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到那座华丽宫殿前方,见一位红衣美貌女子正倚着殿门而立,一脸平静,像是已等待许久。
“我是天启圣女夜莲,来此见鬼帝有事相求。请问您是?”
“明烈帝姬。鬼帝之后。”女子嫣然一笑,明丽如花,绝不似这冥界之人。
见夜莲呆呆不动,明烈帝姬走过来,主动牵她的手,道,“我们进去吧。鬼帝已等你多时。”
说完领着夜莲穿过十方地狱,来到中间巨石铸成的一座宫殿。
鬼帝乃是这冥界之帝王,统领十殿阎王,其威仪庄严绝不逊于天帝和人间君王。
鬼帝问夜莲,“不知天启圣女来我这冥界何事?”
夜莲说是来找一个叫凤尾的鬼魂,生前是隐墟幻竹林主人燕子楼的丫鬟。
“燕子楼?”鬼帝轻蔑地笑了笑,“就是那个杀人无数,手法极尽做作之能事的白痴吗?他怎么还不来我这里报道。”
“快了。待我破了他的结界。”夜莲觉得浑身冷飕飕的,幻体缩得更小。
“好,我就让你带那个鬼魂回去,看你能否破了燕子楼的结界。”鬼帝见她自负模样,却有几分可爱,忍不住仰头大笑起来。
旁边的明烈帝姬看得直皱眉头,去拉他的手道,“帝君,莫要失了庄重。”
鬼帝毫不介意地抹了抹笑出的眼泪,安慰她道,“没关系,夜莲这小姑娘一看就没有什么心机。”
夜莲见鬼帝如此,气得若是有牙齿一定要咬碎几颗。虽然不知道他多少岁,就算活了一万年,自己好歹也是修炼千年的天神,有必要一口一个“小姑娘”的喊着嘛。她只得冷冷地哼了一声。
“不知你从前是个什么模样。”鬼帝好奇,于是伸手在夜莲眼前一遮,夜莲仿佛有了肉身般显出了从前纤细身形。她心知这不过是幻术,却仍是心神震荡,颤抖着有血有肉的手一寸寸去抚摸自己。
“我让帝姬在你身体里住一会儿,怎么样,感觉不错吧。”
“帝君,快让臣妾出去。”说话的是被困在夜莲身体里的明烈帝姬。
夜莲听此言,顿时浑身起了一阵鸡皮疙瘩,对于另外一个女人的身体排斥得很,因意念强大,无需鬼帝施法,便使自己和帝姬分离开去。明烈帝姬被她身体里那股强大的力量冲击得一脱离便委顿在地,浑身虚软,要靠鬼帝伸手搀扶方可站起。以她身份尊贵,从未在人前这样出丑过,又见鬼帝似乎十分喜爱夜莲,不由得心中起了怨愤。只是不着痕迹地隐藏了起来。
“帝君既然见了我的样子,也请兑现承诺,将凤尾找来。”
鬼帝点头,命人去带凤尾来。
过不许久,一个牛头人身的鬼差用铁链栓着一个矮小的鬼快步而来。
那是一个身形瘦小的女鬼,长发许久未经梳理,在脑后纠结成一团,面色苍白如纸,一根长长的舌头吐在嘴巴外面,且有斑斑血迹。她方才被鬼差拖得一路趔趄,手腕上又留了几道勒痕。
鬼帝向夜莲说道,“这凤尾是上吊而死,因自杀者不能入轮回,且死后要在阴间日夜承受自杀之苦,她才变得这般模样。”
夜莲走近了些,仔细端详她,见她一双眼中还留着些许稚气,想来死的时候年纪尚轻。便问她道,“你能说话吗?”
凤尾点头。
“你为什么自杀?”
她却连连摇头,一个字也不说,眼泪合着舌头上的血嘀嗒嘀嗒地往下掉。
是一旁的明烈帝姬解答了夜莲的疑惑:“她是以死想要为主人赎罪。但凡杀人者,死后皆要入我阴间地狱受罚,何况是燕子楼那般杀人无数。凤尾自打来了这里便向第一殿阎王请求受杀人者的刑罚,她可以徇私,我们却不可枉法,因而只让她接受该受的惩罚。但凡自杀者,如若没有化作恶鬼惊扰生者,便只是重演自杀时的情景令其内心羞愤而已。”
夜莲思索这其中的缘故,有一事不解,问道,“燕子楼是否死期已至?”
