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厅里忽然沉寂下来,过了片刻,一位资厉最老的大掌柜站起来向马三爷拱手道:“我们几位老朽的意思,就是希望大小姐暂时代为执掌银号,说句真心话,大小姐是我们看着长大的,她从十四岁起就帮着大老板打理银号,大小姐冰雪聪明,对银号一切运作了如指掌,实在是最适合不过的人选。”
马三爷看着他,冷冷道:“先生贵姓?”
“老朽免贵姓林。”
马三爷忽然一掌重重拍在桌上,站起来瞪着林掌柜道:“大小姐的确是不二的人选,可你想过没有?大小姐如今已身为人妇,锦城陆家的‘凤满楼’就不要人打理?你的意思是要大小姐一直留在马家?你忍心让人家小夫妻天各一方?”
林掌柜脸上似乎有点惶恐,急忙摇着头道:“马三爷误会老朽的意思了,老朽的意思是大小姐不一定要留在这里打理银号,‘富贵银号’可以在锦城另设一家总店,‘凤满楼’是个老字号大酒楼,两家若能携手合作,前途不可限量。”
马三爷脸色一沉,道:“你这是何居心?你觉得如此‘富贵银号’还是‘富贵银号’吗?富贵银号之所以成为富贵银号就因为它的根在这里,富贵银号离不开这里,这里也离不开富贵银号,另设总店?亏你想得出这样的主意,这样一来,富贵银号还是原来的富贵银号吗?”
他似乎越说越气愤,忽然抬手拿起茶杯,将杯里的茶水就向林掌柜泼去。
林掌柜本就年老体衰,也不躲闪,不偏不倚被泼了一身,他身旁的另两位大掌柜倏地站起来,面有愠色。
林掌柜急忙伸手拦下,叹了口气,道:“罢了罢了,老朽已经大半个身子埋在黄土里,三爷既不想听,就当老朽什么也没有说。”说完缓缓地坐下,连湿透的上马褂也不擦,昂起头闭上了眼睛。
马雪晴站起来,对站在屏风后的小丫头道:“喜儿,去给林掌柜拿条毛巾。”
小丫头应声去了。
从窗口照进来的阳光明亮夺目,无数的细尘在阳光的照耀下仿佛群魔乱舞。
马雪晴淡淡道:“大家不必再商议了,我认为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二娘做执掌,小龙如今还小,待他长大后二娘再辅助他,他一定会将银号打理好的。”
十二位大掌柜面面相觑,马雪晴说得虽然有道理,但他们大家却明白,二房太太连算盘都没有拿过,莫说当银号的执掌,就算是上街买菜也得算半天数,虽然她已不必亲自上街买菜。
此言一出,连程大总管也觉得有点意外,他的妹妹程姨娘的脸有点红,她笑笑道:“大小姐虽然不是我的亲生女儿,但我从心里还是把大小姐当作女儿一般的。大小姐当执掌我没有意见,但大小姐若要妾身当此重任,那就是真的为难妾身了。”
马雪晴拍拍程姨娘的手,道:“二娘,你行的,你服侍了爹爹这么多年,你虽然不是我亲娘,但你为马家做的一切我心里明白,何况银号迟早要由小龙执掌,小龙现在还小,只有你来做这个执掌我最放心。这么多天来我已经基本上整理了一遍银号的账目,有程大总管和这么多大掌柜帮助你,没有什么不行的。”
她已决定放手,时光永远不断向前,一切顺其自然吧!就像那太阳,日出日落有谁阻挡得了?更何况,她也从未打过银号的主意,正如郑启航说的,何必为难自己呢?
程姨娘看着马雪晴,眼里满是感激,她握着马雪晴的手,道:“可是无论怎么说,我只懂花钱不懂赚钱。”
马雪晴笑笑,道:“懂得花钱才更懂得赚钱。”
程姨娘刚想说话,傍边的小龙喝了口茶,一口吐了出来,叫道:“我不要喝茶,娘,我要喝甜汤。”
程姨娘瞪了小龙一眼,喝道:“茶不喜欢喝就不要喝,你这样闹像什么话?”
小龙拍着桌子大叫道:“我就要喝甜汤,我就是要喝甜汤。”
马雪晴笑笑,道:“小龙听话,待会儿姐姐和你去放风筝好不好?”
小龙点点头道:“好。”他忽然又道:“但我现在饿了,姐姐你有什么好吃的?”
马雪晴想了想,对刚刚给林掌柜拿来毛巾的喜儿道:“厨房还有没有点心?拿出来给大家都吃点。”
喜儿点点头,转身向外走去。
小龙道:“姐姐,我要吃汤圆。”
马雪晴不假思索道:“顺便让人再给小龙煮碗汤圆。”
喜儿答应着去了。小龙瞄了程姨娘一眼,转头对着马雪晴道:“还是姐姐对我最好。”
程名扬很满意这个结果,马三爷在心里也很得意。
十二位大掌柜虽然觉得不妥,但既然马雪晴已表态,大家也无话可说。
喜儿很快端出了点心,一一摆到各人座旁的小几,早在马雪晴未出嫁前,马大贵每次在聚事厅内和大掌柜们商议生意上的决策,就喜欢让人在每人座旁的小几上摆上香茗和甜点,一边品茗尝点,一边高谈阔论,这是他人生的一大乐事。想到这,马雪晴微微叹了口气。
又过了一会儿,厨房里一个伙计端来了一大碗汤圆,小龙吃得津津有味。程姨娘看着热气腾腾的汤圆,眼里露着慈爱,道:“慢点吃。”
小龙点点头。
程姨娘又道:“好吃不?”
