丫鬟曾经去往幽冥鬼界,那时正是去年秋末,又思及自己带着凤尾过奈何桥时,明烈帝姬追来一事。越来越觉得这位性子暴烈的帝姬与鬼帝不睦,莫不是因自己而起?若真是如此,明烈帝姬的报复,应也不远了吧。
杜若见她愣愣出神,怒道,“喂,我跟你说话呢,你如此心不在焉是什么意思?”
夜莲回神,微笑道,“没什么,只是想该如何救出你的男人。”
“救……救他?”
夜莲点头,“自然。否则我拿什么来破你的结界?”
“不要白费力气了。若明烈帝姬手下的人是那么容易救的,她就坐不得那个位置了。”
“也是。”夜莲点头,一副受教的样子,继而又好奇道,“那你究竟是怎么爱上他的?”
杜若幽怨地瞥了夜莲一眼,仿佛十分不愿想起这些事,然而眼前却恍恍惚惚,浮出当年的人事来——
那时她还是霍依兰,行完及笄礼不久,美貌的盛名便已传扬开去,不止万灵海一带的人们知道霍家有女可倾城国,托她那些为官的叔伯兄长的不住宣扬,连王城宫阙里,都有不少人晓得霍依兰可比皇宫里这些后妃公主更貌美。
若非君上微决开明,这些散布如此言论的人早该被处罚,微决晓得个中究竟,一边关心着事态发展,一边偶尔也暗暗想着,霍依兰小姐到底有多美。
本是霍家人的自傲之言,却被朝堂里的对手散布如此大逆不道的谣言,霍家人早就人人自危,观望一些时日后,见君上没有对此颁布任何处罚,便知道自家人遇上了一位明主,自此,霍家人再不敢妄想要将霍依兰嫁入王城一事。
过了数月,霍家的一位高官和当时的对手因为西北大旱,受君上之命共同前往赈灾,成了惺惺相惜的战友,待灾难解除,快马回王城奏禀君上。除了该有的奖励之外,出乎意料的,微决君竟赐婚霍依兰,对方是大文治官西陵澈的独子,西陵遥想。这实在令霍家人惊喜,西陵澈于天启乃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握有实权者,西陵遥想更是青年才俊中的翘楚。旨意一出,这朝堂之上,所有姓霍的男子纷纷跪倒在地,热泪盈眶口称谢恩。做完好事的微决则心满意足地下了朝。
消息传回万灵海边捕鱼镇上的霍家,自是人人雀跃,却唯有一人例外,正是霍依兰本人。这是个崇尚自由恋爱,一心想要冲破礼教藩篱的姑娘,在那样女子不出嫁便不能走出家门的年代,霍依兰是个异数。异数自有异数的生存之道,扮男装翻墙出门的手艺一日比一日更加纯熟。
那天早上,霍依兰被父亲同时也是霍家权威最高的大家长狠狠训了一顿,命她以后不准再私自男装外出,结果就是当天夜里霍依兰带上银两珠宝和几套衣服,打算离家出走。她沿着万灵海边走了三天,仍然没有走到尽头,却遇上了一个骑着朱红骏马的男子,他在熹微的晨光之中,策马向她奔行而来,朦胧中望去,竟有如天神下凡。霍依兰摁住怦怦乱跳的心脏,走上前去与命中注定的孽缘搭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