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回到最初的美好
这个叫木棉塔的小镇,是我的家乡。这里并没有大片火红的木棉,只有那蜿蜒的小径、低矮的平房、亲切的乡音和那些可爱的人们。
小径是一条输送带,曾经把满怀憧憬的我送出去,如今又缓缓地迎我回来。绕过一个弯,低矮的房子忽然出现在眼前。房子清一色的青砖黑瓦,它们依附在山脚,宛如一群正在取暖的老人,恬静,安详。
这里的土地平整、玲珑。那些随意镶嵌在山坡上被开垦出来的土地,就像母亲打在衣服上的补丁,随意却又妥帖。平缓的山坡,因为土地的存在而显得生机勃勃。那些黄了一茬又一茬的农作物,是山坡四季变换的衣服。
阳光轻柔地安抚每一座房子,每一块田地;安抚每一个人的肩膀,每一种动物的毛发。河水静静地流淌,波光粼粼。田地里,有人在辛勤地耕耘。远处的山坡上,牛羊低头吃草。
多少次,我曾独自行走在木棉塔的石子路上。馥郁的青草味、潮湿的泥土味灌入我的鼻孔,让我觉得这才就是真正的尘世。我那么真实地行走在人间,浓郁的生活气息紧紧地将我笼罩,我的生命如此鲜活。
脚下的石径,是我回家的路。踏着石子路,穿过一座座房子,我闻到了村镇的味道,是混合了烟味、汗味、青草味的家乡的味道。熟悉的味道一如舒心的枕头,让我安宁。我的心一下子丰盈起来,心中的那些荒芜瞬间被填充,就像一片萧瑟的田野,在一阵春风过后,忽然绿了起来。
院门口,一扇竹制的小门随意地横在门口,似随意别着的胸针。母鸡窝在土堆里,阳光懒洋洋地落在它们的翅膀上。柴垛上晒着番薯干,我随手抓起一块塞进嘴里,香甜的味道立即溢满齿间。
晚餐,我说着熟悉的方言。父亲给我夹菜,往我杯子里倒酒。母亲笑眯眯地看着,仿佛比自己吃饭喝酒还高兴。橘黄色的灯光摇曳,父亲喝了不少酒之后便开始回味我小时候如何调皮捣蛋。他的脸红彤彤的,写满激动。母亲一直坐在我们对面,微笑地看着我们,有时插几句话,脸上的笑却不曾消失。
饭后,乡亲们来串门。我微笑地着看泥土般质朴的他们,看岁月辗过留在他们脸上的痕迹,听他们被青草浸润的声音,他们笑容满面,谈天说地。我有种时空交换的错觉,仿佛又回到了从前。那时我的世界天空湛蓝,空气清新,我和他们一样无拘无束、笑容纯净。那时,我还没有沾染都市的气息,说话也不会那般小心翼翼。
那天晚上,下雨了,雨水滴滴答答地落在瓦片上,我辗转难眠,突然觉得越来越不像这个村子的人。当初,我离开这里,不停地上路,不停地追逐。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在追逐什么,又追到了什么,什么是生活的理想,什么又是理想的生活。如今我还是一直奔波在路上,却早已忘了当初为何启程。
总在别处飞翔的鸟儿
每次回家,我都像完成仪式一般,在院子里坐一会儿,然后去看看附近的风景,走走儿时经常走过的路。那时,我不顾脚边的茅草,不管粘人的淤泥,一路飞奔向前。现在我却像个游客,满怀思绪,慢慢走过。时间总是如同一张网,将我与家乡分开,让我能看见它,却再也无法融入它。
年幼时,我的脚步曾遍布乡野,田塍上、小河边、树丛里,快乐的种子在我脚后跟播下,并盛放成一路花朵。我在春日的泥地里晒太阳,在夏日的树林里听蝉鸣,在秋日的树阴下荡秋千,在冬日的暖阳下烤火炉。我挽着裤脚在早晨挂满露珠的树丛中奔跑,在中午的树阴下与伙伴们唱歌嘶吼,在晚上流萤飞蹿的稻草堆里捉迷藏。
少时,我与牛为伴,牵着牛在各个山坡上闲逛。我和牛一样,知道哪个山坡的草最肥,哪个山坳里的水最清澈,我还知道哪里最先长出野草莓,哪里的野果味最美。
