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九的黄昏,马三爷戴着大斗笠披着大披风骑着大白马来到了这座位于大巴山腹地的古城。
马三爷记不清自己已是多少次来到这座古城,骑马却还是第一次。
马三爷认为男人就应当大气一些,他喜欢用大刀、坐大轿、喝大红袍。
当然,他也喜欢大排场。
接待马三爷的是“富贵银号”的大总管程名扬,马三爷见到程名扬的第一句话就是:“大老板真的没了?”
程名扬点点头,“真的没了。”
马三爷道:“怎么死的?”
程名扬叹了口气回答道:“谋杀。”
马三爷道:“凶手捉到了没有?”
程名扬点点头,道:“捉到了。”
这件案子还得从一个叫刘湖的赌徒身上说起。
九天前的一晚,刘湖从赌坊里出来又输光了身上的银子,想到从马大贵那里借的五十两银子明天就必须还上,他的胃不禁一阵抽搐,整个人几乎就要晕倒。
马大贵在这座山城可不是一般的人物,虽然看上去其貌不扬,身材单薄得似乎风一吹就倒,但他却随时能要一个人的命,他手下不但有四大金刚,十六罗刹,更拥有着这座山城最大的财富,他名下的银号遍布三省二十四府七十八县。
马大贵有钱,也绝不是个吝啬的人,偶然在大街上遇到贫穷的老弱妇孺还会施舍几分碎银。就像他随时能要一个人的命,但在刘湖的印象中马大贵好像并没有要过谁的命,只是打折过几个人的手手脚脚挑过几个人的脚筋切过一人的手指而已。
而且这些人都是罪有应得的,有五个是在赌坊出老千,有两个是故意醉酒闹事,有两个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公然调戏人家大姑娘,只有一个是借钱不还的,这个就是被切了手指的那个。
说起这个借钱不还最终被切手指的人,人们议论都认为马大贵做得并不错,这个人和刘湖一样原来也是个赌徒,本来已经输得家徒四壁,为了翻本向马大贵的银号借银子,只借了十两银子。
但这十两银子最后也输掉了,他不甘心又向赌坊里放钱的大耳窿借了九两银子,但不幸的是这九两银子也输了个精光。九出十三归利滚利,不出十天这九两银子就变成了一个庞大的数字。这赌徒走投无路,荒唐得准备把家里的婆娘送到窑子接客还债,婆娘寻死觅活,马大贵弄清情况后帮这赌徒还清了大耳窿的钱,自己银号的十两银子也不要他还了,但代价是一个手指。
自从这事后马大贵就订了一个规矩,凡是从他银号借去的银子不得用于赌博,若是用于赌博逾期不还者必须付出一个手指的代价。
当初刘湖向马大贵银号借银子,借条上写得很清楚,只能用于经营小本生意,但他哪里做过什么生意?况且自己又是赌坊里的常客,如今期限已到,自己若还不上这五十两银子,马大贵一定会派人调查,最终的结果刘湖很清楚,那就是切去一个手指,马大贵说得出做得到。
想到这刘湖心里一阵颤惊,他还是一个二十岁的年青人,还没有讨上媳妇,家里老娘卧病多年,除了祖上留下的一间老屋外一无所有。失去一个手指算不上大事,但这事传出去自己这一生也算是全毁了,一个赌棍,一个还不上银子的残废以后还能干什么?人们会指着他说,看吧!这就是烂赌的下场。
刘湖实在无法想像以后的生活会变成什么样子,叫花子一样讨饭?在寒风中衣不蔽体蓬头垢面瑟瑟发抖,伸出只有九个手指的双手不断地向路人鞠躬:公子小姐老爷太太行行好吧!给我这个可怜的人施舍一个铜板吧!菩萨会保佑你的。
他实在不敢再往下想,紧了紧身上单薄的衣衫,春寒料峭中他走向无边的黑暗。
这一夜,刘湖在一间酒馆里遇到另一个也输得一塌糊涂的赌棍,两个赌棍喝了半宵酒,临天亮的时候他们终于做了一个决定,他们决定要去打猎。
打猎的意思就是找个大户人家“拿”点银子。
这个“拿”当然不光彩,所以道上的好汉都把这叫做打猎。
这座山城最有钱的当然还是“富贵银号”大老板马大贵。
趁着太阳出来前最黑暗的时分,另一个赌棍在外接应,刘湖偷偷地摸进了马家大宅。
马家大宅的守卫本来挺周密的,但春节刚过,马大贵手下的四大金刚和十八罗刹等很多家丁都回乡探亲,还没有回来,因此刘湖竟很容易地摸了进去。
刘湖的收获也很不错,他在马大贵的书房里找到一张一百两的银票和几两银子。
就在他打猎成功满心欢喜准备凯旋而归的时候,马大贵的卧室里突然传来一声惨叫,那是马大贵的惨叫。
惨叫声过后,一道黑影从马大贵的卧室里冲出,箭一般掠过墙头消失在黑暗中。
值夜的家丁举着火把匆匆跑来,然后刘湖就不知被多少根棍子打晕过去。
夜已深,灯火阑珊。
马三爷沿着马家大宅里里外外走了一遍。
他的眉头拧成一个结,仿佛正在思考着什么。
程名扬打着灯笼跟在马三爷的身边。
马三爷沿着回廊走了一转,终于开口问道:“现在是谁在执掌着银号?”