帝姬忍不住在心中赞夜莲聪敏,“就在凤尾自杀那一日。他现在得以驻守第二层结界,乃是凤尾代他受死的功劳。因而他与其他守将不同,无论你能否破的了结界,他都必须死。”
“什么时候?”
“七日后。”说话之人是鬼帝。
“这么说,我的时间不多了?”
“是的,带上凤尾,这就原路返回吧。若是七日之内无法破了燕子楼的结界,你就没有机会去往第三层结界了。”鬼帝一脸凝重。
夜莲转身望着鬼帝,眼神中藏着诸多复杂情绪,有感激,亦有不舍,虽相处这短短时间,却能感觉到鬼帝不似寻常鬼界之人,实是一位爽朗神君。
她终于低头说道,“谢帝君成全。”
“快走。待那七层结界都破了,再来我这里叙旧。”鬼帝挥挥手,一副不耐烦的模样。
夜莲这才领着凤尾返身回天启。再过奈何桥,却不见孟婆踪影。一脚已踏出桥面之时,却见一身影凌空飞来,落地后掀起凤尾的长舌,将一碗黑漆漆的汤药灌进她口中,再一掌猛击向她的后脑。
最后这一击让夜莲十分诧异,询问道,“孟婆,你这是为何?”
“为了加速药力,让她短时间内忘却鬼界一切。她踏出这奈何桥,便不再是鬼,而是重生为人了。不过……”
“不过什么?”
“她这舌头,”孟婆紧蹙着眉,连连摇头,“恐怕只能如此了。最好弄一块黑纱给她覆面,可不要惊吓他人为好。”
“且慢。”
三人同时转头望去,见说话之人却是明烈帝姬。她摆手让孟婆先行离去,孟婆赶紧拜倒在地,起身后面色不善地匆匆离去。夜莲自然不晓得,这位鬼帝之后封号既为明烈,面容明艳倒在其次,主要因她脾性暴烈,且出身高贵,连鬼帝都要忌惮三分。方才在大殿之上鬼帝不经意间对夜莲的几分欣赏已让她起了嫉妒之心,才会避开鬼帝赶来阻拦。
“想离开我冥界,可不是那么容易。”明烈帝姬微微笑着,大红衣裙衬得她明艳如花。
“不知帝姬意欲何为?”
明烈帝姬实在是憎恨夜莲这副凡事都冷冷淡淡的样子。偏偏鬼帝就吃这一套,在她走后仍是连连夸赞她单纯可爱。
想到此处,明烈帝姬怒火更旺。“我看你既没有美丽的皮相,也没有藏着什么绝世宝贝,身上唯一拿得出手的便是借自我冥界的结魂灯。想要你留下些东西,还真是让人伤痛脑筋。”
夜莲没有答话,却从明烈帝姬陡然幽深的眼中,看到了渐起的杀意。夜莲想不通的是,之前相迎时还言笑盈盈的帝姬,为何此刻会想要杀死自己。若是她真的这样做,自己绝无还手之力。难道今日必死无疑了吗。
一波腥臭突然向夜莲的周身涌去,明烈帝姬一出手,用的就是无数鬼魂浮沉的冥河水。若有一滴溅到人的身上,腥臭多日不会散去,且有轻微灼伤。而袭向夜莲一大波冥河水,足以令她骨肉销蚀,终生臭不可耐。然而明烈帝姬却忘了,夜莲是没有肉身之人,不会惧怕任何实体的攻击。因而夜莲抓住凤尾一只手臂,提起先前恢复的所有内力,两人飞身离开奈何桥。再落地时,已双双踏入光影之门,一旁等待着的是心焦如焚的银河,他已凭借内力观望到明烈帝姬加害夜莲的全部。
因而见到她们便急急问道,“你是怎样得罪了那位鬼后?”
