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时,边界的竹枝顶端迎风站了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他一只脚踏在细长的竹枝上,另外一只脚则放在虚空里,大地色的衣袍在风中鼓起。向下俯视着来者三人,嘴角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恶意的笑。
这是一个英俊的男子。不同于神剑的冷,银河的光彩照人,是一种纯粹的英俊,五官脸型乃至肩膀手脚,都无从挑剔,是天神造人之际最为完美的作品。然而他却似乎并不以此为荣耀,任长发散乱于肩,衣襟半开,一副落拓疏狂、凌乱不羁模样。
夜莲最先发觉他的存在,毫不闪避地,仰头打量着他。
男子接收到夜莲的目光,唇畔那抹恶意的笑再次浮现,他右掌一翻,一管修长竹箫便出现在掌心,随后敛住了笑,开始吹箫。袅袅乐声随即在这风过的竹林间如溪水流淌。这是怎样一阵天籁般的乐音,却令三人皆面露痛苦隐忍之色。
夜莲听了只觉得身体受了一股强大异常的力量,几乎就要因此裂为碎片,她明知是幻觉,只有拼命压制,努力令自己平静下来。
箫声陡然停住,吹箫的男子望着痛苦不堪的三人,爆发出一阵得意的狂笑。
“就凭你们这些人,居然可以破了第一层结界,杀死妙手。那个家伙是主动弃剑投降的吗?”
“你就是第二层结界的守将吗?”夜莲一边隐忍,一边问道。
“没错。隐墟幻竹林的主人,燕子楼。”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夜莲,又道,“听我逆心咒,悲伤者快乐,混乱者清醒,唯有正常人却会顷刻间周身剧痛如遭车裂而亡。至于为何你们三人如此无用还能在我的箫声中活了下来,那是因为我没有使用内力的缘故。若用了内力,你们便不只是头痛难过这样简单了。”
神剑见他狂傲,陡然被激起无尽怒气,拔剑就往燕子楼头顶劈去。后者却得意至极地纵声狂笑,在寒光凛凛的长剑逼至面门之前轻易地向上飞掠,稳稳地落身于一根挺拔的竹枝上。那竹枝承接了他的重量禁不住左右摇晃起来,立于其上的燕子楼亦随之摆动,仿佛与那黑竹生来便是一体般默契。
“速速随我进幻竹林来!过得这片刻,你们若要自行闯我幻术结界,则比登天还难。”燕子楼的声音自竹林的顶端和着风声悠悠传来。
夜莲三人知要破结界必得进这竹林,便不敢怠慢,接连提气奔了进去。
风吹黑竹叶,发出沙沙的声响。
若不是知晓这些黑竹是以人血供养而成,任何人都会以为这里是一处人间仙境。这竹枝不但墨黑少见,且有一股馨香淡淡飘溢。再看竹林的主人,手中持着一管黑竹制成的乌黑发亮的洞箫,长发披肩,破衣赤脚,无与伦比的英俊中又有着隐逸者的落拓不羁。连醉心都忘了方才逆心咒的可怕,痴痴地旁若无人地对燕子楼欣赏起来。
见他们三人听话了跟了进来,燕子楼满意地眯起眼睛,似笑非笑地说道,“想要从我这里去往第三层结界非常简单。只要给我一条人命。”他指着神剑和醉心,“他或者她,随便哪一条命都可以。不杀人,我心里不舒服。”说完轻佻地对着手中箫吹了口气。
夜莲尚未答言,醉心已气得跳脚。想她一路行来好不容易遇见个美男子,且比自家夫君还要英俊上数倍不止,本想发挥一下花妖的天性略为勾搭,没想到这个家伙张口就要杀人。还将自己和夫君的性命论作条,仿佛他们不是人而是牲畜。
“不要以为自己长得好看就了不起,就可以为所欲为!”她倾注内力于掌上,合着曼陀罗花可以迷醉人的汁液,微微带着浓香的掌风直奔燕子楼而去。
燕子楼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将竹箫搁在唇边,吹出一个浅浅的音节,醉心只觉得胸口突然剧痛,内力顷刻间反噬到了自身。
神剑见此情景颇有些出乎意料,他没有阻拦醉心是因知道她的内力不算很弱,加之曼陀罗花本身就有妖性,便放心让她出手也好看看对方的真正实力。没想到他竟然强大到此种地步。于是掌心翻转,腰间佩剑自行出鞘落于掌上,被他紧紧握住。冷光一闪,一道剑气已直逼燕子楼的面门,对方却不闪不躲,连神色都未有半分变化,嘴唇轻启,再吹奏出几个连续的音节,随后戛然而止。再看神剑手中的剑,已掉落在地。
这是生平第一次,他的对手可以在一招之内,仅是催动内力便将他的剑击落。是他太轻敌,也是对方太强大。神剑非但没有惧怕,反而被挑起了对战的兴致。他伸手作出抓握的姿势,长剑便自动回到手中。
最好的箫不是玉制,而是竹。玉柔润而有贵气,箫的本性却是山林间隐逸的忧愁。
