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二十,诸事不宜。
日上三竿,天气虽然还是寒冷,阳光却很好。
“富贵银号”的金漆招牌仍然在闪闪发光,它的大老板虽然已经离开人世,但它及它所代表的财富仍然高高在上,睥睨着尘世间所有的凡夫俗子。
只有马雪晴才明白这个父亲一手创立的银号其实已经处于风雨飘摇之际。
马大贵已经去世十天,山城的消息并不封闭,这里虽然并非南来北往的要栈,但居民大多以打猎为生,每天都会有天南地北的客商来到这里,将一车车的动物皮毛运出去,然后换成白花花的银两。
马雪晴知道只要再过十来天,“富贵银号”龙头已经辞世的消息就会传遍大江南北,到时将银子存在“富贵银号”的客户也许就会潮水般蜂拥而至,三省七十八家分号的现银倾刻就可能变成一文不值的银票,只要一间分号的现银周转不足,牵一发而动全身,“富贵银号”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威望和声名说不定转眼就毁于一旦。
连日来她一直在清点着每一间分号的现银和账单,留给她的时间已经不多,她绝不容有任何闪失。
大阳从窗外照进来,她已经足足忙了一个时辰,她昨晚只休息了两个时辰。
郑启航昨晚也是休息了两个时辰,但他和马雪晴不同,马雪晴心里承受着丧父的伤痛,肩挑着守护祖业的重担。郑启航却说不上有什么烦恼,所以他的脸上总是随时保持着笑容,马雪晴双眼却又肿了不少。
郑启航标枪般笔直地站在马雪晴的身后,看着她打着算盘写写画画,他知道自己帮不上忙,所以尽量不出声,尽量不让马雪晴分心,只是偶然为马雪晴递上一杯茶水。
其实旁边也有椅子,但郑启航却宁愿站着,因为他觉得人既然生了两条腿,能站的时候就应该多站一点。
从前有个人能坐的时候绝不站,他觉得自己和这个人不同,这个人天生就是个不简单的人,这个人已成为江湖中的一个传奇。而自己呢!只是个漂泊红尘的游子而已。
早餐做好了,伙计端过来,是一大盆白粥和馒头。
郑启航为马雪晴盛了一碗白粥,端到她的身边,轻轻道:“你已经很久没有吃东西了,无论肩上的担子有多重,你都应当对自己好一点。”
马雪晴叹了口气,然后看着他笑笑,道:“如果我让你先吃,你一定又会说我把好东西都让给了你。”
郑启航为自己盛了一碗,点点头,道:“你本来就将很多好东西让给了我。”
马雪晴摇摇头,终于捧起那碗粥慢慢地喝着,忽然道:“如果没有你在身边,我实在不知这几天能不能捱过去。”
郑启航笑笑,道:“我说过的,只要你有困难,我就一定会陪在你的身边,因为你从前总把好东西让给我。”
马雪晴看着窗外的阳光苦笑:“你又来了。”
郑启航道:“本来就是,以前有什么东西别的小孩总是抢我的,就因为我那时候年纪最小,但只有你,有什么吃的、玩的总会留着,最后偷偷地塞给我。”
马雪晴叹了口气:“想起那时候真好,日子虽然不好过,边城的风沙又大,但其实我们都很快乐。”
郑启航微笑着,目光似乎又回到了遥远的从前:“可惜快乐的日子总是太短暂。”
马雪晴道:“我记得那次,我们第一次见到丁姑娘,她拿来很多东西让我们一帮小孩子选,你竟然选了一个死蝴蝶,你总是那样容易满足。”
郑启航眼里闪着光:“不是因为我容易满足,是因为我年纪最小,人又最小,选了好东西一定留不住,别的小孩一定会抢走的。”
马雪晴笑了,道:“你以为我不明白?否则为什么我总要在背后偷偷地把自己得来的好东西给你?”
郑启航摸了摸自己的鼻子,神秘地笑着道:“告诉你一个秘密。”
马雪晴道:“什么秘密?”
