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作者伊能静的灵魂附体,短篇小说集《索多玛城》中的女主人公们,都具有一种紊乱气质。
在《序》中,伊能静表白,作为演员的自己,在夜晚的时候常常让角色在床边走近自己、穿越自己。女人都爱做梦,有时把自己想象成某一种人或是某一种角色,是很正常的,更何况作为演员的伊能静。但伊能静还不止于像做梦一样,不只是让“角色在床边走近自己穿越自己”,她在《序》中还说,她让各种角色都以“某种方式决裂自己、撕虐自己,换取向往饥饿的饱足”。把自己想象成某出剧的女主人公,这还算是浪漫心理,但像伊能静那样让角色“决裂”和“撕虐”自己,这似乎有点靠近心理纠结甚至是心理搏斗的状态了。
伊能静的这种心理状态,就不单单是回想拍戏现场重新当一次角色“过过瘾”而已了,而是蕴含着强烈的抛弃自己现实中角色的冲动。虽然小说一般都是虚构的,但主人公的思维方式,某种意义上就是作者本人的思维方式。伊能静在这种情绪中,在其笔端生成的几个女主人公,果然也是在“现实”和“想象”之间来回摇摆的女人,她们不可避免地感染了作者伊能静身上的紊乱“因子”。
在小说的正文中,女主人公们所具有的紊乱气质,一步步得到了确认。而当中首先有一段文字,可以引领读者对女主人公产生这样的感觉。在第一篇《三城》中,伊能静写道——没有寂寞,因为身体的感官知觉早已经把一切填满,满得溢出了她身体能承受的范围,即使一个人在最陌生的国度里,她都没有停止过和自己的问话或对语,她脑里的喃喃让她在荒荒的一片艳阳里,感觉到身体仿佛嘈杂得要爆裂。
对于这本小说集而言,这是一段不能错过的文字,读者可以开始警觉:女主人公的心理方式,的确走的是一条“紊乱”的逻辑线路。“和自己对话”,而且“没有停止过”,这是怎样的一种内心?很多人会有这样的心理经历,就是当我们陷入一种矛盾和纠结中的时候,心灵深处的一种不确定感就会油然而生,我们就会追问自己,质问自己,期望自己给自己一个答案。因此,“即使一个人在最陌生的国度里,她都没有停止过和自己的问话或对语”,这是自身的一种无法控制的行为,是一种典型的心理纠缠怪圈。
这似乎还不止是思维紊乱,还有一点精神分裂的味道!
接下来,从《三城》到《索多玛城》,每篇都充满了“举棋不定”“神经紊乱”的自我对话,诱使女主人公那飘浮不定的情绪一波接着一波。而有时候女主人公自己对自己的质问,甚至还有点声嘶力竭的味道——……那,犯一次错吧,就犯一次,虽然我还没有这么做,但请你让我犯一次吧。
……那么,带我走吧,虽然我也不知道要走到哪里去,虽然我也没有觉得在原地不好,但是请你拿走我、带我去。
……罗得之妻是因为不舍所以回身遥看,因而被爱凝固无法前行,而你呢?你生命里让你变成固体一直不能离去的记忆是什么?你依依不舍背负的是什么?
是因为得不到或舍不得或挥不去或忍不住的罪与爱吗?
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
在只有五篇小说的短篇小说集里,每一篇都充满着这样一种捉摸不定的情绪,作为男性阅读者还真要有一种像体谅“善变女友”
的心理,才不会读到一半而放弃。从这些句子的情绪中,读者感受到的女主人公,或干脆说“伊能静”,她的心中始终有两种幻象交织在一起,两种声音在相互喧哗辩论,就像同一个人的A面和B面,在一个密闭的古城堡里相互厮打。
难道爱情是那么复杂的一种东西,要让她的内心付出如此纠结和折磨才搞得清楚么?
