式欧见他去了,便要转身下架,却见前楼窗中射出的灯光照处,在恍惚中人影幢幢。知道官人们已来到园内,接着又有步履声响,渐行渐近,接着就听一个人说道:“十三号姓崔的,好好的在屋里,方才还出来接听电话。谁知道怎么不见了?”又一个人道:“照你这样说,他能逃到那里去。他是个严拿的要犯,他逃了很有关系。你们要隐匿他,这窝主的罪名可不是要。”式欧晓得这先说话的是本院看护生,另一个定是官人,因捕房正梁不着,就押着看护生四处搜捕。因听了这官人的话,才想自己纵逃要犯,很有被诬作同党的危险,便伏在葡萄架上不敢下去。夏听那看护生道:“我们医院敢隐匿犯人?反正只这一块地方,请你尽力搜查。前门传达处没见姓崔的出去,他要从后而跑,这后花园里又没有门。”那官人还未说话,前面又跑过来七八个人,手里多拿着手电灯,向四外乱照。式欧从葡萄架隙中,见这些人都是穿便衣的探访员,这些人向来出名的无恶不作,被他们捉去,定然难逃公道,更自伏着不敢稍动。不想有个手电一幌,瞧见了葡萄架,又照着了后墙。就听有人高声道:“这墙很高,不容易翻上去,除非从葡萄架转过。你们到架上向墙外瞧瞧,有什么形迹没有?”又听有人喊道:“要是跑了,一定是从这葡萄架上墙走的。快上去看看!”立刻底下有人攀着架杆,要爬上来。式欧吓得魂不附体,晓得自已虽是医院中人,并未犯法,不怕什么。但是此际若被他们在此处捉住,自然要犯重大的赚疑,有口也说不清。正想从墙上跳下去,怎奈下面的人已要爬上来。只得将身向架角枝叶浓密处躲藏,屏着气纹丝不动。正在这时,底下的人已爬上来。这样黑的夜天,什么也瞧不见,忙向架下的伙伴索要手电筒,下面仍将上来,架上的人接住,放出亮光。式欧一见,身上的冷汗都出透了,自想电光一照,还能有什么遁形,定要被他们捉住,去打嫌疑官司。只得闭着眼睛等侯他们发现自己。哪知眼前似觉又没了亮光,再睁开眼看.却见架上这个侦探,并没注意到葡萄架上。只用电筒向墙头仔细观察,忽然发现方才房正梁跳墙时的砖瓦倾斜和泥土痕迹。便向下面大叫道:“有了。是从这里跳下的。快来翻过墙去。”追接着有七八个人都爬上架来,跳过墙去分头追赶。连那首先上架的人,也随着去了,这时架上已无一人。式欧惊魂初定,才听见架下还有人说话。有人道:“这房正梁怎会闻风逃跑?我们办的很严密呀。”又问那看护生道:“方才你说有人给他来电话。这电话是从那里来的?来电话的是谁?”那看护生道:“我不晓得。”另外一个人骂道:“不晓得。我看你们就是房正梁的一党。”说着就给了看护生一个嘴巴,看护生被打得呀呀怪叫。正在这纷乱中间,前院又跑来四五个人。式欧隐中看得,其中两个穿白衣服的,也是看护生。被侦探们牵拉着跑来,为首一个人叫道:“房正梁有了么?你们见着这医院姓张的大夫没有?”这边答道:“房正梁跳墙跑了,己派人追去。姓张的大夫我们没见。”那个人道:“快搜快搜,这姓张的也是房正梁一党。方才我在他屋搜出两杆手枪。”又问那后来的两个看护生道:“你们说张大夫正在医院,怎会没有影子?一定有隐藏的地方。你们快带我们去搜,要捉不着他。你们的官司可不好打。”又吩咐道:“快压他们去各处细查。”接着那后来的两人和先来中的几个,押着三个看护生,明着电筒一拥的又从后园查回前院去了。这时架下却还剩下两个人,却都很幽闲的,点起纸烟来吸着谈话。听着都是方才发号施令的人,大约是侦探中的两个首领。式欧那时听他们说从姓张的大夫房中搜出两根手枪,这医院中没第二个姓张的人,定然指的自己。但是自己房中如何曾有手枪?真是奇怪。这里面当然有了缘故。不由骇得心慌意乱,只好仍在架上伏着不动。只听架下一个人道:“这事太怪,朱上四报告的不错,房正梁明明在这里,怎就闻风跑了?”另一个人道:“还有那姓张的大夫,也没影儿了。那房正梁贼人胆虚,处处提防,跑了还不希奇。只是这张式欧怎会知道咱们来收拾他?也自躲了。这件事除了柳如眉和你我,没有第四人知道,有谁能给他闻风报信呢?”式欧在架上听得柳如眉三字,心里一阵颤动,说不出是何感觉,却自蘸料到这事和如眉大有关系了。又听先说话的一个人道:“张式欧这件事,是柳如眉托你办的,也不算正经心事,便是捉不着张式欧,也没有赔本。