小龙边吃边道:“好吃。”
程姨娘道:“你是不是应该多谢姐姐?”
小龙用汤匙捞起一个汤圆走到马雪晴的身旁道:“姐姐也吃一个。”然后他白了一眼他的母亲,道:“就是不给你吃。”
程姨娘苦笑。马雪晴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吃下小龙喂给她的汤圆。
马三爷吃了一块点心,又喝了杯茶,受人尊敬甚至畏惧的感觉令他心情很不错,但一看到郑启航,他就感到心上仿佛有根刺,他很想教训一下这小子,但又实在未想出好法子。
小龙吃了小半碗汤圆,忽然皱起了眉头,道:“娘,我肚子好痛。”
程姨娘道:“谁叫你吃得那么急?”
她转眼看到小龙的脸色,面色突然变了。
小龙白里透红的脸色已经变成了黑沉沉的死灰。
小龙抱着肚子,“咕咚”一声倒在地上。
马雪晴的脸色变了,郑启航的脸色变了,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
马雪晴的脸色也变成了黑沉沉的一片,她也吃了一个汤圆。
郑启航的脸色变了是因为他已看到马雪晴脸上的颜色,他已明白汤圆被人做了手脚,下了毒。
他风一般冲进厨房,一把揪出刚才将汤圆端上来的厨房伙计。
他拖着厨房伙计回到大厅的时候马雪晴已倒在了地上。程姨娘抱着小龙不停地摇晃,声嘶力竭地哭叫着。喜儿正跪在马雪晴的身旁垂泪。其它人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化一时手足无措。
伙计看到这场景,显然也被吓住了。郑启航手里也不知何时握着了一把小刀,一把三寸七分的小刀,抵在伙计的喉咙道:“谁下的毒?”
伙计惊恐地摇着头,道:“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程名扬跳了起来,对着伙计道:“不是你是谁?”
“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除了你,刚才还有谁进过厨房?”
“好像没有谁。”
“真的没有?”
“只有她。”伙计指了指喜儿。
程名扬回过头看着正在垂泪的喜儿,带着一丝奇怪的眼神,道:“这碗汤圆是大小姐让你给小少爷煮的,你也知道是小少爷要吃这碗汤圆。”
喜儿点点头。
“但你却想不到小少爷竟喂了一个给大小姐。”
喜儿点点头。
程名扬道:“我只想问你,汤圆是你吩咐伙计去煮的,毒是哪里来的?”
喜儿忽然笑笑,站起来凄然道:“你不必怀疑我,如果是我下的毒,我绝不会让大小姐吃的。”说完,她忽然捧起那半碗剩下的汤圆一口喝了下去。
所有人又都怔住了。
郑启航要阻止已来不及,他只有放开煮汤圆的伙计,一手托着喜儿的下巴,他要将喜儿刚喝下去的汤圆扣出来。
喜儿“哇”的一口吐了出来,但脸色却还是变了,她身子软软地倒向地下,嘴角沁出一丝血丝,看着郑启航道:“郑公子,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郑启航眼中已有泪水,他点着头道:“我相信不是你。”
喜儿已经闭上了眼睛。
郑启航狠狠瞪了呆若木鸡的程名扬一眼,向厨房内走去,锅里的水还在冒着热气,灶台上还留有半碗未煮的汤圆。厨房有一道后门,后面是一条小巷。郑启航走出小巷,一个人影都没有,他跃上屋脊,还是看不到一个人影。
他捧着半碗未煮的汤圆走回聚事厅,一个头发花白略懂医理的大掌柜正一边把着马雪晴的脉博,一边摇头叹气。
煮汤圆的伙计浑身发抖,郑启航的心冰凉,手脚也冰凉。
“汤圆是哪里来的?”郑启航看着煮汤圆的伙计,忍着心中的伤痛问道。
“大老板有时要算账到很夜,所以厨房一般都备有一些饺子、汤圆、面条等东西,都是买办一起采购的。”
喜儿的发髻上插着一支银钗,郑启航轻轻地取下来,一个一个地试探碗里剩下未煮的汤圆,这些汤圆却都是没有毒的。
大厅里除了程姨娘撕心裂肺的痛哭没有一个人说话,郑启航克制着心中的痛苦和怒火,他告诉自己一定要冷静。
他叹息着将手里那半碗未煮的汤圆摆到小几上,眼光落到另一个碗里,原本给马小龙盛汤圆的碗,碗底似乎有什么东西正散发着淡淡的蓝芒。
郑启航一手将空碗端起来放到眼前细看,散发着淡淡蓝芒的东西是一根一寸来长细如蚕丝的钢针,如果不是喜儿将剩下的半碗汤圆喝掉,或许谁也难以发现这根细针的。
郑启航终于明白在伙计将汤圆煮好盛进碗内的时候,有人就在厨房外将这枚细针射进碗里,这是一根毒针,针上的毒马上溶化在汤圆里,可是到底谁要害死一个九岁的小孩?他这样做有什么目的?
程名扬也注意到碗里的细针,他的脸色已变得出奇的恐惧。
郑启航已注意到程名扬脸上的变化,他一字一字道:“马老板真的是给一名偷东西的小偷杀死的?”
程名扬道:“不错,凶手是家丁们当场捉住的。”
郑启航道:“他承认了?”
程名扬道:“承认了,我们也不想滥用私刑,马家是大户人家,所以当夜已将他移交给州府的捕头。”
郑启航点点头,没有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