夜莲摇头,“恐怕是她看我不顺眼。”
银河闻此言愣了一下,细想倒并非没有可能,以明烈帝姬的自负暴躁、目中无人,见到徒弟这般清淡雅致的少女,多半会产生嫉妒之心。再想到鬼帝为人爽朗无拘,更加肯定自己的推测。便担忧地道,“那位明烈帝姬日后若再找你麻烦,一定第一时间告诉师父,我的星魂剑倒能克一克她身上的戾气。”
“徒儿知道。”夜莲才不相信明烈帝姬有那么闲,会专程离开冥界只为找自己麻烦。
银河见夜莲已带了凤尾回来,知道接下来的事无需自己帮忙,又再叮嘱夜莲几句,便御风回了天上。
从见到银河便一直捂住嘴巴的凤尾见他飘然离去的背影,这才放下举得酸痛的左手,对夜莲说,“圣女姐姐,你的师父真好看。”
夜莲立刻想到癫狂的燕子楼,回她道,“你家主人长得也不错。”
凤尾的脸蛋登时泛起红晕。
两人如来时穿过光影之门,夜莲本想直接回到幻竹林,却应凤尾的要求先去了镇上的集市,买了一大块厚实的黑纱,用以覆面。集市上热闹非常,商贩们叫卖着各种玩意儿。两人却都无心游逛,急匆匆赶往隐墟的幻竹林。
凤尾自从得了黑纱便一直用手扶着,生怕被风吹开,不但要吓人,更要使自己害怕。从前她虽然不算美貌少女,却也青春明媚,十分喜爱梳妆,如今最怕的便是女人的铜镜和首饰。虽然喝了孟婆汤,但她只是忘了冥界遭遇,不再记得曾经受过的那些苦难折磨,对于九年前自杀,如今又重返人间,自然是晓得的。凤尾没想过会有这一日,要以这样的面目去见主人,心中为此生起一阵阵恐慌。
她们踏入幻竹林时,燕子楼正在跟神剑下棋。有凤尾在身边,那些幻术便如同不曾存在。
夜莲离开这半日,男人间的情谊建立得不错。不过燕子楼凡事总不肯顺意而为,下棋都要拿着竹箫,使内力将黑子一粒粒粘起,再落在神剑的白子中间拼杀。一开始神剑觉得他实在讨厌,为了打发时间也只得忍了,时间一久,竟慢慢顺眼起来。此人除了喜爱装模作样,倒也没有其他缺点。
燕子楼刚将一子落下,就心有所感地回头去看,尽管那人黑纱覆面,他仍是一眼认了出来。
“凤尾!”他丢下黑子,怒气冲冲地走过来,“你把我的倾月箫藏到哪里去了?你不知道没有它我根本活不下去吗!”
“那你就去死。”说话之人是伴在凤尾身边的夜莲。
这一路上她都握着凤尾的手,她几乎从未这样主动亲近过谁。凤尾只及她肩膀高,完全是个未发育的孩子,却那样无畏而轻率地死去了。凤尾因舌头掉在嘴唇外,已失了讲话功能,尽管如此,夜莲仍能从两人交握的双手感受到女孩内心的混乱与悲凉。
“你说什么?不要以为你是天启的圣女我就怕你。待我拿到倾月箫,第一件事就是要你的命。”燕子楼顷刻间仿佛变了一个人,黑面怒目,一头本就凌乱的发丝狂躁地向后扬起,咬牙切齿的凶恶模样仿佛要将夜莲吞吃入腹。
“兽人之子。”一旁的神剑突然说道。
燕子楼的父母一方必定有野兽的血统,即兽人。兽人之子的血液虽已再经人类弱化,但其内在的嗜血与凶残仍然要比人类深重得多。这也就可以解释为何燕子楼如此嗜杀,且以此为乐了。
发狂中的燕子楼并没有听到神剑的话,他一步步逼向夜莲,伸手就要去抓她的头顶,那手上突然生出数倍长的尖利指甲。因他是结界守将,若被他抓中,夜莲的幻体也就破了。那手掌仿佛有魔力一般,夜莲只觉得脚跟被牢牢定在地面,半分动弹不得。眼见燕子楼的指甲已挨到头发,却见凤尾突然掀开覆面的黑纱,揪住自己鲜红的舌根,用力向外一甩,与燕子楼张开的手掌碰到一处。噗嗤一声,那指甲刺穿了凤尾的舌头,原本被隐藏的属于阴间恶寒腥臭的气息,铺天盖地般填满了在场所有人的嗅觉。
“呕——”醉心哪里见过这样恶心的场面,几乎要吐出胃里的酸液。
神剑也合上眼调整被冲击得紊乱的气息。
燕子楼抱着被阴气伤及的右手疯狂地大叫起来,并没注意到那是凤尾的舌头,只以为从前一心跟随自己的丫鬟不知学了什么邪术,竟敢用来对付自己,愤怒更是加重,一双眼通红得几乎要燃烧。他拿起箫放在唇边,起了一个杀戮的调子,登时一声奇诡之音划破长空,惊起竹林间无数飞鸟异样嘶鸣……
尚未散去的腥臭又混杂了难听的乐音,实在令人不堪忍受,醉心不知何时已昏厥在神剑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