程名扬看了马三爷一眼,缓缓道:“大小姐。”
“大小姐?”马三爷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这怎么行?”
程名扬叹了口气,道:“大小姐未出嫁前就帮着大老板打理银号,大老板遇害后银号一时群龙无首,因此大部份分号的大掌柜都要求大小姐回来暂掌银号。”
马三爷似乎很不满意,道:“无论如何‘富贵银号’都不能落到外人的手里。”
程名扬压低声音道:“不瞒三爷,在下也是这个想法,大小姐嫁到锦城‘凤满楼’陆家已五年,其实也算不得马家的人,但大老板就一儿一女。二房的儿子才九岁。所以在下这次请三爷来,就是为了商讨对策。”
马三爷点点头,脸上露出很满意的神色,道:“听说近几年‘凤满楼’陆家的生意并不好。”
“听说是的,这几年‘凤满楼’的分号一下子开遍大江南北。摊子铺得太大,生意的确是一年不如一年。”
马三爷抬起头看着黑暗的夜空,道:“那么她就应当回去好好地打理她的饭店。”
程名扬迟疑着,道:“可是大小姐却并不是盏省油的灯,又得到大部份大掌柜的支持,这些话应当谁来对她说?”
马三爷背负着双手,道:“明天,明天我来对她说。”
程名扬点点头,道:“三爷和大老板同宗同族,算起来大老板还是三爷的侄辈,有三爷出面说这句话那是再好不过了。”
他的话音刚落,大门已被推开,一个女子的声音传来。
“不用明天,三爷,你现在就可以对我说。”
马雪晴出现在门口,她一身白衣素缟,发髻上斜插着一朵白花,虽然容颜憔悴,脸上不施粉黛,但却丝毫掩盖不了她的美丽,本来有些美丽就是无法掩盖的。
程名扬一怔,真想给自己一个嘴巴,日不说人,夜不说鬼,一说曹操曹操就到,真的就这么巧?
马雪晴的身后站着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年轻人手提着灯笼,脸上挂着笑容,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马雪晴欠身施礼,道:“雪晴刚刚闻听三爷远道而来,未能远迎,还请三爷恕罪。”她言辞恳切,语带悲伤,柔弱中却透着刚强。
马三爷皱了皱眉头,道:“大小姐一转眼嫁到锦城陆家五六年,还记得我这个三爷,真不容易。”
马雪晴看着马三爷,神情肃穆,道:“家父是个孤儿,雪晴从小就听说,家父是三爷看着长大的,雪晴又怎敢忘记?”
马三爷点点头,道:“你是马家的长女,我很高兴你记得马氏宗族里还有我这样一个人。但这次大贵突遭不幸,如果不是程总管派人通报消息,我还不知道出了这样的大事。”
马雪晴叹了口气,道:“事出突然,雪晴做得的确不够周全。况且路途遥远,三爷毕竟已年过花甲,舟车苏顿,所以雪晴才没有派人通知三爷。”
马三爷的眼光转到她身后的年轻人,年轻人也是一袭白衣,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但自始至终都未正眼看过马三爷一眼,马三爷有点不满意,脸上却不动声色,缓缓道:“其实我还未老,一点风霜还是受得了的。”
话音刚落,他的人忽然向马雪晴冲去,反手拔出腰间的大刀,电光火石间刀锋已砍向马雪晴,他的刀又快又狠,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令叶总管都惊呆了。
刀锋离马雪晴的喉咙只有一寸,只虽再往前一点点马雪晴的脑袋就会掉到地上,但就是这么一点点,站在马雪晴身后的那位年轻人已挡在马雪晴的身前,他伸出一个拳头,正巧顶住了马三爷握刀的手。
大刀重逾三十六斤,年轻人手上却什么也没有,无论怎么说马三爷都占尽了先机,但他的大刀却就这样被年轻人的一只拳头顶住了,再也难进分毫。
好快的身手。
程名扬在一旁看得清清楚楚,马三爷拔刀突袭马雪晴本是谁也料想不到,何况他的出手又快,刀光一闪,眼看马雪晴的脑袋就要掉下来。
但就在这时他只见年轻人的身子向前一漂,甚至看不到年轻人出手。但年轻人的拳头已抵住了马三爷握刀的手。他不但出手敏捷,反应也迅速。无论哪一方面稍慢一点,那怕只一点点,马雪晴的脑袋已掉落地上。
马三爷用力推进大刀,但年轻人的拳头就是纹丝不动,年轻人的脸上也严肃起来,仿佛石头一样毫无表情,他的眼里只有刀,除了马三爷手里的刀他似乎什么也看不到。
马三爷撤回大刀,哈哈大笑,道:“你叫什么?”
