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下来,他们总是收获颇丰。家里的炊烟升起的时候,他们心照不宣地涌入山径,准备回家。他们肩上扛着的黄色芦苇,便是仲夏的家乡最鲜明的旗帜。
多少年后,我依然记得那些收割芦苇的日子,那样的热闹与温馨,那样的坦然与真挚,那样的相濡以沫与诗情画意……
捕捉一场大雨
那是一个阴郁的秋天的傍晚,空中阴云密布,我的心情一如错乱而缠绕的水草。天上的云显然更黑了,我坐在门口,急切地等待一场雨的降临。
秋日的傍晚,雨前的风已经相当凛冽。有风经过的地方,枝叶起舞,有夏天的张扬,也有秋日的仓皇。看架势,这依然是夏日的阵雨,但空气中,分明已有秋日的落寞。
雷声照例从天边滚滚而来,乍听之下,宛如磨盘从头顶碾过。闪电不时地从天边劈下来,那么张牙舞爪,又那么雷厉风行。
我完全沉浸在天地的漩涡里,心中的烦闷如气球漏气般缓缓释放。
大雨来临的时候,天已完全黑暗。我看不清雨点的大小,也不知道雨幕的方向,只看到一大团一大团的黑影左右摇动。耳边传来雨水打击枝叶的声音,噼里啪啦,气势宏大,不难发现,这是一场大雨。屋外的一切,都在此刻成为了乐器,一瞬间如万鼓齐擂,万琴齐鸣。
晚饭时分,空中的大雨一如既往。外公正在灯光下喝酒,一小口一小口地抿,外婆正在灶头收拾东西。这一切,在雨声中显得格外幽静、安详。
我听到雨点敲击玻璃的声音。灯光下,雨水在玻璃上爬出各种各样的弧线。外公光着背,坐在门口纳凉。虽是初秋,他却依然摇着蒲扇。
此刻,大雨已过,只留余音。淅淅沥沥,瓦片上的雨声一如麻雀走过的沙沙声。我匆匆上了楼,去捕捉一场大雨过后弥留的余韵。
我无法相信,天上的乌云,会如此迅速地撤退,也无法相信,月亮会如此快速地出现的空中。
天空已经澄澈,月亮正从东方的树梢上升起。空中,星光闪耀。而树丛中、屋檐上依然有雨水滴落。雨水的滴答声,在月光下此起彼伏。
那悠远而空灵的声音,在夜空中传得很远,很远……不知何时,虫鸣四起,幽幽的,低低的,似唱非唱,似吟非吟。
我躺在床上,左耳水声,右耳虫鸣,而心中的烦闷,早已烟消云散。
生活是一片浩大的海洋,但总有个港湾,能让你静静停靠。
山林中的养蜂人
那天下午,阳光像金色的水一样从对面的山头漫延过来。我的身边是高低错落的乔木和灌木。耳边突然响起嗡嗡的蜂鸣声,四下张望,并未见蜂影,我想再看个究竟,耳边传来几声咳嗽声,映入我眼帘的是一位年过六旬的养蜂人。
他将圆形蜂桶捆在一根粗粗的竹竿上,将蜂桶送到大树的枝丫间。
少许,蜂桶已稳稳地立在枝丫上。我这才看到枝丫间那团黑乎乎的东西,是一个蜂球,嗡嗡声正是从那里发出的。
老汉坐下来抽烟,并递给我一支。他说,这群蜂是从他家蜂桶里分出来的,早上他就注意到蜂要分群了,但它们迟迟没有动身。十一点左右他去做饭,突然听见嗡嗡声从窗口传来,他忙追到门口,发现蜂朝东南方飞去。于是,他从抽屉里拿了几个面包和几瓶牛奶就飞身追来了。
