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合欢树上
我家门前有一株合欢树。每当夏天来临的时候,合欢便浑身披满绯红。阳光照耀的日子里,合欢格外妖娆,仿佛周围的光线也被衬托成了绯红色。
合欢树很高,比我家的房子要高出许多。我常常往树上爬,让那粗壮的枝桠把小小的我托举在半空中。躺在枝桠上的时候,我可以看见整个村庄的屋顶。黑黑的屋顶高低错落,从村头,一直延伸到村尾。那时候,我离村庄的房顶那么近,如果房顶有生命的话,我们肯定可以听见彼此的心跳。
树上有很多鸟儿做窝。那些鸟儿从春天开始就一直忙个不停,它们在树上呼朋引伴,修筑爱巢,生儿育女。我不知道有多少鸟,从这里飞出去,也自然不知道,有多少鸟回到这里来筑巢。我只知道,我很喜欢看它们像人类一样生活,早出晚归,生儿育女,走亲访友。
夏天来临的时候,树上忽然响起嘹亮的蝉鸣,忽高忽低,或粗或细。多少个午后,我双手抱着后脑,跷着二郎腿,枕着蝉鸣酣然入梦。
一觉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偏西。在合欢树上看,比屋顶更远的地方,是农田。此时,人们正在田地里忙碌地耕耘着。无数双手,在夕阳里起起落落,切割过无数次傍晚的霞光。
许多时候,我居然不肯下去吃饭。母亲很无奈地喊道,你总不能在树上吃饭吧。后来,我爬下树,从家里拿来一个篮子,在篮子柄上系一根绳子。每当母亲往篮子里放食物的时候,我就把篮子往上拉,吃完了,便把篮子放下去。那时候,我觉得,合欢树就是我的家,假若我能像鸟一样,一直生活在这棵树上,该有多好。
冬天的时候,合欢落光了叶子,我喜欢躺在树上晒太阳。我的身体和整个村庄的房子一起,沐浴在温暖的阳光里。现在想起来,那时的我和这个村庄是一体的,我们一起迎接朝阳,一起沐浴阳光,一起送走夕阳。
我一直钟情于院子里的合欢树,从小学到初中,到高中。上大学后,我离开了家乡,自然也离开了合欢树。大学毕业,紧接着就工作了,我再没有大把的时候好好和合欢树亲密一番。
回家的时候,我依然能看见那棵留着我很多记忆的合欢树。它依然没有离开我家的院子,就像,我永远也离不开我的家乡。
聆听树上漏下的蝉鸣
夏天,阳光热辣,天空明净。空旷的田野上,浓密的树丛中又传来蝉鸣。蝉是尽职的报幕员,它们一年又一年地拉开夏的帷幕。当原野上响起第一声蝉鸣的时候,我便深切地知道,夏天已经那么真切地来临了。也就是那个时候我才知道,原来之前的阳光明媚,之前的枝繁叶茂都只是小打小闹,只有蝉,才能使夏天愈演愈烈。
六月的原野,毛豆长得正旺。午时的风把豆叶微微卷起,蝉鸣就在这个时候响起。嘹亮的蝉鸣拨动我们的心弦,惹得我们顾不得吃饭就奔到原野上。蝉鸣忽远忽近,缥缥渺渺,午后的微风总是指引知了和我们进行捉迷藏的游戏。微风里,我们无从知道那浑身绿色的知了到底伏在哪片叶子上,于是只能在毛豆丛中来来回回地穿梭。
齐腰的叶子刷刷地掠过我们的身子,一瞬间,许多知了闭口了,我们呆呆地沉默在原野中。只是一忽儿的时间,那些按捺不住的知了又开始鸣叫起来。于是,我们又往蝉鸣深处奔去。我们沉醉在一轮又一轮的奔跑里,乐此不疲。
这些知了仅仅是夏天刚开始时,最先登上舞台的浑身绿色的小知了。随着夏天的深入,越来越多的知了登上舞台。它们有的浑身斑驳,有的嗓音动人,还有的两者兼备。
那是盛夏光景,整个世界都被蝉鸣所充斥。仿佛,夏天是特意为知了而备的。