你已经已收了柳如眉的贿赂,事情便是不成,也没法和你索债。”另一个道:“你又胡说,我何曾受过柳如眉的贿赂?”那一个笑道:“柳如眉为求你办事,陪你睡了一夜,这还不算贿赂。”另一个笑了两声又道:“万一两个全捉不着,这公事怎么交代?”那一个道:“也没有什么。回去就说房正梁和这张式欧原是一党,张式欧闻风和房正梁一同逃去。并在张式欧房内搜得手枪两支缴案。”另一个道:“这样我给他贴彩的手枪,不是要缴案收没了么,那我岂不赔了本?”那一个笑道:“要不是这样办,公事不好交代。而且你也不好回覆柳如眉。”另一个道:“你的话原是不错,不过我这两支枪虽不是正路来的,没有花本钱,可是要卖就能卖三四百元钱。这我不是损失了么?若是捉住张式欧,还可从他身上榨出钱来补偿,如今怎好干赔。”那一个又笑道:“你只可看开些吧,那柳如眉是好惹的么?他虽不要你的钱,却也不能教你白睡。这两支枪就算你暗中抵偿她的夜度资好了。”另一个道:“两支枪三四百元,好贵的住局钱。我这向来打雁的,今天倒被雁啄了眼去。”说着两人哈哈一笑,那样子非常惬意。好像把公事看作游戏一样。式欧听到这里,方有一半解悟,知道如眉正在千方百计的陷害自己,足以证实黄瑞轩说她对自己没安好心的话,并非虚构。但又猜不透,自己和她无仇无恨,这样横相陷害,是什么道理?而且怎会把自己和房正梁连到一处?但是就目下看来自己被他们造成罪状,以下的事当然有凶无吉。医院中绝不是藏身之所,而且他们正在搜查。若搜到葡萄架上,更是危险。只有赶快离开这里,再作别计。
想着便慢慢移身,要从架上挪到墙头。只是心里恐慌过甚,把身体的灵便也减退了。身子一动,架杆便微微作响,架下的两个人起先尚不觉察。但当式欧移到墙头的时节,偶一疏神,脚下皮鞋把架杆踢了一下,立刻全架皆动。架下两个人听得,一个叫道:“上面还有人藏着。”另一个高声问道:“谁在上面?”式欧那敢答言,只拚命用力爬过墙头,向下一溜,立刻跌到墙外地上。顾不得疼痛,忙着站起,向内听了听,那葡萄架杆正在乱响,晓得那两个就要上架跳墙追来。连忙转头就跑,也顾不得东西南北。跑不到四五十步,忽听后面咕咚咕咚的两声。知道那两个也已从墙头跳下。吓得更不敢回头.一直跑去。后面的脚步声也紧跟着追来。式欧仗着年轻力壮,又曾在学校练习过跑跳的工夫,直的落荒而走。转过大街,便到了河边。式欧曲曲折折地跑下去。后面追的两人,虽然赶他不上,却还紧随不舍,幸亏河边没有什么警察。式欧正自惊慌,猛然得个主意,便穿进路南的一个小巷里。后面追的两个,见他跑入小巷,一面喜欢他能由此转入大街,便不难被警察截获。却又怕他混入人丛,更难查找,就又竭力赶上。那知式欧转入小巷,行到中间,又向西穿去,却是个丁字路口。一头通着大街,一头儿却通着河沿。式欧更不犹疑,又转出了河边大路,照旧顺着河边跑去。跑有半里路远,略自立定喘息,后面的人竟没追来。晓得他们定已上了自己的当,向大街那一面追了去。才觉惊魂略定,方要坐下想个归宿之策。猛又想起,怕他们向大街追寻不着,倘再回头向这里来,岂不又是个走不脱,只可继续速走。先逃出他们罗网以外,然后再定行止。便仍沿着河岸作那单人赛跑,一面跑着,一面定睛观察岸下情景,希望有个摆渡,得以渡到彼岸,便算脱了目前之危。不想船虽没有,却发现了一条道路。原来本年天旱,河水降低,堤岸之下,离河身不甚高的地方,露出了一条小径,想是渔人打鱼时践踏而成。自想若跳下去,在那小径上走。便是有人追来,自己的身子为堤岸遮蔽,不致被人看见。而且岸土松陷的地方很多,便是追者身临切近,只须将身子向土窟中一藏,也就毫无痕迹。想着便顺着岸边,慢慢溜将下去。好在那小径久经人践踏,不生杂草。在黑暗中向前看去,好像一条灰色的蛇蜿蜒着。看得很明白,绝不致失足落水。这时式欧心里稍为稳定,虽仍向前趋行,却不拚命跑了。约摸又出去一二里,害怕的心已减去一半。仰头看看,天上星斗迷茫,阴云薄掩,耳中听的是河水澌澌,和风吹岸柳的声音。心中又凄惶起来。正自走着,忽见眼前不远地方,有个黑影一晃,似乎从土壁里伸出一件东西,倏地又缩回去。式欧虽然不信鬼神,但在这旷野无人之地,又是惊魂初定之时,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迟疑不敢前进,无奈又不能回头转去,只得壮着胆子,低头拾了一个极大的土块,慢慢走上前去。见那土壁的凹入处,似乎藏着一团黑忽忽的东西。式欧跑到切近,冷不防把土块向那黑影掷去。连看也不敢看,仍发脚向前跑去。