月圆之夜,一管与主人灵魂相契的竹箫,其声可传到十五里之外。
传说隐墟的幻竹林中,有一位吹箫人,一副落拓公子模样,长发披肩,疏狂又软弱。一曲《明月几时有》,诉尽离人相思。要为吹箫人寻到思念的那个人,并在箫声中落下泪来。
竹林中的幻术结界才会熄灭,出现通往下一世的入口。
耳边突然传来无比熟悉的说话声。
“师父。”夜莲轻喊。向着声音的来处望去,西南方的天空之上,本不该此时出现的星子灼灼闪耀,银河的面目在天际间被放大、拉伸、扭曲,影影绰绰,如同梦境,亦如心底里百转千回的念想。
“不要怕,师父在这里。”银河感觉得到她内心里的孤单无助,本想说完那段话便要遁去,却忍不住出声安慰。他以为自己该要放手离去,却终究抵不过对她的担忧。有时人的感情一旦种进心里,想要拔除却很难很难,宁可承受煎熬,也不愿就此失却这份牵挂。
两行透明的泪顺着夜莲虚浮的脸颊流下来,冰凉而悠长,像是夜空里悬挂的天河,星星点点,残存着对往昔的思念。
一道银光划过,银河现身于幻竹林。
他向她伸出手,温柔道,“阿夜。”
他银发银眸的绝代风姿令众人惊叹,这些人中,以燕子楼最为目不转睛。
燕子楼一向自负容貌,从不将天神不放在眼中,如今得见银河真容,却不由得赞叹连连,低头陡然望见自己一身烂衣,固然随性,却在这丰姿俊朗的天神面前失了雅致。他心头无名火起,手中竹箫一指银河,狂妄道,“入我幻竹林者,无论是谁,都要听一曲逆心咒,听完若还活着,这幻竹林便随意来去,若是不小心死了或是受伤,便要为我这些宝贝竹子做供养了。”
“早就听闻隐墟幻竹林的主人狂妄嗜杀,看来传言非虚。”银河并不在意他的挑衅,微笑言道。
燕子楼轻蔑地摆了摆手,而后拿起竹箫搁在唇边,一串尖锐刺耳的音符陡然划破天空。
却见银河仍是那样轻微地皱起眉头,然后右手一挥,银色光剑后发先至,将燕子楼手中竹箫打落在地。
燕子楼不可置信地望着自己本该持箫却空空如也的手。
夜莲趁此机会,飞身而上,站在银河身畔,一脸冷然地望着他。“要怎样,才能破你的结界?”
“不可能。”燕子楼摇头,“能够破我结界的人已经死了。被我亲手杀死的。”说完嘴角勾起一抹笑来,既轻狂又哀伤,与平常所见的他大有不同。
“那人是谁?何时死的?”
问话之人是银河,他到底年长夜莲几千岁,对于人们言辞间玩弄的伎俩要熟悉得多。
燕子楼斜眼看他,心中充满嫉妒的怒火,恨不得一把撕烂他那张优美的面容。“她叫凤尾。死于天启五百五十四年的冬天。”
“已有七年。”银河掐指算到,“虽日久,但还不到轮回年限。阿夜你亲往冥界一趟,见到鬼帝说明情况,请他让凤尾随你来一趟幻竹林,便有破这结界之法。”
“只有这个办法吗,师父?”
银河点头,蹙眉说道,“这七层结界不同寻常,乃是七位守护者以心结而设,若寻不到打开心结的人或物,便不要说破解,连想见都见不到那结界的存在。”
“我明白了。我这就动身去冥界。”
银河伸手拉住她一方衣袖,“为师送你过去。待入了冥界,一切就要依靠你自己。你这幻灵之体乃半阴半阳,虽说在冥界之中不会有丝毫损伤,却也容易沾了鬼气。且要格外小心。”银河担忧地叮嘱道,望着她,眉心的几道褶皱始终未能化开。
“师父放心。”夜莲转头对他微微一笑。
那是怎样连天上冰雪都可融化了的笑容,多少年来,银河已未曾见过。
见那师徒二人携手将要离去,神剑不由自主地向前踏了一步。
却在此时,燕子楼看着他哈哈大笑起来,笑声里充满幸灾乐祸的意味,“人家师徒情深,你这讨厌鬼凑什么热闹?还不如陪我下棋。”
神剑转头,正色道,“谁说我要去凑热闹。”说完左手一翻,一个朱漆的锦盒现于掌心,随即扬手抛了出去,锦盒在作为抛物线的过程中,其间盛着的黑白两色的棋子洒了出来,一粒接一粒暗器一般攻向燕子楼的全身,并无一处疏漏。
“想不到你也懂幻术。”燕子楼吃惊道。拿起竹箫搁在嘴边,试图以内力相抗。
神剑冷笑一声,“我们就来比一比幻术,看谁的更强大。”
箫声一起,那些黑白的棋子便停在半空当中,犹若被法术定住了一般。神剑再催动更多内力撑持住幻术,棋子便向前移动一分。燕子楼便只得用更高亢的曲调来克制,两人你来我往,一时之间却也分不出胜负。燕子楼一曲即毕,正待转换气息,神剑抓住这个绝好机会,几粒白子转瞬便攻到了燕子楼面门,燕子楼想要闪躲或是吹箫皆已不及。却见神剑面孔冷然地抬袖挥手,锦盒棋子便碎裂成点点光斑顷刻消失。
“为何收了幻术?我却还有一曲更厉害的。”
神剑微微一笑,其间蕴含的冷意连春日里绽放的花朵都可瞬间凝固,却不同他计较,“反正等着无聊,倒不如同你下棋。”
燕子楼愣了一下,继而点头道,“好啊,我黑你白。如何?”