她一会儿需要生活的安定,一会又迷恋狂野,正如女主人公问自己,“自由呢?放肆和安全哪一个才自由?”她在“不愿意安稳的生活因为任何意外而有损失”和“向往着城外的无限宽阔”之间来回摆动,不断地在“城门外徘徊”。这种状态,就如伊能静在序中的表白:“我有时会渴望也放弃一切身份消失,却又对一切牵绊依依不舍。”“伊能静”的这种内心来回“拉扯”的精神状态,除了用“神经紊乱”来形容之外,似乎很难找到另一个词汇。
书中有一小段很容易被认为是随意带过的细节,也让人感到极端的好奇,可能会让读者从根本就没有线索的小说中找到一条不太可靠的线索——然后她说她想买琴,放在家里,其实没有真的想学什么,但她却认真地找起自己想要的琴。
这五篇小说本来都没有什么特定情节和结构,而这一句是第一篇《三城》情节中的关键一句,正因为去找琴,才会遇上那个拉大提琴的男人,才有整个《三城》这一篇。女主人公也这样自说自话——你站在一个缺口,因为看不到前方所以你不知道这其实是两条截然不同的路,你动念但毫不自觉,于是从那一刻起,生命的拼排全改变了,就像你动念去买琴的那一刻,你并不知道,纯真不再。
看来,这“动念去买琴”,还真是《三城》中的起承转合点。
这“动念去买琴”,似乎是作者伊能静的“神来之笔”,给人以“无厘头”之感。其实,这也许是偶然中的必然,是“既想放弃现有生活”但“又对一切牵绊依依不舍”的女人阴晴不定情绪的表现。
但是按照男人的思维,很容易认为这是毫无理由的情绪紊乱,因为按常理无法理解“不想学琴,但很认真地想要琴”,这似乎是女主人公灵魂出窍兴致突然降临的想法,这是一种奇特的紊乱状态。
因此,对男性读者来说,《索多玛城》也许更像是一道情商测验题。
但这也是其可爱和独特之处,就像才貌双全的林黛玉有爱耍“小性儿”的一面才显得更加可爱。读者如果不接受伊能静赋予女主人公的这种紊乱情绪,很可能就不能接受整个《索多玛城》这本小说集。就如你感觉不到野蛮女友的任性是一种可爱,那么你还是趁早和她分手。
因此,不能由既定的模式来读《索多玛城》,否则会错过特殊的阅读体验。诚然,毫无征兆和逻辑而言的“动念买琴”,竟然是支撑《三城》结构的一个重要节点,确实有点前后失据,但她就是这么写的,这里面有她自己的情绪逻辑。
除了处处显现的情绪紊乱,读者还可能觉得女主人公的情爱和性爱之间的关系似乎也是紊乱的。在她的躯体中,情爱与性爱似乎总是协调不起来。她既要性爱,又鄙视性爱;她既想要充满激情的有灵魂的爱,又要享受安稳的波澜不惊的爱。她的这种紊乱爱情,给人以七零八落之感。
其实,这种情欲感觉的紊乱,也是女主人公像精灵一样善变的集中表现。紊乱的情欲,是整部小说集的一个主要情绪,表达这种情欲困惑的句子不断地涌现——她以为这样看他的书信和听男人的声音就可以平衡,她以为灵魂和肉体可以交付给两个不同的人,她以为她可以拥有两者。
……如果,如果灵魂是一再尝试层层碰触才明白彼此是相近的,那么为什么身体不能也是一次又一次地寻找?而你怎么知道?你怎么知道原来灵魂近了身体却可以如此僵硬不堪,而身体的欢愉让人喜悦落泪时,灵魂深处却是彼此不屑?她不需要尝试,因为她用她的敏感去想象现实的真相时,就已经明白完美并不存在。
……那,那我能不能身体爱别人但精神爱你,那,那你能不能明白其实我这样想的时候,我就认为自己已经对你不忠,我不能忍受你会想要别的女人,所以我虽然自私却还知错。
……女主人公的情欲紊乱,还表现在对恋人镜像的怪异体验上,集中体现在她有一种把恋人当作哥哥或是父亲的倾向。在《三城》
中,她写道——她读完男人给她的小书——莒哈丝的《情人》,那本书里震动她的不是女主人公的中国情人,而是她与她哥哥之间暧昧的禁忌的精神迷恋。她在五个多小时的飞机上读完,想到她的男人像她的父亲也像她根本没有的哥哥,他一直用宽厚的手帮她整理行李帮她倒水,她想象在夏日的屋子里,他穿着短裤背心戴着褐边眼镜缓缓移动、喂鱼吃饭阅读写字,她发现他们很少倾谈,多数时候都是她说他听,而当他们不言语时,她总是在看他,想着他到底爱她什么?
而他,又到底是不是,是不是她要的那个人?