年轻人脸上仍然什么表情也没有,只是淡淡地回答:“我姓郑,郑启航。”
马三爷点点头,道:“你的身手很不错,有你在大小姐的身边我就不必担心了。”
郑启航的脸上忽然又有了笑意,道:“但我却担心。”
马三爷道:“你担心什么?”
郑启航淡淡道:“若不是刚才我在马小姐的身边,三爷已经要了她的命。”
马三爷仰天大笑,笑声忽然停顿,他盯着郑启航冷冷道:“你以为我真的会要大小姐的命?”
郑启航脸上的表情也是冷冷的,道:“难道不是?”
马三爷道:“我只是想试试你的身手,马老板已经不幸,大小姐现在就是马家的掌舵人。我总要试试在她身边保护着她的是一个怎样的人。”
郑启航脸上又露出了那种漫不经意的笑容,道:“如果我刚才接不住马三爷的那一刀,很可能就不是试试了。”
马三爷的脸色突然发青,他沉下了脸,道:“你什么意思?”
郑启航道:“我什么意思三爷的心里明白。”
马三爷的脸色变得更难看,从三十岁之后,已经很少有人敢用这样的口气和他说话。
“你到底知不知道我是什么人?”
郑启航点点头,道:“湖南常州‘震天刀’马震南马三爷。”
马三爷看着自己手里的刀,这的确是一把好刀,他叹了口气,道:“既然你听过我的名字,那就应当知道江湖中不少人已经倒在这把刀下。”
郑启航也在看着他手中的刀,也叹了口气,道:“我听说过。”
马三爷道:“你应该知道刚才我并未出尽全力。”
郑启航忽然垂下头,看着自己的手,缓缓道:“难道你还想再试一次?”
马三爷握刀的手青筋暴起,沉默了一会儿,他忽然“铮”的一声大刀入鞘,然后道:“我从来不杀无名之辈。”说完他背着双手慢慢地从郑启航的身边走过。
走了几步,他又回过头对马雪晴道:“明天我准备看看大贵。”
马雪晴一脸茫然,道:“三爷什么意思。”
马三爷道:“叶总管说大贵是被人刺死的?”
马雪晴点点头,道:“是的。”
马三爷道:“但我却很怀疑他的死因。”
马雪晴讶然道:“三爷的意思难道怀疑家父不是被刀刺死的?还要验尸?”
马三爷道:“不错。”
马雪晴道:“但家父已经下葬三天了。”
马三爷用不容置辩的口吻道:“那就开棺,我不能让任何一个马家子弟死得不明不白。”
马雪晴怔在那里。
山城的夜很静,静得只有风吹过树梢的声音。
站在山城上向下府视,一道江流玉带般蜿蜒而过,江面上渔灯点点,那是夜渔的渔船。
马三爷此刻就在屋子里透过窗子看着江面,看着江面星星点点的渔灯。
程名扬恭恭敬敬地站在他身后,马三爷忽然道:“她身边的那小子到底是什么来头?”
程名扬道:“在下也不知道,大老板死后第三天,大小姐回来了,他就一直跟在大小姐的身边,在下开始只以为他是锦城陆家的一个跑腿,若不是三爷刚才出手试探,在下也想不到这小子原来竟然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
马三爷叹了口气,道:“这也怪不得你,就连我差点也看走了眼。”
程名扬沉默了一会儿,道:“三爷真的还要验尸?”
马三爷回过头道:“有什么问题吗?”
程名扬想了想道:“三爷说的,当然就没有问题。”
马三爷点点头,道:“我就是要让人知道,我马震南说出的话就要算数,连‘富贵银号’大老板的女儿也不例外。”
说完,他转身坐到小几旁,开始泡起他的大红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