我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找到它们,没想到它们翻过山头到这里来了,挺能飞的。老汉踩灭烟蒂,仿佛在数落自己淘气的孩子,爱蜂之情溢于言表。
不一会儿,老汉站起来,对着蜂桶喊,快进蜂桶,天快黑了,我们得回家了。蜂像是听懂了他的话,嗡嗡地很快就进了蜂桶。
“小伙子,恐怕你得帮我个忙。”他说,“待会儿我把蜂桶放下来时,你得帮我看着儿点,要是蜂桶摔坏了,这些蜂可不知要怎么度过今晚了。”
他扎起马步,把本来立着的竹竿慢慢放倒,我站在他三米外的地方迎接蜂桶。他把一块布摊在平整的石块上,我远远地招呼他小心翼翼地蜂桶放到布的中央,将布的四角拢上,再用尼龙绳扎住蜂桶的下端。
四周渐渐黑下来,枝丫间还有几只蜂在嗡嗡作响。老者望着枝头的方向,点起一支烟,幽幽地说,没办法,每次总有几只蜜蜂会掉队。他抽完烟后,抱起蜂桶小心翼翼往山顶走,临走前还朝枝头喊了声,希望你们明天能找到这些同伴。我帮他打着手电,心里也有些伤感。
到老汉家时,已经是晚上八点,他抱歉地说:“小伙了,肚子饿了吧,先吃点面包,要等我把蜂安放好才有东西吃。”
他抱着蜂桶走向蜂场,说是蜂场其实只是块空地,地上放着二十来桶蜂。此刻,我耳边嗡嗡声响成一片。老汉打趣地说:“这么早,蜂儿们就开始打鼾了。”他找了个空位放下蜂桶,拿长长的青草放在蜂桶顶端,用薄石板压住。他说,蜂其实很聪明的,做了标记就能认得。
安放好这新成员,老汉又走到每桶蜂前,把耳朵贴到蜂桶上听了听。他婴儿般咧嘴笑着说,都在做美梦了。
老汉住的地方离村子大约有四里路,妻子儿女都劝他不要养蜂,回家过安稳日子,但他说:“在家休息哪能享受到有养蜂的乐趣。”老汉住的是一间土房,据说以前是林场的房子,现在成了他的栖身之所。
那晚,老汉炖了一锅笋干豆腐,还炒了一盘腊肉。他拿出放在柜子里的一瓶酒说:“今晚遇到你真高兴,能这么耐心听老人家胡扯的年轻人不多呀!”我打开酒瓶给他倒满酒,其实我才真正高兴。
酒过三巡后,老汉给我上了一堂科普课。他说,每次想到蜜蜂的劳动,就心疼得直想掉眼泪。蜂蜜要采1500朵花才能获得一蜜囊花,一蜜囊花是多少?还不够蚂蚁喝上几口。一只蜜蜂这一生,只能给我们提供大约0.5克蜂蜜,0.5克蜂蜜要了蜜蜂的一辈子。
许是酒喝多了,老汉老泪纵横,他以近乎悲痛的口气说道:“夏天时,天气炎热无比,它们必须用翅膀不停地扇,把蜂巢的温度降下来才能保住蜂蜜。你说,还有哪样动物活得比蜜蜂还认真?”
老汉的眼泪扑簌簌地落进酒杯里,我也开始跟着哽咽。那晚我们吃完饭,月光已经淌在门口,星星正灿若灯火。
次日起床,屋子里早已不见老汉的身影,我趴在窗口眺望,见老汉正在蜂场,弯着身子侍弄蜂儿。他看看这桶,又看看那桶,每一个都是他的孩子,似乎怎么也看不够。过一会儿,他向屋子走来,有些生气地说:“这些马蜂太可恶了,时不时来抢蜜蜂的蜜,还把蜜蜂咬死。要是我回家了,我怎么放得下心?”