郑启航低声道:“就因为我知道你一定会把好东西给我,所以我自己总捡一些不值钱的东西。”
马雪晴忽然沉默了,忽然又叹了口气,道:“就因为你太聪明,所以吃亏的总是自己。”
郑启航抬起头看着窗外的阳光,笑笑道:“其实我一点都不吃亏,我得到的比很多人都多。”
马雪晴道:“其实你不必陪着我的。”
郑启航道:“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马雪晴道:“你应该知道马三爷是个什么样的人物,昨晚你得罪了他,我实在不想你趟这趟浑水。”
郑启航道:“我不管他是马三爷也好,马大爷也好,只要敢伤害你的人我都不会将他放在心上。”
马雪晴道:“你应当看得出,他不是真的要伤害我,昨晚你本应冷静点。”
郑启航脸上又露出那漫不经心的笑容,道:“你也听到他和程大总管当时在商量着什么,我就是要他知道,谁若然要和你过不去,我一定不会同意。”
马雪晴长长地叹了口气,道:“也许只有你一个相信我从来就不在意‘富贵银号’的财产。”
郑启航道:“既然如此,你何不放手?何必要难为自己?”
马雪晴缓缓道:“你应该知道,我母亲去世得早,父亲一直很疼爱我,我不能看着他毕生的心血就此没落。程大总管是个很有心计的人,又是二娘的大哥,所有分号的掌柜都看得出他别有用心,所以都不同意他执掌银号,这些分号的掌柜都是银号的功臣,看着我长大,我不想他们失望。”
郑启航叹道:“很多事情本就是身不由己。”
话音刚落,大街上忽然传来马蹄声,铁蹄踏着青石板铺成的长街由远及近,雷鸣般撕破了早晨的宁静。
转眼间一匹高头大马已经来到“富贵银号”前,马上的一名虬髯大汉一勒马缰,马长嘶一声,人立而起,停住了马蹄。
郑启航和马雪晴向外看去,只见虬髯大汉身材伟岸,长发扎成一条条的小辫子,穿着一身貂皮夹袄,夹袄半敞,裸露着他胸毛飞飞的心口,腰间则束着巴掌宽的打着铜钉的腰带,腰带里斜插着一把明晃晃的砍刀。
“屠杰。”马雪晴站起身叫道。
“大小姐。”虬髯大汉风一般冲进银号里,看着马雪晴头上插着的白花,突然在马雪晴身前跪下来,道:“我回来迟了。”
马雪晴叹口气,拍了拍他的肩,道:“这不怪你。”
屠杰双眼瞪得铜铃般大,握着拳头一拳砸在地下,道:“是谁害死了大老板?”
马雪晴慢慢坐下来,道:“那已经不重要了。”
屠杰道:“听说是一个偷东西的小贼?”
马雪晴点点头,道:“是的。”
屠杰道:“都怪我,我实在不应该回家,若我不回家,可能就不会发生这种事。”
马雪晴道:“有些事本就是谁也想不到的。”
屠杰站起来,紧握双拳,道:“我一定叫他尝尝我‘巴山屠夫’的厉害。”说完他转身走了出去。
他脚踏马蹬,正要上马,远远地有人叫道:“屠杰,你回来得正好。”
马雪晴和郑启航都听得出,那是程大总管的声音。
程名扬和马三爷一行十多人正向“富贵银号”走来,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马雪晴走到门口,这十多人她都认得,除了程大总管和马三爷外,有三个汉子是她父亲原来的贴身护卫,和屠杰一起并称马家的“四大金刚”,这三人比屠杰回来得早了两天,另有十二个是掌管各地分号的大掌柜,唯一一个女的是她二娘程姨娘,少的是她同父异母、九岁的弟弟马小龙。
一行人走到马雪晴面前,程大总管向马雪晴作揖道:“大小姐,今天我和马三爷召集大家来这里,目的是和你商量一件事情。”
马雪晴当然明白这是件什么事情,点点头,道:“大家请进。”
马小龙走到马雪晴的身旁,拉着她的衣襟道:“姐姐,你这几天为什么不回家?”
马雪晴笑笑,摸了摸他的脑袋道:“姐姐这几天忙。”
马小龙道:“姐姐你什么时候和我去放风筝?”