秋天,我跟随大人去山上摘猕猴桃,像猴子一样在藤条上攀爬,在树上睡觉。我可以从这棵树爬到另一棵,从这条藤爬到另一条。那时,我对家乡的一切都熟稔于心,我是家乡的活地图,当然我的小伙伴们也不例外。
这样的时光并没有持续很久,上学后,我与田地、树木、山坡的距离被拉长。我会在课堂上思念它们,看到一朵云,我会想起一座山;遇到一阵风,我会想起一片田野。在上小学与中学那段时间里,我像刚出嫁的姑娘一样,还可以经常回娘家。那时,娘家还没变得让我感到生疏,一切都如同从前。
上大学、工作后,我与家乡如同与分手良久的姑娘,风光忙碌的时候很少想起,受挫孤独了,想起它昔日的温柔,总会难过得落泪。回家的念头很强烈,但总是计划得多,实现得少。一年下来,也只有几次能成行。我背着包,踏上回家的路途,像赴一次约。从踏上车开始,我就心如鹿撞。越来越觉得,长大后每次回家,都是情人间的约会。我总会在靠近她的时候满心激动,她给我的惊喜从来不会少。事实上,我并不希望她妖娆多姿,也不需要她浓妆艳抹,只希望在她的怀里靠一靠,闻一闻消散多年的她熟悉的气息。
如今,家乡的山水依旧。春夜的雨水依然在屋檐上游走,夏日的蛙鸣依然在池边响彻,秋天的虫鸣依然在墙脚萦回,冬夜猫头鹰的叫声依然在黎明时分破空而来。我偶有重回童年之感,却在恍然一段时间后幡然醒悟。
我依然去山上采摘野果,躺在地上打盹,在森林里嬉戏,坐在树阴下唱歌,但总演绎不出少时的情怀与那时的融洽。
回乡的日子总是很短,走马观花般走了少年时常走的路,却再也无法重获少年时的心境。有一首歌唱道,你在我心里,变成了秘密,而家乡在我心里,却变成了记忆。母亲总是说,我像一只鸟,此刻还在家,过会儿就会飞往别处。是啊,我们都是鸟儿,在家乡丰满了羽翼,却在别处飞翔。
风气麦浪涌
临近小满,地里的麦子全部做好了被收割的准备,麦芒坚挺地刺向空中,麦穗颗粒饱满,如同含苞待放的花朵。此时的麦田是一片金黄色的海洋。在阳光灿烂的日子里,麦田里金色流淌,我们甚至分不清哪里是阳光,哪里是麦子。风一吹,麦浪便开始翻动,从麦田的一边奔涌向另一边。有时,麦浪正欣喜地奔涌着,忽然迎上直面而来的风,于是便失去了方向感,像个捣乱的孩童一样胡乱地摇摆起来。
麦浪的“哗哗”声,让人们有夜阑听海般的享受。细听会发现,麦浪声跟海浪声还是有所不同的。海浪声总是由远及近,“哗啦”声渐渐变响,而麦浪声却像夏末的天气般变幻不定,令人捉摸不透。有时麦浪声远远而来,声线由细及粗;有时由近到远,刚刚还是响亮的“哗哗”
声,转瞬间便削弱成了轻柔的“呼呼”声,如同雷雨过后留下的余韵。
也有时,麦浪声从左到右,或者从右到左,这一切全凭风的掌控。侧耳倾听,发现麦浪中还夹杂着麦哨的声音,“呜呜呜呜”,如丝如缕……风起麦浪涌,这是美妙的,然而更让我觉得美妙的是,麦浪涌动知了鸣。初夏时分,麦秆成为知了的好处所。它们找到好位置便自顾自地低声吟唱起来。无风时,所有的麦子都静默无语,静静聆听。等风起时,一时间麦田里麦浪涌动,蝉鸣悱恻。如果风再大些,蝉鸣就被吹得虚无缥缈。这时,眼前麦浪乱舞,耳边蝉鸣参差,那真是绝美的画面。
麦子熟透了,人们的脸上难掩笑容,步履雀跃,拿起镰刀走入麦田。一片片金黄色的“云”,翩翩然飘到村里的晒场上。麦田空了,麦浪消失了,这是一年中的第一场收割,也是这个季节里最柔美、温暖的记忆。
山的孩子,城市的过客
我认识小马的时候,他刚二十出头,常常穿一件黑色西服,一条灰色裤子。我问他,你怎么老是到山上去呢?他说,我去山上抓蛇。