这个时候,我们已经厌倦了毛豆丛中的追逐。我更喜欢在午后,和父亲一起带着草席,在屋子旁的树丛中躺上一阵子。父亲喝了点酒,很快地打起了呼噜。我一个人静静地躺在草席上,聆听着树上漏下来的蝉鸣。
蝉鸣高低不一,粗细各异,有的悠远嘹亮,抑扬顿挫,像牧羊女的歌声;有的嗓门粗犷,铿锵有力,像极了北方的汉子;有的低吟浅唱,断断续续,如同娇羞的江南女子……很多时候我都觉得,这哪是蝉鸣,这分明是一场音乐演奏会。那些高低起伏,粗细不一的声音如细网般将我团团围住,又如千万双柔嫩的手,将我缓缓托起。午后,阳光热烈,微风吹拂,蝉鸣不断,那是比“梦里花落知多少”更美的画面。
蝉鸣一波接着一波,直道月明星稀,蝉鸣才逐渐平息。
这样的境况总能持续到农历八九月份,假如天气够好,到重阳节的时候,你依然能听到蝉鸣。
和许多往事一样,那嘹亮的蝉鸣已经永远地停留在我儿时的记忆里。如今又是夏天,我脑海里记忆的弦又松了。许多我们曾经可以年复一年亲身经历的东西,都变成了一年一度的想念。
四月的乡村
四月,是最拴不住人的时候。人们不会像冬天那么贪恋被窝,亦不会像夏天那样惧怕阳光,所以总是早早地就把自己交给田野。只有在中饭和晚饭时分,人们才会出现在村里。翻土、除草、播种,各种各样的农活,都一股脑儿地集中到四月来。村里只剩下鸡和狗,阳光与花香。
阳光延伸到村庄的每一个角落里,给整个村庄铺上了一层白白的亮色。
四月,谷雨已过,立夏还未来临。春末夏初时节,时光最是恬淡。白昼不像夏天那样长,黑夜也不像夏天那么短。此时的天气,一如十八九岁的姑娘,告别了幼稚,然而又未步入青年。早晨与傍晚,成了人们的最爱,种菜、撒种、采茶,全被排到早晨和傍晚的时间里。那时,天气微凉,空气清新,人们对于时间就如同蜜蜂般贪婪起来。
四月的村庄,总给人“人去楼空”的感觉。屋檐下挂着的腌肉,院子里晒着的衣服,树阴下打盹的狗,竹林边闲逛的鸡,都让人滋生出恍如隔世的感觉。假如你独自走在四月的村庄里,你会误认为自己走进了另一段时光。
然而,四月又如此热闹。从破晓的那一刻起,画眉鸟便开始歌唱。
它的唱腔空灵婉转,声音高低有致。在很多个早晨,我被它美妙的声音拖出梦境,又枕着它的声音再次处眠。四月清晨的树林里,总少不了麻雀的声音,“滴溜滴溜”的,从这边的树林滑向那边的树林,然后又鬼使神差地从那边的树林里奔过来。它翘着尾巴,在花间乱窜,难怪声音总是那么跳跃。
四月的乡村,同样是花的世界。三月的时候,桃花、梨花,已经粉墨登场,然而真正令人感动热烈的,却是四月的花朵。鸳尾花、棕榈花、杜鹃花、映山红……相比三月的家常花,这些花更加浓烈,更加妖娆。曾有诗云“人间四月芳菲尽”,然而在我的家乡,四月却是花香最馥郁的时候。
四月的乡村,燕子呢喃。坐在饭桌旁吃饭的时候,燕子的啼叫声总是不绝于耳。在乡下,几乎家家户户都会受到燕子的光临。此时的燕子,正忙于筑巢产卵,那些婉转的啼叫,如同青烟般缭绕。
四月,人们把自己交给田野,把村庄交给了鸡与狗,花香与鸟鸣。
杜仲树的陪伴
读小学的时候,有一段时间,我被寄居在一个远房亲戚的家里,父亲让我叫他表叔。在此之前,我甚至没有见过他。九月一日,我背着书包,带着一些生活用品,到了表叔家里。
表叔家没有小孩,我的存在似乎显得格格不入。我和表叔表婶相对时,便不知道要说什么,在更多的时间里,我只能靠沉默来打发时间。
我喜欢端着碗,到门口吃饭。坐在门口的长板凳上,边吃边看门口的杜仲树。秋天时节,它浑身的树叶都呈现出墨绿的颜色。
