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春雷一场雨,在它们的召唤下,春笋终于纷纷往地上冒。到清明时分,春笋抛却矜持,大方地在风中昂首。这时候,挖笋已经没有未知和惊喜,情绪也不再大起大落,但看着一棵棵春笋先后钻进箩筐,看着箩筐愈来愈满,心里又有了别样的充实感。
少时,这是我最兴奋的时节,看着春笋像发疯了似的一股脑儿往上冒,心里就汹涌澎湃。我常常在父亲挖笋的时候,高兴得在竹林里乱跳乱蹦。
清明前后,人们的活变得空前统一,几乎家家户户都开始剥笋,我家也不例外。春夜,暖流涌动,暗香漂浮,母亲收拾完碗筷,给我们下达任务。她倒出一箩筐一箩筐的笋,门口很快就成了一座小山。
我们早早地吃了晚饭,一切都像上战场似的紧锣密鼓。剥笋是件快乐的事,把壳一层层褪去,便可见到白嫩的笋肉。知道努力会有结果,过程便分外美好。
我们边聊边剥,偶尔讲几段笑话,时间不知不觉便过去了。也有十来岁的孩子,剥着剥着便在父亲的身边睡着,每当这时,父亲总得把孩子先扛到床上,再回灯下继续剥。
有月光的晚上,我们便把活儿挪到户外。我年少时,总能在春夜见到这样的情景:一家人围着灯光而坐,一边专心地剥笋,一边拉着家常。那时月光明朗,星斗漫天,空气清新,田间地头的蛙鸣远远地袭来,让人陶醉不已。
这是一件有趣的事。平日,人们都在地里干活,顶着明晃晃的太阳光。而现在,在自家院子里就着黄色的灯光,边聊边忙,温情而有诗意。
到了旺季,我们的嘴巴根本无法应付这么多笋,母亲就开始制作笋干。
在许多个夜晚,灯光下,她铺好板砧,把笋切片煮熟,等第二天的阳光把它们晒干。白天,母亲将笋片一遍遍地翻晒,她乐呵呵地说,等到秋天没有新鲜菜了,我们就可以吃笋干啦。
母亲还会把笋制成卤菜,就是把笋切成片,然后放到咸菜水里煮。
煮至一半,母亲总会拿筷子捞出几片放到嘴里咀嚼,一副美美的样子。
父亲趁机捞几片笋放在碗里,拿着一瓶二锅头溜到户外的月光里去了。他让我给他搬来小桌子和小凳子。在自己享受的同时,他也会对我说,你要不要来抿一口。我抿了一口,一股灼热马上从喉咙滑到肚子里,辣得我直咧嘴。他看着我,哈哈大笑。
转眼我已近而立,我的故乡正以惊人的速度向城市发展。我童年里那些充满诗情画意的画面,已如晨雾般遁去,而今,我再也看不到那些春日晚景了。
月光下,在一起
离家后,与家人共度中秋似乎成了一件奢侈的事。“常回家看看”
虽然从道德问题上升到了法律层面,然而,三天的法定假日甚至撑不起回家的征途,更别提其他的拦路虎。
我只是不想活得太累,于是,回家了。
中秋之夜,我们搬出桌椅的时候,月亮还在山坡后,但月光已经迫不及待地溢出。
一家人围着桌子而坐,桂花香缓缓地从身边经过。月亮终于爬上了山坡,世界忽然暴露在月光里。