“随你。”
此时燕子楼自怀中掏出一盒棋来,“我生平有三样物事最为喜爱。其一自然是这林中的黑竹。其二是黑竹打制的倾月箫,可惜已丢失很久。其三嘛,便是这围棋。遇上有缘人,总要杀上几局才觉痛快!”
银河和夜莲携手走过光影之门,七彩的光晕交相辉映,绚烂夺目,这是天界之人往冥界的必经之路,一路要经恶寒、火热、忧愁、恐惧、喜悦、焦虑、平静七种光影,修行尚浅的天族会受到光影的侵蚀,出现对应的情绪。
银河自从踏入这门中便一直担忧注意着夜莲的变化,夜莲原本与他是同样不死的神身,如今身为幻灵却不知能否安然渡过此劫难重重之门。然而越往前走,他们越是惊奇的发现夜莲的幻体如同被染了颜料一般,随着各色光影的接近与远离而发出强弱不同的色彩。
夜莲无奈笑道,“师父,我从未这样好看。”
银河却觉得她每一时刻都很好看,握着她的手不由紧了些。就在银河心思荡漾之时,光影之门已到尽头。门外一片深灰色的浓雾,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银河感觉到有一股巨大的吸力将自己向后方吸去,不得不放开夜莲的手,切切叮嘱道,“阿夜,冥界已到。师父再不能陪你,一切小心。”
换做从前的夜莲,只会默不作声地听着,如今却应道,“阿夜知道了。”自从她失去肉身以幻灵身份暂存于世,仿佛一夕之间明白了许多道理,尤其是人与人之间的感情,被牵挂的一方固然幸福,若是不作回应,只会让牵挂的那一方更加心碎。
夜莲独自站在冥界的土地上,先前的浓雾逐渐散去,显出远方金碧辉煌的高大建筑。然而在那华丽之中,却散发出阴森气息。一望便知,是冥界之物。
夜莲突然觉得脚下发冷,是一种透到骨子里的寒冷,虽然她的肉身已失,只凭魂,也可感受。她低头去看,发现自己站在一座石砌的桥上,桥身很长,一直蔓延到远处金碧辉煌的宫殿,桥下两侧的河水有黑色雾气氤氲缭绕。
奈何桥。她心中陡然蹦出这三个字来。
再往前走,只觉河水臭气熏天,令人头晕目眩。黑色的波浪卷起一层又一层,向着远方推行,无数断头断手断脚或是内脏流得到处都是的鬼在水中沉浮,好在他们无心惊扰夜莲,亦无力惊扰她。这河里定然没有生灵,夜莲想。正当此时,一声诡异的叫声从河底响起,一个庞然大物浮出了水面,像盆一样大的鼻孔里不停地喷着水柱,那怪物背上,却坐着一个妙龄少女,长辫绿裙,娇嫩美丽。
夜莲刚想问她是谁,为何在这里出现,那少女痴痴笑着自怪物背上跳将下来,轻巧立足于水面,然后顺着水流来到桥边,翻身跃上,样子十分娇俏可爱。她对着夜莲盈盈一拜,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碗比这河水更黑的汤,冒着热气,发出浓郁的药味。“小女孟婆,特来伺候圣女喝汤。”
“孟婆?”
少女见夜莲一副怀疑模样,娇娇地笑了一阵,然后自怀中摸出一张人皮面具戴上,陡然便成了传说中白发老脸的婆婆。“未免过桥的鬼魂见到我真身不够尊敬,才出此下策。圣女是幻灵,也算我半个鬼界之人,便无需隐瞒。是鬼帝差我来接您过桥的,喝了这碗汤,赶快去吧。”
“喝了会忘记一切?”
孟婆又笑,只不过这次是老妪苍然的笑声,看来这人皮面具很是神奇。“只会忘了鬼界之事,圣女见谅,小神也是奉命行事。”
夜莲接过碗来,一饮而尽。
当她放下碗时,只觉得周遭一派宁和景象,令人心情舒畅,来往的鬼差和新鬼的面目看起来也并不是十分狰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