……他坐在那里,夏夜里穿着短裤背心,忽然像她死去的父亲,回魂转世地又来守护她。
……在现实中,如果一个男人听到恋人说把他当成哥哥或者是父亲,那么男人的内心感觉,一定会怪怪的,甚至不能释怀。所以如果是男性读者,很可能发自本能地不会让伊能静的这些文字溜走。
而对于女主人公的这一点,作何心理解读呢?或许从这一种看似不好理解的紊乱情感,可以看出女主人公与恋人之间有一种纯粹的精神融合的渴望,有一种精神恋爱的倾向。这反而可以体会到女主人公对爱情有一种平淡如水的向往,正如女主人公表白,“她对他是无性的爱,她不嫉妒他身边的男人女人,她知道他如处子的个性在生活或情感里都非常节制,她记得他在写给她许多的信里曾多次提及欲念”。
所以恰恰从这个角度,把《索多玛城》看作是有些人心目中的所谓“情色”小说,是不恰当的。
女主人公的情绪像天上云彩那样变换,伊能静写尽了主人公在紊乱状态下的那种意乱情迷和妩媚。不但如此,伊能静细腻的笔法似乎还有一种想象力,她能捕捉住自己转瞬即逝的想象,赋予女主人公以梦幻色彩——你知道他在看你,用他心里的那只眼,她想象当他与她拥抱,他不需要除去她的衣服,衣服早已经因为感受到她肌肤的悚然而碎成片,她要他看到的不仅仅是她的身体,还有她被覆盖时的感动,恶的力量能让人肃然却也能让人亲近,当他凝望她的裸身时万物会再一次倒数,一切又重回到原点。
……天空旋转,大提琴的男人已经来爱过她千百回。
这样的句子,不胜枚举。而这样的梦幻色彩,如果不处在紊乱的漂浮情绪中,这样的想象很难从笔端流淌出来,就像醉醺醺的诗人才能写出狂浪的诗句一样。
更令读者震动的是,即使对于死亡,伊能静也以一种哀婉而又充满超脱的笔调描绘出某种难以言说的感觉——但她父亲终于还是弃绝了她母亲密不通风的人生布局,成为城里人们仰望高飞的鸟儿。
……死是他的离去。
他们很年轻便认识,相恋没有多久他就以非常快的决裂姿势离开她身边,她感觉见最后一面时他的语言早已很多暗示,但她听不懂也漫不经心,然后他转身没有回头,接着就躺在那荒凉的桥顶,停止他最后一口大大的呼吸。
这种句子给读者的感觉也十分奇特,可能有人还会想起了川端康成,虽然伊能静根本不能与川端康成相提并论。因为在川端康成的笔下,对死亡也有一种异样的情调。在小说《禽兽》的结尾,一个母亲凝视着死去的女儿,川端康成这样写道:女儿的脸生平第一次化妆,真像是一位出嫁的新娘。这种品性的句子,让读者充满复杂的情绪。
阅读《索多玛城》,跟随着小说女主人公的情绪在飘移不定,正如伊能静在文中的许多梦幻句子是在瞬间产生的一样,读者在阅读中也可能会不断产生稍纵即逝的独特意会,这确实是一种特殊的情绪体验。
总之,这短短的小说集,许多细微之处是难以言尽的。而众多细微之处烘托出了一个内心充满矛盾的紊乱的“伊能静”在现实和想象之间来回摇摆的女人,举棋不定的女人,不断质问自己的女人,既渴望放弃一切身份消失又对一切牵绊依依不舍的女人,像精灵一样善变的女人,情爱和性爱统一不起来的女人,把恋人当父亲或哥哥的女人……如此独特的不可理喻的女主人公,很难不让人推测,这是作者伊能静在现实生活中的影子——一个像精灵一样不可捉摸的女人。
如果我们接受了这样的推导逻辑,那么伊能静和庾澄庆最终以离婚收场的结局,其实在2004年出版的这本《索多玛城》中,就可看出些许的端倪:伊能静一直是在“既想放弃”与“又舍不得”之间、“既渴望自由”与“又要安全”之间来回摇摆;而对庾澄庆来说,像精灵一样善变的妻子也许是可爱的,但却是不可捉摸且难以控制的。天长日久之后,伊能静变成庾澄庆生活中的难以承受之重。
夫妻双方在如此纠结了这么多年之后,婚姻终于走到了尽头。
这段被外界一直喻为“完美”的爱情,也许在很多时间里都是纠结的。他们的爱情,照样又落入了张爱玲的魔咒:生于这世上,没有一样感情不是千疮百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