第二次到老汉家已是半年后,深秋,山上分外凉爽。老汉一看到我就说:“这次你来得好,我正好刚取了蜂蜜。”是夜,我与老汉又喝酒至深夜。次日早上,他送给我一瓶蜂蜜。我说:“这么贵重的东西,我不能白拿。”老汉停住手上的动作,一脸严肃地说:“你以为我取蜂蜜是为了卖吗?我这里产蜂蜜不多,基本上送给了要好的朋友。”我一时语塞,嘴里挤不出任何言语,只好拿在手里。
老汉送的那瓶蜂蜜,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忍开启,蜂蜜纯浓,色泽金黄,那颜色像蜜蜂,更像老汉!
重走那五里山路
时隔多年,仍记得那年冬天的寒风依然如同刀片,刮着我稚嫩的脸。15岁的我在镇里读初三,在一个黄昏将近的傍晚,班主任突然在班里宣布,成绩前十名的同学以后每周日早上七点前到校补课。对于其他尖子生而言,这仅仅是牺牲了睡懒觉的时间,但对于离校四十余里的我来说,这无疑是一个噩耗。
那年,我居住在一个叫向阳庄的自然村里。从家到校,得先走五里山路,再走十里机耕路,再坐半小时汽车。从那时开始,每个周日,我的起床时间便被定在凌晨四点。
周六晚上,洗漱完毕的我早早上了床。在调好第二天的闹钟后,我钻入被窝,等待睡意的来临。我生怕听不到闹钟声,临睡前再三告诉外婆,一定要在四点前叫我起床。直到外婆满口答应,我才安心躺下。然而,第二天的早起却如同一个怪兽,不停地吞噬着我的睡意。明天能起来吗?我迟到了该怎么办?我陷入自我追问的境地里,不可自拔。
我终究安然入睡,并且在凌晨四点准时起床。我下楼的时候,外婆已经烧好早饭,我连忙洗漱,然后坐在小桌子旁狼吞虎咽。至今我才明白,这么早的早餐在我的生命里并不多见。
我扒完饭后,收拾书包准备上学。等待我的,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漫漫山路,外婆给我准备火把,她告诉我,不要害怕,她会陪我走完这五里山路。
那或许是我生命里最难忘的场景。外婆举着火把在我前面开路,她时不时低头,检查是不是有火星掉落在路旁的松毛里。我像只柔弱的兔子一般,紧紧跟在她身后,她总是转过头问我,你能看到路吗?你能不能看到脚下的路?
凌晨五点,我终于走完五里山路。天空开始有发白的迹象,冷风忽然在这个时候吹起。外婆在路边生了一堆火,让我烤了烤手后对我说,乖孩子,接下来的路要你自己走了。我乖巧地点了点头,目送她消失在凌晨的山路里,眼泪突然涌了出来。
此时,天际已经发白,我依稀能够辨别出脚下的路。虽然路宽了,并且天色渐明,但没有外婆的陪伴,孤独向我袭来。我的两边是空旷的田野,那些立在田野中央的草垛如同火柴般点燃我内心的恐惧。为了甩掉内心的惊恐,我开始拼命地奔跑。等我跑完一半机耕路的时候,天色终于清明,我可以看清两边的田野和前方的路了。我心里终于开始舒坦,但为了不错过公共汽车,我依然选择一路狂奔。
很多时候,我总能够按时到校。但碰上雨天,我就没那么幸运了。雨天,天亮的时间比平时整整晚了半个小时,这意味着我要多承受半个小时的黑暗。我不清楚,在那一年里,我目睹了多少黑暗,奔跑过多少黑暗的路,也不知道我到底有怎样的勇气,去独面那么多的黑暗。
大半年后,我初中毕业,与黑暗为伴的日子终于告一段落。拿到中考成绩的时候,我大哭了一场,但我知道,那些黑暗里的奔跑终于有了回报。后来,我上了县里最好的高中,又上了大学。再后来,我做了一名教师。
多年以后,外婆依然会跟我提及那些年的黑暗,她满脸泪痕地讲述着我那年的艰辛与不易。我总是笑着安慰她,黑暗已经过去了。