马雪晴道:“过两天,过两天姐姐一定和你去。”
马小龙点点头,蹦蹦跳跳地走进银号里。
这里是“富贵银号”的总店,店后有一间很大的聚事厅,靠着墙壁摆着一圈儿三四十张桌椅,梨花木的椅子,每张椅子傍都有一张小几,檀木小几,雕刻着八仙祝寿的图案。墙壁是金黄色的,还有画着麒麟的屏风,马大贵在这里历经二十年的光阴,创造了一个金钱帝国的传奇。
一行人在聚事厅里坐下,没有人坐那把龙头交椅,他的主人已经走了,接下来能坐上这把交椅的到底是谁呢?
马雪晴坐在龙头交椅的左侧,依次是她的二娘程姨娘、弟弟马小龙和六名大掌柜,马大贵将他旗下七十八家分号划为十二个区域,掌管每个区域的人就称为大掌柜,能当上大掌柜的都已经不简单。
程大总管坐在龙头交椅的右侧,依次是马三爷,四大金刚和另六名大掌柜。郑启航没有坐,他知道这里没有他的位置,何况他也不喜欢坐,所以他挽着手站在马雪晴的身旁,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打量着厅内的每一个人。
马雪晴吩咐她从夫家带来的小丫头为大家斟上茶,程名扬清了清嗓子道:“今天在座的诸位都是大老板的至亲和心腹,如今大老板不幸仙逝,但‘富贵银号’还在。大老板一代英才,呕心沥血创下这份产业,虽然他已经不在了,但我们无论如何都要秉承他的遗志,将‘富贵银号’坚持下去。”然后他转头对着马三爷道:“作为大老板的宗亲前辈,我现在想请三爷说几句。”
马三爷喝了口茶,举目四顾,道:“大贵是我们马氏宗族的骄子,他从小就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儿,吃着百家饭长大,十多岁就到边城闯荡,正值壮年却突遭不幸,我们都很难过。”
他话锋一转,又道:“但逝者已矣!今天我们要商量的是‘富贵银号’的未来。诸位都是陪着大贵一路走过来的,特别是十二位大掌柜,更是劳苦功高。我在这里只想说一句,国不可一日无君,家不可一日无主。‘富贵银号’更不例外,所以我希望今天就在这里,大家将这个‘富贵银号’新的龙头推选出来。”
他的话音刚落,十二位大掌柜已经在下面议论纷纷。
程大总管坐得很端正,他心里明白自己虽然位居“富贵银号”的总管之职,但现在是绝对坐不上龙头这个位置的。他进银号连十年都没有,虽然坐到总管这个位子,但大家都知道无非因为自己的妹妹是马大贵的二太太。论资排辈,自己连坐在下面任何一位大掌柜的一半都不够,何况他也算不得马家的人。即使自己坐上龙头这个位子,也没有人真正信服自己。
所以,他并不希望马三爷能帮助自己坐上龙头这把交椅,他真正希望的是马三爷能出面将马雪晴拉下代执掌这个位置,以后的执掌必然就是自己的妹妹,那么自己这个总管就更如鱼得水,龙头这把交椅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马三爷的目光像刀一样扫着下面正在小声交流着的十二位大掌柜,喝了一杯茶,然后慢悠悠道:“不知道诸位大掌柜有何想法?”
马雪晴的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厅上所有人的说话她好像都没有听到。她看着自己的双手,这双手虽然修长却并不算得好看,这双手打了二十余年的算盘,右手的几个指头上都起了茧,她看着指头上的茧,又记起了父亲第一次教自己打算盘的情景。
那是一个落日余晖红得像血的傍晚,千里外,古城边,小屋前,父亲说:一下五去四。她笑着在算盘的上边推下一颗珠子,然后在下边推下四颗。父亲含笑点着头,母亲坐在旁边静静地纳着鞋底。那时父母只是边城一间小米铺的老板,连伙计都请不起。转眼间二十年过去,她已不是当年的那一个小姑娘,物是人非,如果可以选择,她多么希望时光永远停留在那小屋前,斜阳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