那个秋天,我心情的低落与苦闷不言而喻。没事的时候,我只能呆呆地盯着门前的杜仲树。我的目光无数次落在它身上,它干燥的树皮、椭圆形的树叶,都被我看了无数遍。就像一直读一本书一样,读着读着,你总会发现一些惊喜。初秋的一天,我发现杜仲树上居然结了一些豆荚一般的果实,我爬到树上摘了一把。那时的我,不知道这就是杜仲树的籽。我把杜仲的果实放在阳光下晾晒,过些时日,里面的籽便“噼里啪啦”地蹦出来。
晴好的日子里,我拿了石头,把石头压在树影的轮廓上。半个小时过后,我发现影子已经跨过了石头。时间,它确实是有脚呵。
下雨的时候,我便只能看它的树叶。雨水淅淅沥沥地拍打着树叶,叶子的周围便出现了密密的雨脚。如果风雨猛烈,树叶就随风起舞,摇头摆尾。
不得不承认,这棵杜仲树陪我度过了许多寂寞的时刻。当我一个人坐着吃饭的时候,当我独自做作业的时候,当我想家的时候。杜仲树上的鸟巢,树叶上的知了,都让我寂寞的时光活色生香。
不久,杜仲树被砍掉了,树皮换成了钱,树叶和树干化成了灰烬。
我失去了一件长期陪伴我的东西,一时间有些郁郁寡欢。后来,我又喜欢上了看夕阳。每天放学,我便站在操场上、小径上、山坡上。夕阳落下一尺,我便往高处走一丈,如此,直到目送太阳完全沉没。晚上,我又与月亮,与星星对望。
在表叔家的三年,我习惯了与风雨对话,与星辰相望。那些日子,我的内心有种别样的丰盈。工作后,我依然保持着这个习惯,我曾经凝视过一株小草,曾经深深观察过一棵香樟。
假如你够有心,你会发现这世上的许多东西,它们一直默默地陪伴着你,分担你的哀愁,分享你的欢喜,诸如一棵树、一抹夕阳、一颗星星,只是很多时候,我们忽略了它们的存在。
一心想站好的枣树
初夏,在百花凋零后,枣树终于慢吞吞地抽新吐绿。叶子长了,花也开了,枣树的长叶与开花比其他植物更干脆直爽,不似桃花、梨花那般欲说还休,倒像一位阅历丰富的知性女人,淡然、从容。
不多久,叶子就绿成一片。枣树的花是白色的,只有米粒大小,总被绿叶掩盖,若不是嗡嗡的蜂鸣提醒,你会认为枣树只长叶不开花。枣树不把开花当回事。不多久,叶子挤满枝头,花期过了,枣树便马上结出青涩的枣。
看到枣树,我便想到外婆。每逢家里人过生日,她总不忘煮一碗白花花的面,外加两个黄灿灿的煎蛋,但轮到自己过生日,外婆却不声不响,就算我们执意要让她烧点好吃的,她也会婉拒。
外婆家的枣树就长在门口的沙地上。说是沙地,真实是砂石堆,那地不适合种任何菜,也不适合种农作物,但外公又不想让地空着,于是栽了一株枣树。他当时只想填补空地,不曾想枣树越长越大,越长越茂盛,到最后树干有脸盆口大小了。
几年来,枣树像个一丝不苟的军人,长得挺拔端庄。有一年,家乡遭遇了罕见的台风。一夜过后,村里不少人家樯倾楫摧,玉米、大豆什么的都乖乖伏地,桃树有的拦腰折断,有的连根拔起,梨树有倒地不起的,有一分为二的。万幸,枣树还是完好无损,只是因与台风过行了一夜的拉锯战,失去了往日的挺拔和端庄,显出一些狼狈来。本来站着的枣树,经过台风的肆虐,像老年人似的倾卧着了。
这已经很让人满意了,外公这么说时,心里有一些后悔,大抵是悔恨自己当时不该这么不认真地栽下它。
我和外公都没想到,几年后,枣树又慢慢恢复原形,于不知不觉间又站得挺拔了。对此,外公说了一句颇为文绉绉的话“一心想站好的树,它受不了倾斜的姿态。”
最快乐的当然是打枣子。在《平凡的世界》里,打枣子是盛况空前的事,全村老小一齐出动,坪子上热闹非凡。我的家乡不盛产枣子,但打枣子无疑是我家最快乐的事之一。
