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闻此怪声的夜莲和凤尾则不约而同变了脸色。
她们一个刚刚去过阴间,另一个在地狱中受苦数年,自然熟悉那些鬼魂哭泣嚎叫的声音。燕子楼的一管箫,奏出的正是阴间才有的不祥之声。
夜莲的幻体微微地颤抖起来,结魂灯中的两粒魂魄也有些狂躁,在黑漆漆的灯罩内乱窜起来。
凤尾在最初的惊异过后,反倒冷静下来,此际燕子楼所表现出的癫狂,是她从前未曾见过,但他所吹奏出的乐音,是她所熟悉的,在冥界之时,曾听闻几位鬼差谈论过,若有杀人无数者,聚集了被杀死的鬼魂,引他们到一方乐器内修炼,日久便可奏出催魂夺魄之音,叫做恶鬼哭。
凤尾深吸了一口气,觉得眼前的幻竹林与阴司地狱何其相似,没想到自己用了性命去阻止,仍然没能逃开这一切。心念转换间,她突然发力,一管长箫自喉间痛苦地吐了出来,那箫温润如玉,却是真真的凤尾竹所制。它离开她,就如同五脏六腑离开人的身体,凤尾瞬间虚弱得只剩下一副皮囊,却还拖着一根长而可怖的舌头。她用这舌头卷起箫,费力地吹奏起来,奏出的乐音却无比温润流畅,隐隐透着避世的脱俗。只有原本是一体,才可有这样的默契。凤尾吹奏时心力交瘁,眼泪不停地流下来,竹箫沾了她的泪水,奏出的乐音反而更加激越清澈。
一旁盘坐调息的神剑闻听此音,顿觉胸膛中一片清净,比之先前的狂躁与恶念丛生,宛如天上地下。
夜莲也觉得身体逐渐地安静下来,结魂灯中的天魂和地魂随之慢慢地平息,心中却更添了对燕子楼的厌恶。厌恶他对待凤尾的样子,还有他的狂躁与凶残。
本来专心吹奏恶鬼哭的燕子楼,在凤尾的乐声传来时顿感头痛欲裂,且这痛楚越来越严重,眼前出现头颅炸开红白一片的幻觉。终于,再也忍不住将手中的黑竹箫掷了出去,转身看向那克制自己声音的来处,却见到蒙面的凤尾和这些年来自己遍寻不着的倾月箫。
“没想到你除了擅自离我而去,还是个不要脸的贼子!”他怒吼一声,跳起来就往凤尾瘦小的身体扑去,落地的同时伸手掀开她的面纱,“少给老子装神弄鬼!”
凤尾以为自己的样貌将要显露,吓得手一松,倾月萧眼看就要落地,此时一道雾影飘来,夜莲倾尽好不容易聚集的些微内力使了将燕子楼击倒在地,飘忽身形飞快挡在凤尾前面不让他得见真容。这是她在冥界便答应了凤尾的,决不让她的形貌给他人见到,尤其是燕子楼。
之前夜莲不知原因为何,如今见着凤尾凝望燕子楼含泪的双眼,方才明了。连带她自杀的原因也顷刻了然于胸,除了内心酸楚,喟然长叹,再不知能为这可怜的瘦小女孩做些什么。
她下意识地看向神剑,见他盘膝坐在地上,似在闭目调息,旁边是同样闭目养神的夜魅和想办法逗弄夜魅却被无视的醉心。
这第二层结界,说是乐门,实则该是悲愁之门。夜莲心想。
夜莲胡乱思想间,凤尾已换了一曲,曲调哀伤入骨,听得众人如痴如醉。斗乐的主人和丫鬟却一个冷汗狂流,一个满面是泪。
神剑调息已毕,睁开双眼,见此情况忙唤了风神前来,在风神耳畔低低地吩咐几句。一时间只见狂风大作,黑色的风席卷着黑色的竹林,发出夜海一般的呼啸,仿佛杀戮的前奏。
燕子楼的冷汗被风一吹,头痛更加严重,几乎要吹奏不下去。
凤尾的眼泪被吹干,箫声亦虚弱了很多,丝丝拉拉仿佛破掉了几个音节。她情知不妙,却不以为然,唯一在乎得便是那大风将自己的面纱被吹得忽高忽低。
情况至此,两个人都分了心,奏出的曲调就像被风吹得东倒西歪的黑竹。