月光使世上的一切变得温柔,月光下婆娑的树影,柔和的屋顶,半明半灭的街巷,波光粼粼的小河,都那么让人着迷。月亮越升越高,山涧上升起的水汽,如同轻柔的棉絮,慢慢地往山顶移。
母亲起身,到屋里拿月饼。
村里的人陆续把桌子搬到院子里。月光下的村庄,顿时热闹了起来。有团聚的快乐心情为底料,有月光为佐,一切都如此美好。那些曾经被关在屋子里的欢声笑语,像解放了似的在屋外飘荡。
少时,我寄居在一个远房亲戚家。因我之前与他们见面的次数并不多,所以,在心理上,我与他们始终隔着一条河。我无法与他们亲密无间地相处,无法在他们面前撒娇,也无法对他们吐露我年幼的心绪。我对家人的思念,只能寄予月亮。很多时候,我一个人静静地坐在他家的院子里,与月亮对望。当时我还没学到“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但也知道我与家人守着同一个月亮。我甚至相信,我在月亮的时候,家人也在看月亮。
母亲将月饼、糕点摆在桌上,一家人开始吃月饼。
吃了月饼,父亲忽然一拍大腿说,不喝点酒,真是辜负了这么美的月色。他跑到屋里去拿酒,母亲白了他一眼,也由他去了。
我与父亲对酌。几杯酒下肚,我突然开始翻江倒海地难过。已经记不清有多少年没与家人一起过中秋节了,我们有许多理由,但无一例外都是为了自己当下的生活而忽略家人当下的心灵需求。我们给家人提供了物质,却不知他们更需要的是在一起吃一顿饭,说一会儿话,赏赏月色……月亮像被一根看不见的线越拉越高,银色的月光流水般淌进村子的每个角落。树影摇曳,秋风微拂,有人围着桌子吃月饼,有人扶栏望月,也有人就着月光喝着小酒。谈天说地,家长里短,别有一番风味。
月光下,一切都唯美至极,不仅因为这是中秋节,更因为大家在一起。
枕着蛙鸣入梦
春末的时候,蛙鸣已经拉开序幕,田野上、池塘边,处处蛙声一片,早晨和傍晚,蛙鸣尤烈。许多年来,我已不太清楚自己在蛙鸣声里开了多少次门,关了多少次窗,有多少次枕着蛙鸣入梦,又多少次伴着蛙鸣醒来。
一直以来,都觉得自己是个热爱生活的人,不然,我何以如此贪恋夏日的蝉鸣,秋日的落叶,冬日的暖阳,一如我那么挚爱春天的花香,和暮春时节的蛙鸣。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我的住处靠近池塘,我的房顶总是被蛙鸣所包围。那些日子,我的时光活色生香。每一天早晨离开房间,到傍晚回到房间,脚步如此轻盈,仿佛我脚下的路是由密集的蛙鸣编织而成。
如果是雷雨过后,蛙鸣便愈加剧烈。这里一片,那里一丛,此起彼伏,遥相呼应。少时的我,已然懂得,雷雨是青蛙的兴奋剂,不然,为何每逢雨后蛙鸣便如此响亮如此激动?我常常托着脑袋,听着雨后的蛙鸣出神,那蛙鸣似乎拉近了我与青蛙的距离。不期然间,我的眼前便出现它们的样子,水边的石块上,草丛间,泥洞里,有的匍匐在地,有的端坐水边,有的仰头大叫。在它们的世界里,这是不是一场狂欢,是不是一场盛宴?