“打枣啦!”外婆在某个天气晴好的午后说。于是她和外公拿着被单,早早在树下等候。我爬上树,卖力摇动树枝。成熟的枣子迫不及待往被单上掉,但总有一些倔强的枣子在树梢不愿下来,我只能拿来竹竿强攻。一时间,枣子都抛却矜持,一股脑儿往下掉,像活蹦乱跳的鱼儿。
枣子不会按部就班地掉到被单上,它们更喜欢钻到草丛中。于是,在把它们从树上赶下来后,还要把走失的一部分请到篮子里。这是快乐的时光,外公外婆脸上笑容灿烂,虽然落下农活,但也是毫无怨言的。
他们在过足嘴瘾后,会把红枣煮熟,放到秋阳下晒干,备着以后吃。逢年过节,外公会给亲朋好友送红枣,这让外公外婆沾光不少。
我想,外公当年随手栽下枣苗时,不会想到多年后有这么一天。
我说,你这是无心插柳柳成荫,外公说,那也该看我插的是什么,如果是百合、玫瑰肯定不行。
我工作后,很少到外公家打枣子。去年,我特意请假回了一趟家。
老远的,我就看到了枣树,它像一位久违的亲友,在远远地招呼我。阳光下,火红的枣子挤满枝头,好几年不见,枣树又长高了不少。我仿佛看到它庞大的根系正向四处扩张,延伸至我的脚底,继而爬上我身躯。
我呆呆地看着,脑海里恍惚浮现出它成长的过程。
我知道等我们打完枣子,过不了多久,它又会甩掉树叶,开始自己的寂寞旅程。它总是这样,用长时间的沉默,给人一刹那的惊喜。
去山腰敲树上的雪
一场大雪之后,世界忽然陷入荒凉,所有事物都躲在大雪的怀抱里。沉寂了一个夜晚后,太阳探头探脑地出来了。世界忽然一片光亮,山峦、田地、树木,都反射就耀眼的光芒。大地铺着厚厚的棉被,仿佛在那里,你都可以安稳地睡上一觉。
当瓦片上的雪开始融化,瓦楞里就开始涌出细细的雪水,屋檐前的雨水开始滴答成声。我们一群小孩在雨水里进进出出,假若水滴刚好掉入脖子,便会引起我们一阵一阵的惊叫。每一次进出,我们都小心而紧张,就像躲避横飞的子弹。小时候的我们,总是特别沉醉这样的游戏。
我们可以把一个上午的时间都花在进进出出的穿梭里,乐此不疲。
累了,我们就坐在庭院里休息。还未坐定,山腰上就传来“哗哗”
的声音,原来是树上的雪块开始坠落了。这里一处,那里一处,这边的雪还没有落尽,那边大块大块的雪又已经开始滑落。一时间,远远近近的落雪声响成一片。山腰上细雪飞舞,那纷飞的细末,在阳光下发出好看的光芒,它们悠悠转动的身姿,比下雪时更唯美。
我们再也不甘心就这样看着。我们拿了木棒,去山腰上敲雪。棒子一落在树上,雪块就纷纷坠落。那些掉在地上的雪块就像一枚枚炸弹,迸出发无数的雪花。那些雪花,在空中洋洋洒洒,阳光把它们装扮得五彩缤纷、绚丽夺目。霎时间,大树小树旁边开满了光彩夺目的花朵。
日头越升越高,小径上、树叶上,到处都有了水滴。细听才发现,原来树林里早已滴嗒声一片。那声音像极了夏天雷雨后的水声,而且小径上已经有了缓缓流淌的雪水,可是眼下阳光却那么明亮。一时间,我们如坠仙境,雨中的太阳,太阳下的雨天,这多奇妙啊。
有几个小伙伴已经去家里拿来雨伞。他们举着雨伞,站在大树下,乐呵呵地朝我们笑。阳光尽情地跳跃在他们身上,雪水淋漓地打在他们的伞上。我们沉浸在雪水和阳光的世界里,不可自拔。
小路上、树林里、田地边,到处是撑着伞的小朋友。雨伞的形式各异,颜色也各异,就好像小路上、树林里、田地边开满了花朵。春天,仿佛提前到来了。
到下午的时候,雪终于大部分消融了。山山水水开始显露出本来的面目,林中的水滴也开始慢慢减少。我们这群小伙伴,也开始从一天的兴奋里抽出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