才跑出三五步,听得背后有哎哟的声音,式欧听得逡种声息,料得那土窟中藏得定是个人,倒把害怕的心减去许多。便站定脚步,细想了想,那藏着的人,若是盗贼之流,却为何不出来拦截?若是好人,又不该躲在这种地方。或者竟是个什么渔家船户,在此等侯来船,寻个土窟避风稳睡也未可知。那我何不回去看看,倘果是个当地渔人,也好和他商量个过河的方法。想着便退身慢慢走回,一面走一面仔细观察,在万黑中借着繁星映水的微光,瞧那土窟里,分明是一个人蜷曲而卧,却又看不清面目。只得壮着胆子,上前低声问道:“你是做什么的?”那黑影只动了一动,并不做声。式欧此际又瞧出那黑影上,有一处露着四五个白点,仿佛是衣服上的蛤片纽扣,更断定是个人。既然打他不叫,问他不应,料是睡着,就凑上去甩手摇撼。恰摸着衣服,而且是很滑泽的绸衣。式欧自想河岸士窟里,竟有穿着绸帛的人,三更半夜睡觉,真乃怪事,更想唤醒他问个明白。哪知才摇撼了两下,那黑影忽地跳起来,向式欧一扑。几乎把式欧扑落河中,幸而向旁一歪,倒在小径之上。那黑影从式欧身上越过,竟顺着河边跑去。式欧忙自爬起,向那黑影望去。见他跑得蹒蹒跚跚的,样儿很是特别,看着十分眼熟。忽地想起这不是方才在医院跑出的房正梁么?虽然不敢断定,然而看这行止,定不是官人。即便不是房正梁,也总非安分良民。好在自己也正在逋逃期中,奇赶上去搭个伴儿,讨些主意。想着便又赶上去,前面那人听得后边脚步声响,更拚命放腿。当不得式欧腿快,几步便拉住他的肩头叫道:“朋友慢走,我问个路儿。”那人挣扎不脱,只叫道:“我是外乡人,不认识路。你别缠我。”式欧听这声音,可不是房正梁是谁?便道:“房先生别怕,我是医院的张大夫,不是来捉你的。”那房正梁猛然回顾道:“你是放我出来的张大夫?怎又出来追我?”式欧道:“我还追你?后面还有人追我呢。”就把放他走后,以至自己闻风逃跑,无意中闯到这里的经过,说了一遍。房正梁诧异道:“我是久已被他们注意的人。今天的事虽发生得仓卒,可还并非意外。不过无故的牵拉到你身上,就太奇怪了。现在在这里站着,倘被堤上有人看见,到底不妥。不如还回到那土窟里.一来也好藏隐身体。二来以先你只对我有救命之恩,如今又变成同难的人,正要互相想个方法,逃出这危险地方,还要个长工夫商量呢。”说着便拉式欧仍回到土窟。两个人相挤着坐到里面,立刻一种潮湿的土气,冲入鼻中。式欧也顾不了许多,当下便向房正梁道:“你怎会也跑到这里?”房正梁喘着大气道:“这也是活该。我从你们医院墙上跳下,跑了没许多路,才转到河边,就听后面隐隐象有人追来。我一面拚命奔逃,一面自想,我向来养尊处优,长了一身臃肿的肉。那有力气跑路。倘真有人追来,十成十要被他们捉住。捉住便是个死,在死以前还不定要受多少罪。先不要说被捉后的罪我无法消受,就是眼前逃命的劳苦和惊恐,我也不能再受下去,不如就近寻个死路。好在官儿虽只做到旅长,什么福都享遍了,死了也不算冤。我正拿定了主意,已听着后面越追越近,我实在无力再跑。只得把牙一咬,跳上河堤,也顾不得向下看,就跳下来。满打算葬入鱼腹,落个水鬼。哪知底下这块土是干的?离河身还差好几尺,这下子倒摔了我个不轻。晕头昏脑地挣扎起来,慢慢的走了几步。倒想起了一线生机,自想若是在此处寻个隐处藏躲,等他们追的人过去。但求天幸无人寻查到此,以后或者还有活命的机会。当时就摸进了这个土窟,方才藏好,已听有许多人从堤上跑过,果然没有注意河下。我晓得性命有几成希望了。当下正在这里歇息,思索投奔的地方。不想你也跑来,凭空的掷了我一土块,我断定你是官人。因为看样子你没看准土窟里是否藏着人,所以用土块试探,我只得忍疼不敢喊叫。及至你上前摸我,我知道忍不住,故而跳出,不想竟是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