一整个夏天,他就这样满山转悠。有一次,他出现在我眼前的时候,我吓了一跳。他如雕塑般立在我的眼前,一条乌黑粗壮的眼镜蛇,缠绕在他的手臂上,高高抬起头。小马咧嘴一笑,今天我赚了五百块钱。他示意我摸摸蛇的身体。我缩着手,连连摇头。他鼓励我说,没关系,它不会咬你的,它的牙齿已经被我拔了,你摸摸,它的身体很冰,就像冰块一样。
我终于伸出手,一股子冰凉立即从指尖传来。我条件反射般后退了几步,小马问我,感觉怎样?我不迭地点点头说,确实很冰,它的身体让我不寒而栗。小马再次鼓励我说,其实它的身体很光滑,你再试试。
就像去推开另一个世界的大门,我咬咬牙,果然又试了一次,确实很滑。我想,我和小马的友谊,始于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
第二天,小马带我上山。我们钻进稀疏的灌木丛里,边走边探。我跟在他身后,小心翼翼。小马告诉我,今天的任务并不是捉蛇,而是带我到山里到处逛逛。我安下心来,这才发现阳光透过树叶落在身上的斑驳点点,林间的风声、鸟语、虫鸣不时钻入耳膜,再也听不见马路上汽车穿梭的嗡嗡声,世界突然变得生动而有活力,而我却还不适应。
他带我到了一片低矮的洼地,鲜红的野草莓在午后的阳光下发出夺目的光彩。
小马说,你在这等我一会儿,我去去就来。他回来的时候,我还在津津有味地吃着野草莓。我转身看见他的手上多了一只乌龟。他朝我笑笑,又五六百钱到手了。我看着扁平的龟壳被他捏在手里,想起上次在超市水产区的玻璃隔间里看到的小乌龟,轻叹了一声。
小马说,要带我去吃水蜜桃。他说,那里的水蜜桃特别甜,一般人他不告诉。
我很好奇,为什么你对山上的东西如此熟悉。小马笑了,得意地说,我是一个靠山吃饭的人。我知道哪里有鲜美的竹笋,哪里有甜蜜的樱桃,哪里有茂盛的茶叶,我甚至知道,哪一只鸟在哪一棵树上栖息,哪一条蛇在哪一个洞口出没。
此后的很多日子里,我和小马形影不离。他总能很悠闲地在山上逛,逛完后带一点战利品回家。那些日子,我的嘴边总是充满野果的味道。
一年后,我再次回到家乡。听人说,小马不久便南下打工了。我只有在每年春节回家过年的时候,偶尔才能看到他。他的装束改变了,举手投足间已然没有了山的气息,我们像在城市里遇到的所有人一样,微笑,点头,再无多余的言语。
很多时候,我都在想,其实我们同是山的孩子,只是一个早,一个晚,终究沦为了城市的过客。
在松林里入睡
我一直记得那条路,铺着石子,曲曲折折,从村里一直通到村后的松林里。我小时候,王二叔总是带我走那条路,我们一起放牛、砍柴、采摘野果。我拔开两旁馥郁的野草,一路雀跃。
那是一片安静至极的小松林。树上的松果常年掉落,王二叔喜欢叫它们“鸡蛋”。小时候,我信以为真,把松果带回家,对母亲说,这是王二叔拿来的“鸡蛋”。母亲便笑着说,这不是鸡蛋,王二叔逗你玩呢。
王二叔一脸严肃地对我说,虽然松林里没有鸡蛋,但有鸟蛋,我带你去捣鸟窝。王二叔把牛拴在小松树上,带我去找鸟窝。他用手挡住阳光,眼睛往树梢处看。
我看见一个鸟窝了,王二叔边说边把我托起来,喊道,用点劲,你很快就会够到鸟窝的。我从他的手上爬到树上,把鸟蛋取下来,小心翼翼地揣到怀里。
我兴奋了很久,王二叔对我说,鸟蛋是不能吃的,吃了会中毒,你可以把它们放回到窝里。于是,他又托着我,让我从他的手里爬到树梢上,我再小心翼翼地送它们回家。