年少时的我,更想弄清楚青蛙鸣叫时是什么样子,所以我常常提着裤子,在雨后的草丛里穿梭。然而它们总是只让我闻其声,不让我见其形。我只能听到它们在我耳边鸣叫的声音,却丝毫不能发现它们的踪影。这让我更加欣奇,偶尔我捕捉到它们一闪而过的踪影,仅是倏地一声,从这一丛草跃向另一丛草里。很多青蛙在我经过它们身旁时闭了口,又在我远离它们时大声叫喊,捉弄着年幼的我。
如今,远在大都市,我很少能听到年幼时激烈的蛙鸣。但穷其一生,我都无法淡忘那一阵阵响亮的蛙鸣。它们连同池塘边的水草,连同傍晚的云彩,一起走进我的岁月里,和我一起远行,一起酿一壶时光的美酒。
三合院里的热闹串门
八岁之前,我一直住在外婆家的三合院里。据外婆说,那时,我们所住的三合院已经大不如前热闹了。东厢房只剩下钱老太一家,我外婆一家和沈阿姨一家住在西厢房。西厢房前有一棵粗壮的月月桂,有风的时候,屋子里便传来阵阵花香。外婆眯着眼睛说,桂花,好香啊。东厢房过来的阳光正落在她肩上,地上的影子被拉得老长。外婆招呼钱老太,快过来闻闻,桂花的香味。
钱老太喜欢坐在门口,和外婆遥相呼应。大约早上八点多的光景,外公已经下田干活。外婆坐在屋檐下,一边缝补衣服一边向钱老太抱怨,你说男人的衣服是怎么回事,怎么每套都能穿出那么大的洞。
钱老太推了推眼镜说,可不是嘛,男人穿衣服,就是费。当时,年幼的我说,可能是他们长期干活的缘故吧。长大以后,我方才明白,那是多么幸福的唠叨。
一年中,总有那么几天,外婆是不用下地干活的。她要在家里缝补外公的衣服,要翻晒从地里收进来的谷子。等太阳升高,晒场上的露水干了,外婆便带我去晒场上晒谷子。我总是迈着小脚,一路撒欢。钱老太急急忙忙从门口赶来说,你倒是等等啊,我和你一起晒谷子。
钱老太总是给外婆送一些她家刚刚成熟的菜,诸如南瓜、丝瓜、土豆之类。我外婆总是推辞着说,你总把好的东西留给我,我多不好意思。钱老太便故作生气,面带愠色地说,这么说来,我以后也不能到你家吃东西啦,昨天我还从你家拿番薯吃呢。外婆推辞不过,就把钱老太的篮子收下。她转身上了楼,往篮子里装满大米。这回,钱老太真的有些生气了,她说你当我来卖东西呢,你赶快把米拿回去。外婆说,怎能老白收你东西呀。不过,她最终还是把米倒回了米缸,钱老太这才高兴地迈出门去。
和外婆同住西厢房的沈阿姨则总往外婆家端菜,一旦她家炒了什么好吃的菜,她准往外婆家端,而外婆,总不忘在篮子里塞几个鸡蛋。
那些年,外婆总给我做好吃的,比如饺子、馄饨、粽子。每当这时,她总是嘱咐我,你快给钱老太和沈阿姨送去。我忙应着,忙不迭地端着跑出去。
在这样温馨的日子里,我渐渐长大,后来去了镇上上学,这样的生活才日渐遥远。后来,外婆家造了新房子。再后来,钱老太和沈阿姨也各自住进了新房。三合院里忽然变得无比空荡,只是我脑海里,总是不期然地闪现出多年前她们来来回回串门的样子。
晒场上的唯美写意画
村里的晒场就在我家屋后,那是一片广阔的平地,四周是常年不衰的万年青。
平时,晒场是村庄的娱乐中心。人们在那里聊天,晒太阳,打牌,煨番薯。同时,它又是晒衣服的好地方,天气晴朗的时候,村里的人就把各家的衣服晾到晒场的竹竿上。阳光下,所有的衣服都闪耀着夺目的光彩。
到了农忙时节,它就成了真正意义上的晒场。
夏天的早晨,我总是在密密麻麻的脚步声中醒来。趴在窗口向外张望,六月的阳光已经铺满晒场,场子上热闹得很。母亲也总在这时候唤我下楼抬玉米粒。前天晚上,母亲在邻居的帮助下,已经把所有玉米都脱了粒。