神剑的目的已达到。若是任他们那样随意地吹奏下去,惬意的模样看似没有止息,若再换杀伤力强的曲子,自己这方三人就算不伤及性命,重伤总是难免。他看了看夜莲,却见她一颗心都悬在那个自冥界带回来的小女鬼身上。
凤尾的面纱终于被风吹落,她却无所觉,一心吹箫以克制燕子楼。她曾经以死换他活命,虽然苟且,却是一片真心。如今事情为何演变成如今这幅模样,她和他变成对立的两方,这比让她去死更难过千百倍不止。
然而她那可怖的,散发着阴间腐朽气息的舌头却被他见到了。
她这辈子最最不愿的事,就这样在发生。
燕子楼大叫一声,乐音戛然而止,如同见到世间最恐怖的景象。
凤尾紧闭双眼,两行清泪顺着瘦削无肉的面颊流了下来。她从前就不是个美人儿,死后又做了九年悲苦欲绝的鬼,面容更是憔悴丑陋,而世间最丑陋之物,莫过于她那根永远不可能复原的长舌头。她不愿吓到世人,才以黑纱覆面,如今却让深爱多年不曾言不敢言的燕子楼见到了。她愿意为他做所有事,她为他死,生前她总是怨自己不够美丽,如今却让他见到自己吊死时的面容。早知如此,她宁愿永世做鬼不要回来。
“你,你到底是谁?你不是我的丫鬟凤尾!凤尾在哪里?快将她还来!”燕子楼怒目注视着千真万确的凤尾,发出令在场所有神与妖揪心的疑问。
没有人回答他。
除了凤尾汹涌的泪。
燕子楼兀自喋喋不休,“我就说凤尾一向忠心,不可能偷走我心爱的倾月萧。所以你不是凤尾,不可能。你丑得简直令我作呕!哪像我的凤尾,她,她……”说到这里,他一双早已通红的眼直愣愣地瞪视着凤尾恶鬼样的脸庞。
“她如何?”声音仿佛是从遥远的空间传来,且伴着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幽幽渺渺,被风一吹,就散了。
然而燕子楼听得清清楚楚,这就是他心心念念了许多年的小丫鬟凤尾的声音。他心中一喜,再看向眼前的鬼脸,再一杯,顿时觉得悲痛难当。“她,她可爱伶俐极了。”
听到这句话的凤尾,在迷蒙的泪雾之后,一双眼变得明亮无比,仿佛听到这世间最美的爱语。只是,一切都已迟了。
“你是,凤尾。”在一阵漫长的沉默过后,燕子楼轻声说道,心中再无疑问。
凤尾轻轻地点了点头,那条丑陋腥臭的舌头随着她的动作也轻轻地颤动着。
燕子楼忍不住浑身一震,随即纵声狂笑起来,如癫如狂。
罢了。罢了。
爱恨几时休,生死又如何。
不过是几番离合,一生痛苦,归于一柸黄土。
谁也斗不过生死有命,若再强求,不过牵累眼前这些无辜之人。
黑竹箫铿锵落地,燕子楼低垂下头,眼中再无一丝愤怒杀欲,如同大彻大悟之人,自绝了生机。
终于还是凤尾斗败了燕子楼,那倾月箫本就是与她是一体,奏出的曲子自然情真意切,感人至深。
多年前燕子楼寻到了一株修炼多年满身天地灵气的凤尾竹,砍下最娇嫩的竹枝做了倾月箫,老迈的根部却没有就此死去,终于化为人形,却因失了最好的部分而其貌不扬。这个人就是凤尾。她追寻着倾月箫的下落,来到幻竹林,做了狂妄自负的燕子楼的丫鬟,是他这一生当中最为亲近和信赖之人。倾月箫甚得他喜爱,得以与他日日相伴,于凤尾来说,就仿佛是最美好的自己陪伴着她。日久生情。得知了他悲惨的身世以后她的爱升华成为整个生命的倾注。她为赎他的杀戮罪孽自缢而死。却没想到会有还阳一日,且看他眼睁睁死在自己手中。倾月箫,是他此生挚爱与逃不脱死劫。然而真正令他灭了生机的,却是凤尾那根象征自缢的舌头。她曾为他而死。
