式欧道:“这些话没工夫细说了,现在咱们已变成患难之交,同在险中。你想逃到哪里去?我那医院是不能回去了,现在只能随着你走。”房正梁想了想道:“这却不妙。现在我已被官中认作乱党,是到处缉拿的人。你原是个规矩良民,不过暂时被旁人攀扯,终久可以辩自。如今若同我一路走,倘再入了罗网,那你有口也诉不清。说不定就许和我一同枪毙。你再细想想。”式欧道。“我现在实是投法,街上侦探密布,一进去就有被捕的危险,除了现在立刻上火车回北京。”房正梁摆手道:“万使不得。那官人们捉不到我,那火车站和轮船码头定要加紧。你也算我党中的一个,一去便是自投罗网。为今之计,除了在本地寻个妥靠的朋友处暂躲一时,徐图出路以外,再无别法。”式欧道:“我在此地住得日子不多,便是有几个朋友,也不知何人妥靠。我可怎么办呢?可怜我从北京来到天津,只指望创立这个医院,便算个安身立命之所。谁想到凭空出了祸事,只落得有家难奔。罢罢。房先生你也不必替我顾忌,反正我是没路走的了,只得随着你去。你既来天津千这危险事体,大约总有个退步,领我去躲上几天,再想别法。我便是受你的累,以致于丧了生命,也不怨你。”房正梁沉吟一会道:“以前我以为你是久住天津,当然不少投奔的去处,所以劝你离开我,因为我是个危险的目标,诚恐于你有害。如今你既无处可归,只有互相扶携,去到哪里是哪里。倘有不测,你既认了命,也没的说。其实现在我们已布置妥当,这方在最近时期,就要发生变化。眼看大功告成,就出了这事。所以如今我因事务关系,不能远走,惟有寻个地方暂避几时。”式欧道:“我是方寸已乱,一筹莫展。你要如何便如何,只是咱们要向那里躲避呢?不然就改个名字,到租界旅馆去住。”房正梁摇头道:“这绝使不得,我因为在租界里被人注意,才移到华界医院,再回去更容易出毛病。莫说租界去不得,就是去得,在现在这个时候,各租界的入口,说不定已有官人把守。正在严查你我,恐怕咱们还没脚踏租界,便已身落陷阱了。”式欧道:“如此该到哪里去呢?”房正梁道:“为今之计,惟有冒险混入热闹街衢,寻我的朋友处暂住。”说着想了想道:“现在只有到河东余亦舒家里去。”式欧道:“那余亦舒,不是曾做过道尹的么?他是个老官僚,说不定和当地官人通气,未必肯庇护你。而且怕有意外。”房正梁笑道:“他做道尹的时候,正是我们这一派当权。我们败了,他亦跟着下了台。我这次到本地来活动,主动人之中就有他,而且他暗中帮了不少的忙。如果投了他去,他怎敢不庇护?倘竟在他手里遭了意外,他能不顾虑被我牵扯上么?你放心,绝对没事。现在只有到他家去的路上很有问题。要是仓皇无措,被人瞧出形迹可疑,那就糟了。我是干惯了这一手的,形色上不致露出破绽。你年轻胆小,初遭祸事,恐怕不能自如。倒怕带累了我呢。”式欧道:“我既同你共了患难,什么也说不得。拚出这条命,也没什么可怕。只按寻常在街上走路的样子,大约不致被人疑心。你既有了这个去处。咱们快走吧。”房正梁道:“你果然能和寻常一样,就算命不该绝。而今此处也不可再延,真个快走为是。”说着从身下拿出一团东西道:“我跑了一路,始终不肯把长衫抛弃,便为的这一着。你不知道穿惯长衣的人,若只剩了内衣,在街上走,叫人瞧着才扎眼呢。就许从这上头坏了事。”便把长衫上的土抖挣了,穿在身上,又叫式欧将裤上的尘土拍去。
房正梁便在前引路,仍由河下小径向北又走出一二里路,才慢慢爬上河堤。瞧瞧对面有一片房舍,夹着一条小巷。房正梁领着式欧闪入巷里,又转了两弯儿,已入了一条不甚繁华的大街。这时已近夜中,街上铺户有一半已上了门板。房正梁见有个小酒馆儿,尚未关门,就进去和式欧吃了一顿消夜点心。吃完擦净脸面,付了饭账,每人衔着一枝纸烟,很安闲地走出。见街上车马行人,反比方才多了。又多是向北去的,看光景定是南边有个戏馆适才完场,正梁心中暗喜。忙拉式欧同混入人丛中,且走且谈。在路大作其剧评,说那女旦角万不及梅兰芳,那武生怎能比杨小楼。虽然句句拟不于伦,却含含糊糊的不着边际,已足以表示是聆戏归来余兴未尽的样子。式欧只得帮着腔随日答应。一直在人群中走了许多路,同行的业已渐渐减少。走到一个街日转角地方,式欧见警士都加了双岗。另外一个巡官,同立在衢要地方,向行人注视。