我和母亲抬着玉米,一前一后往晒场赶。晒场上已经铺满一张张竹编的垫席,席子旁立着一筐筐玉米。远处,有人抬着玉米往操场上赶来,脚步急促却欢快。近处,有人在倒玉米,有人在耙玉米。每年夏天,这里总会上演集体晒玉米的一幕。数百筐玉米被齐齐翻倒在垫席上。金黄色的玉米如潮水般涌出。年少时,我总是把手伸进那金黄色的潮水感受成熟的锋芒。
数十把耙子划过谷子,在妇女们手里,那耙子在谷子上行走自如,晒场上便响起的沙沙声,经久不息。不消一会儿,谷子已经被均匀地摊晒在每一张竹席上。那会儿,晒场旁边的树叶也被烘托成了金黄色。
晒好玉米后,人们陆续到地里干活,村里只剩阳光、蝉鸣和一些老人。
老人们没什么事干,但也不会闲着。他们到晒场上,弯下腰,拿起耙子,慢条斯理地把每一垫席的玉米耙一遍,为的是让玉米受热均匀。
他们轻缓的动作是一幅唯美的写意画。
夏天,阵雨说来就来,远在田地里劳作的人们总是赶不过乌云。留在村里的老人这时早已开始了积极行动。他们把垫席的角一个个掀起,使玉米拢成一堆,接着把玉米装进畚斗,再倒进箩筐。
如果阵雨来得突然,他们会把晒场上所有的垫席都盖上塑料布,使玉米免受雨水浇淋。
许多个午后,我和母亲收完自家的玉米后,匆匆把邻居沈阿姨家的玉米收进筐里,用塑料布遮好。
也有许多次,我和母亲在地里干活,阵雨说来就来,等我们赶到晒场时,沈阿姨已经帮忙收好作物。
夏天的阵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仅仅一阵工夫,云退了,天晴了。
于是人们又把筐里的玉米拿出来晒,晒完了自家的玉米开始晒邻居家的,晒场上重新铺满了玉米。
晒场,它唱着的,是永不停息的丰收歌谣。
慢悠悠地走在田埂上
立秋了,抬头望天,天空依然湛蓝如碧,仿佛夏天还久久不会离去。阳光似乎并没有因为秋的来临而收敛自己的光芒,但我分明感到秋的凉意了。放眼望去,渐次爬上枝头枯黄,逐渐高远的天空,日渐稀疏的蝉声鸟鸣,无一不诉说着秋的到来。
我们收起奉献了一个夏季的凉席,清洗穿了一个夏天的短袖,藏起了薄薄的被单。这些,都要等到明年才能再见了。换了铺盖和衣物,意味着我们又送走了一个夏天。时光,从来都是这么匆匆,不知道我们一辈子还能送走多少个夏天。
秋天的阳光依然带有夏天的温度,午饭过后,人们不再午睡,更喜欢坐在门口,看云朵缓缓地飘动,看阳光慢慢地挪移,看树叶微微地翻卷。又或者,搬了个凳子,和对面拉拉家常,说几个段子。秋天的午后是恬淡的、闲散的,就像一场温柔的无声电影。
在我的印象里,秋天的农事也是缓缓地,不慌不忙的。人们扛着农具,慢悠悠地走在田埂上,路过稻田,路过玉米地,心里的喜悦慢慢绽放。家乡有一句谚语“处暑荞麦白露菜”,意思就是处暑到了,该种荞麦了,白露到了,该种菜了。于是,你会看见,许多土地被翻新了,地上出现了一垄垄沟,沟里又种上了一颗颗荞麦籽,接着,沟被泥土填平了。土地又恢复了平整,但是它已经盛满了丰收的希望。再接着,便是种菜了。印象里,种菜的时间好像都是被挤出来的时间片段,或是吃早饭前,或是傍晚时分,挑一块离家近的土地,开了沟,播了种,填了土,就完事儿了。
晚上,躺在床上,看着月光静静地流淌,似乎连月光也有了些薄凉。耳边已经没有嘹亮的蝉鸣,取而代之的,是杂乱的虫鸣。
秋越走越深了,早晨和傍晚的风渐渐凛冽,深夜身上的棉被也越裹越紧。第二天起床,看见树下凋零的落叶又增多了,所处可见的枯黄似乎已经漫山遍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