很多时候,王二叔会让我骑他家的牛。他把拴牛绳牵在手上,让我坐到牛背上。他在前面走,我和牛在后面跟着,绕过一株又一株的松树。阳光穿过稀疏的松针,落在我的肩上。王二叔对我说,等冬天了,我们就可以躺在地上睡觉,现在不行,现在地上有蛇。
于是,我迫不及待地等着冬天的到来。
冬天的时候,王二叔果然又带我到那片松林里玩。他找了一些松针,给我铺上,让我躺下。
冬天的阳光温暖而慵懒,我很快就睡着了。我醒来的时候,身上多了一件衣服,王二叔正坐在一边抱着身子在阳光下取暖。
一个冬天,他突然对我说,明年我就不来这里了,我要到南方打工去。我睁大双眼,这一定又是一句玩笑,王二叔以前也说过这样的话。
可是,开春后,他一直没有再出现。再后来,我也离开了家。
现在,那条石子铺成的路早已被绿草所掩盖,如果不仔细辨认,根本无法发现被草覆盖着的小路,那片松林也罕有人迹,我多次伤感地远望那片松林,却始终没有再真正踏足。生活就是这样,一边回忆,一边继续,从来不肯真正停留。
苇花盛开的时光
家乡的苇花总是伴随着仲夏的到来而开得纷纷扬扬。起先,苇花是红的,漫山遍野的绯红,把家乡上空的光线衬托得如同落满霞光一般。
在这样的日子里,我的父亲并不急着上山割苇。他叼着烟,掐着手指细数日子,半个月过去,山上的苇花仿佛一夜之间变成了白色。落在父亲头发上的苇花让他意识到,该去山上割苇了。
于是,在东方露白的早晨,他起身,把镰刀磨得飞快。待我下楼才发现,原来起床磨镰刀的远远不止我父亲一人。邻里四舍的男人都已经起床,他们像有了约定似的,在自家的屋檐下弓着身子磨镰刀。
而他们的妻子,也似约好了似的,在家准备丈夫的中饭。父亲磨完镰刀,母亲已经为他准备好中午的饭菜。父亲把饭菜放进蛇皮袋里,脚步朝门外迈去。
很快,别人也把镰刀磨好了。他们带上中午的饭菜,一起把脚步迈入晨曦的山道里。在我的家乡,几乎每个男人都抽烟。我夹在人群中,看他们吐出的烟雾慢慢扩散,心里乐得不知所以。父亲和其他人一样,一边抽烟,一边雄心壮志地说着今天要完成的目标。他们高谈阔论的模样,让我想到即将临阵的士兵。在我年幼的时候,无论干什么事,村里的男人总是集体行动。
他们一起行走了许多路,然后如同溪水般寻了自己的支流而去。
父亲很快消失在苇丛里,我顺着父亲走过的路,一蹦一跳地跟在他身后。转眼间,人群已分散在茂密的芦苇丛里。他们彼此不见其人,只闻其声。在我的家乡,干活从来都是件热闹的事。他们总是不停地相互吆喝,相互调侃。
我一刻也闲不住,在大人之间来回奔走。我向父亲报告邻居王叔叔已经割了多少芦苇,又向王叔叔报告我父亲的战果,颇像一个间谍。倦了,我便爬上树。在树上,我能看到那些摇动的芦苇,我知道,每一丛摇动的芦苇丛中都有一个人,他们正奋力收割着芦苇,准备着稍后不久的互相调侃。我同样知道,他们的调侃充满善意,充满温情。
很快到了午饭时分。不知谁吹了一声口哨,人们便蜂拥着朝哨声响起的地方拢去。那果然是一个适合吃饭的地方,有高大的松树,有巨大的岩石,有清澈的溪水。他们在岩石上坐定,摆出各自的菜,拿出各自的酒,开始吃饭。岩石俨然成了餐桌,他们把彼此从家里带来的菜放在一起,拼凑出一桌佳肴。他们如同在家聚会般,一一敬酒,客气地请他人吃菜。山间的野餐,却被他们吃出别样的温馨与美好。坐在“餐桌”
旁的我,总是看着这样的场景入迷,他们生动的脸庞,推杯换盏间的温情,都让我觉得异常温暖。
中饭过后,他们把“餐桌”变成“床铺”,美美地睡一觉,然后归位到热火朝天的收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