如今回忆起来,那些黑暗给我的勇气,不比我在书中学到的知识少。那些墨色如稠的凌晨如同厚重的颜料,给我人生铺上了坚实的底色。我终于明白,其实苦难是一面镜子,从背面看是灰不溜秋的银液,从正面看却是明净通亮的玻璃。
水泥覆盖的菜园
小时候,我一直住着老房子,是那种红砖黑瓦,冬暖夏凉的老房子。老房子的旁边有一个宽敞的菜园,菜园里种着四季变换的瓜果和蔬菜。天气晴好的日子,我喜欢倚在窗口,看左邻右舍的人在菜园子里穿梭的身影。她们提着篮子,穿过菜园里的小径,在篱笆边忙忙碌碌,我母亲也常常去菜园,她拿一把剪刀,一边采摘,一边和邻居聊天。
每当早晨或者黄昏的时候,菜园里总是很热闹,仿佛一个菜市场。
事实上,那是我家的菜园,母亲说咱们一家人不需要这么大一个菜园,便让左邻右舍的人都来种。
夏天的傍晚,菜园里就更加热闹了。人们从家里搬来凳子或躺椅,在菜园边或躺或坐,目光穿过篱笆的空隙,落在通往远方的小径上。也有的人干脆席地而坐,让自己淹没在浓重的绿色里。
我依然记得那些流荧飞蹿的夜晚,我和一群小孩对几只萤火虫穷追不舍。我们把捉来的萤火虫装进玻璃瓶,把瓶子挂在小径旁的树枝上,那便是我记忆中最早的路灯。夜深了,我们依依不舍地告别路灯,各回各家,各入各梦。
次日,我们把瓶子打开,放掉瓶里的萤火虫,等到晚上的时候再抓新放进去,挂上新一轮的路灯。
在阳光灿烂的日子里,我喜欢躲在楼上看太阳。阳光穿过瓦缝,一束束照射在楼板上。细细的尘埃在光束下纷飞。那时的我,总觉得自己身处森林,四周的黑暗是无边无际的树木,一束束阳光便是闯进森林的利剑。我喜欢和我的朋友们在楼上奔跑,我们一边奔跑,一边躲过那些如利剑般的阳光,乐此不疲。
我喜欢有风的夜晚,晚风一阵一阵从屋顶上经过。瓦缝里漏下的风声,如同那些从沙漏里落下的细沙,清晰可闻。我同样喜欢听春夜的雨声和泉水声。在那些时光里,风声和雨声总离我那么近,我时时刻刻都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它们的来临和离去。
后来,我终究告别了这样的时光。几年后,我回到家乡,村里已经高楼林立。我无法在早晨和傍晚的时候看见人们采摘蔬菜的样子,也无法继续躺在宽敞的菜园里。我无法再进行躲避阳光的游戏,也无法再捕捉到风声和雨声。我的老房子被新房子所取代,我们挂过萤火虫的地方成为宽阔的水泥路。
我无法再见到我的故乡,我的故乡已经永远地被水泥所覆盖。
听春笋拔节的声音
三月,我躺在床上,听雷声从屋顶滚过。母亲说,明天准有笋尖儿往上冒了,那一夜我睡得特别不踏实。
我从小就偏爱挖笋。每天放学回家,我就放下书包往竹林里钻。什么家庭作业、家务琐事,统统都被我抛到脑后。母亲说,瞧你小子,把这股劲儿放到学习上就好了,说完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但是机灵的我,总能捕捉到责怪背后的怜爱和宠溺。
第二天一早,我扛着锄头往竹林里钻。竹林里还残留着一些水汽,白蒙蒙的,在林梢浮着,似给竹林披了纱巾。
还未到清明,春笋还不愿抛头露面。这个时候挖笋最有意思,因为春笋总和我进行着捉迷藏的游戏。我细细寻找时,怎么也寻不到它。而当我失望之极时,它却忽然跳进我的视线,于是,我的情绪马上又高涨起来。在挖笋的时间里,我的情绪就这样起起伏伏地波动着。也正因如此,我对挖笋总是乐此不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