可惜凤尾不知道,她以为是自己的箫声打败了他的箫声。
“圣女姐姐!”凤尾手中握着倾月箫,大喊道,“快杀了主人,破这第二层结界!”她浑身剧烈颤抖,如筛糠。
夜莲注视着仰躺在地面容平静的燕子楼,大概这是他一生当中最轻松的时刻。
“我下不了手。“她缓缓说道。
“为什么?“凤尾的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身体也颤抖得更加厉害,“为什么你不杀了他?这是他的死劫,自从他砍了我的原身做倾月箫便注定有一日要应劫。我本是要修成仙的。他从前杀那许多人也不及破了一个仙人的命格罪孽深重。”她说出这些话,不知为何平静了许多。再出言之时,眼神已是一片清澈,“我本以为可以代他应劫,没想到,没想到什么都没能改变。你动手吧,圣女姐姐!对他来说,多活一分,便要受一分痛苦。你成全他,也成全我。”
凤尾将倾月箫递到夜莲手中,“你随便吹一个音,他便活不成了。不要犹豫了,圣女姐姐。”
“是我亲自将你带回来的。”夜莲抚摸着如玉温润的倾月箫,心里一片冰凉。
“你要杀的是他……”
夜莲扬手打断她,沉声说,“我若杀了他,你也活不成了。我知道的。”说完自己先落了泪。她以为幻灵是没有眼泪的,原来有这样多,像天上的河水一波一波地倾泻,不愿停。
凤尾见她如此,反而异常平静。原来自己的心思这样明显,不过相处半日之人便清晰可见。那么,主人呢?她转头望向燕子楼。见他仍痴痴地仰躺着望天,眼中一派清明,什么都没有。她一步一步朝他走去。在还剩最后几步的时候,耳中听到倾月箫响了,不知是什么音,总之响了。而后燕子楼闭上了眼,他的胸膛仿佛破了一个大洞,噗嗤一声,紧接着涌出大片大片的鲜血。凤尾趔趄着走到他身边,依偎着坐下,听他生命流失的声音,渐渐地,闭上了眼。
夜莲放下倾月箫,走近他们想要唤凤尾起来。
眼前却起了一阵黑雾,一个熟悉的鬼影冒了出来。仔细看去,竟是半日前曾在冥界大殿上见过的牛头鬼差,那日正是他用锁链牵了凤尾来。
夜莲顿时有了不好的预感。
牛头鬼差见到夜莲,忙施礼道,“给圣女请安。”接着摇头叹息道,“没想到这个吊死鬼还真是个做鬼的命,这还阳不过半天,又死了。我收到消息立刻就赶来拘她的魂了。”
“你说凤尾死了?”
牛头郑重地点头。
夜莲不信,走过去探看,只见凤尾一脸安详微笑,长舌头便显得不那么恐怖丑陋,她的脊背紧紧地贴着燕子楼,这应该是她一生中与他最亲密的时刻。
“你是来带凤尾走的?”她问牛头鬼差。
牛头又点头。
“那燕子楼呢?”夜莲觉得跟一头牛说话很是吃力,哪里都别扭。
“他不归我管。其他部门的差使自然会来带他走。”
“我有个不情之请。希望你能带他们一起走。生前他们没有机会在一起,死后切莫再让分开。”
“说了不归我管。”牛头有些生气,觉得眼前飘忽的少女不讲道理,要不是看在她身份尊贵又得鬼帝喜欢的份上早就带了鬼魂走人,哪里还会跟她多说这些废话。
“回到冥界鬼帝若怪罪你,你就说是我的请求。”夜莲的声音一变,充满不容辩驳的威严。
牛头鬼差被她的模样吓到,寻思片刻终于答应,“圣女放心,我这就带他们两个走。”
说完不情不愿地上前,用锁链将燕子楼和凤尾的手拴在一起,腾起一阵黑烟,就此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