便知事情已经发作,地方上该管的人都在加紧守望,不由心中十分胆怯,脚步便失了勇往直前的勇气,几乎要缩入旁边小巷里,避开眼前这道关口。哪知房正梁看出式欧神色仓皇,连忙扶定式欧的肩膊,直向前走。一面走一面骂道:“我算上了你的当,拚命说这里戏好。把我大远的拉了来,看了半夜狗打架。真冤透了。哼。你请的,我还喊冤呢。要叫我自己花钱,就非退票不可。”说着已和警士们擦肩而过。警士们见他们形踪无甚可疑,并未盘诘。房正梁嘴里嚼蛆似的,不住口谈过了两条街市。到了个僻静地方,才悄向式欧埋怨道:“你怎这样脓包,只顾一瑟瑟缩缩,叫巡警看见。就算形踪可疑,略一注意,咱俩全跑不了。到底年轻的人不中用。现在幸而已绕到这里,离着你们医院已远,离着余亦舒家渐近。咱们紧走两步,赶到余家,就暂时没有危险了。”式欧道:“这一紧走,叫人看着不又是形迹可疑么?”房正梁道:“你只管走,不要管。”两人便小跑起来。房正梁嘴里又捣鬼道:“我要早些回来,你一定要散戏才走。现在三更天了,到家叫不开门,怎么办?”他反来复去的只是这几句话。
虽路上不断地遇见巡街的警兵小队,因见这两人从远处拌着嘴而来,料道是娱乐场的归客,也就不加注目。好在走了没许多路,已到了一座大楼门首。房正梁走上台阶按了两下门铃,等了一会,才有个仆役出来,出门问道:“找谁?”房正梁装着仆人的口气道:“这是余大人公馆么?我们老爷叫我送了件东西来。”那仆役在门内道:“你们大人是哪一位?”房正梁道:“是梁处长。叫我来送这件东西,还要听回信。”这时把手上戒指暗暗摘下。就交给那个仆役。那仆役接过戒指,看了看道:“一个金戒子罢呀。怎半夜三更巴巴的送这个来?”房正梁道:“我们当下人的,只奉着差遣送来。谁知道是怎么回事?”那仆役也不再絮烦,说了声“候着”,又把门关上。便履声橐橐的走入里边,迟了不大工夫,又走出开了门道:“我们大人叫你进去。”房正梁便招呼着式欧一同进去,那仆役在门旁诧异道:“怎还有一位呀?”房正梁道:“本来就是两个人同来的么?”说着那仆役关上了门,便领着二人走入内院。
到一个小客厅门首,走到里面。见一张烟榻上灯火辉煌,云雾迷漫。有个清瘦的五十余岁官僚式人物,正在吸烟。一眼瞧见房正梁,愕然失惊,连忙翻身坐起,叫道:“你怎……”话才说出半句,忙自停住,先挥手叫仆人出去,又指着式欧问道:“这位是谁?”正梁见仆人业已出去,就一屁股坐在烟榻对面道:“一言难尽,差一些没坏了事。这位是张大夫,幸亏他救了我。不然这时我早在执法处安歇了。这位张大夫已算是咱们一路的人,所以同来投奔你。”又指着那人向式欧道:“这位就是余亦舒余大人。”式欧连忙行礼,那余亦舒却毫不经意的点了点头。又向房正梁急问道:“我家的仆人全不认识你,方才外面送进你这指环,我还以为你是差人来借钱,用指环为证,所以要叫进来问问。谁知竟是你自己来了。你说的那样凶,到底遇见什么险事。”房正梁喘了一口大气,就滔滔不断地把从医院逃出的经过,诉说了一遍。式欧以为如此性命关连,至危极险的大事,听的人不知要如何动容变色。那知余亦舒竟是神色如常,面上的一付烟容,毫无改变,到房正梁完时,才点头道:“真险得很呢。幸而有张先生这位救星,不然真不得了。不过张先生也受了你的牵连,不能出头露面。现在你打算怎样呢?要是打算离开本地,用钱尽可以从我这里拿。”房正梁道:“我们走是一定要走。不过现时如何走得出去?只有在此时暂避两天。等外面风声稍懈,再定行止。”余亦舒沉吟道:“那么你想住在那里呢?”房正梁道:“自然要搅扰老哥府上。”余亦舒眼光一转,忙应道:“很好。在这颠沛时间,也谈不到屈尊,二位就请在舍下暂住。房兄就住在这房里,至于张先生就只好暂在那面小书房里下榻好了。”房正梁又和余亦舒谈了一会,就向式欧道:“你跑了半夜,想必乏了。”余亦舒忙答话道:“我还忘了,如此就请张先生去安歇。”说着喊了一声,便进来一个仆人,余亦舒吩咐了两句。式欧晓得他们还正有秘密事件商议,所以支出自己,忙立起辞了主人。随着那仆役走出。到了对面一个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