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眉听了哦哦两声,就倒在床上,望着烟灯呆想。朱上四道:“你想什么?”如眉摇摇头,半晌才道:“要是在医院捉了人犯去,这医院的主事人,算是窝主么?”朱上四道,“大约不能。医院专为给人治病,不能问病人是好人是歹人。向来在医院捉出盗贼,院长都不致跟着受累。”如眉道:“譬如硬赖这院长与犯人通气同党,成不成?”朱上四道:“这也难说。向来探访局的事,都是黑漆一团。栽赃坑陷,什么缺德事不做?要是庸心硬赖,自然没什么不成。”如眉肩头一耸道:“哦。栽赃坑陷,这些事都办得到么?”朱上四道:“怎么办不到。比这个再厉害的事,还多着咧。我常听那里面的人闲说话,那才叫有天没日头呢。”如眉指着烟灯道:“你先抽烟,等我想想。”朱上四料道如眉心中有事,便也暂且不问。只自抽起烟来,吸过了两三口。再看如眉还在闭目深思。过一会才张开眼,咬着牙道:“这可不怨我狠,实是他们把我挤得没路了。也是张式欧这人命该如此。”朱上四问道:“你又是什么事?”如眉道:“就是方才出的毛病。那张式欧一群朋友,真把我挤罗急了。黄瑞轩更坏,拿我的拳头捣我自己的嘴,非得逼我跟张式欧从良,我要一反悔就算我栽了。”说着就黄瑞轩的情形说了一遍。又道:“你看这小子混账不混账?他用话八面包围,叫我没法对付。我本和这张式欧没冤没仇,如今我没法可想,只得使个毒手。这只怨黄瑞轩逼我如此。”朱上四插口道:“你说了半天,到是想干什么?我简直听不明白。”如眉道:“这事也巧,我正为难,只好合他们推延日子。好徐作计较。现在既出了这件事,算是有了救星。探访局里我也有熟人,什样事都办得到。这件事房旅长既落在式欧医院里,我看你们也不必去讹诈,就简直报告探访局去捉拿他好了。去捉他的时节,顺便在张式欧房里,栽上些赃,军火手枪全成,趁势把式欧也拿了,跟房旅长去并案办理。也不必将他问成什么罪,只要监禁上三五个月,他再出来也就没脸再见我了。到那时看黄瑞轩还怎么样?”朱上四道:“这又何必?一些小事,何致闹这大风波。”如眉道:“人争一口气。谁叫他那群朋友挤我呢?你不用管,你不是去收拾房旅长么?自去收拾他好了。张式欧这一面的事,我自去托人,不用你管。现在天不早了,你还不同我回班子去么?”朱上四又抽了口烟,便开发了房金,一同走出。
在如眉之意,今天看透朱上四的卑鄙无耻,原已决意和他决裂。因为如眉虽是阴贼险狼、绝非好人,却还看不上把胞妹放在娼窑自己却在外面捞本的人。以先不知内情,还能因爱他之故委曲求全,如今既无意中得着他的丑史,立刻把他以往情怀都消除净尽。只为他说出房旅长一节,勾起自己陷害式欧之计又要利用他把这事办完,然行再破脸分手。眼前还不能不虚与委蛇,勉强矜持着不露形迹罢了。如眉安了这种心思,可怜朱上四尚毫不觉察,依然欢欢喜喜,同她回去,照样例行公事。在如眉一方面,却已貌合神离,自然是同床各梦了。
一夜的光阴过去,二人直到次日午后,才各自起床。又互相计议了一会,就分头出去进行原定的计划。且自按下不表。
再说式欧自从在如眉处被黄瑞轩等撞见,含羞回了医院。自已越想越不是滋味,无精打彩地睡了一夜,第二日仍旧执行诊务。老吴大清早就来了,式欧怕他调笑,不由地躲避着他。老吴到好像没事人一样,绝不把昨朝的事提起。
到略清闲的时候,才把式欧叫到一个僻静房里,将昨夜瑞轩和如眉交涉的事告诉了,式欧听了一怔。老吴道:“黄瑞轩这人,外面虽然油滑,倒是个有肝胆的朋友,你莫看薄了他。至于你们七乱八糟的内情,我也不十分明白。不过像瑞轩说,他已对你尽了许多忠告,你还是到如眉那里去。而且昨天你又对瑞轩那般光景,他猜想定是如眉和你进了谗言,他着实不忿,所以逼着如眉嫁你。如眉若是真心呢,就算我们朋友替你成就了一段姻缘,也是桩好事。她若不是真心,或是不肯嫁你以后,又出毛病便证实瑞轩的话是否真为朋友。好在这件事不费你什么,瑞轩已预备了一切费用和房屋家俱。只等过个十天半月,再去催促如眉。只要她一点头,立刻把她抬到瑞轩家里。预先安置好的地方,同时也把你接过去,叫你们成一份人家。便是以后她出了什么毛病,也由瑞轩一人承当。总而言之。好了你得现成,坏了不负责任。这件事总干得过吧?”
式欧绝想不到瑞轩有此一举。他正在受了如眉的迷惑,以为瑞轩有些多管闲事。便没有这一番做作,如眉也是照样愿意嫁我,又何必弄这些无味的计划?好在自己对如眉原也有心。如今瑞轩既凭空的弄这种玄虚,说不定倒因此成就了美满姻缘,乐得顺水推舟的答应。但又一转想,自己的父母宦游在外,本身和妹妹在北京同住,不想为了感情刺激,轻轻地离了家门,到天津求过飘泊的生活。眼前虽然是孑然一身,毫无拘束,未尝不可任情做事。莫说要个妓女就是和狗马牛羊结了婚姻,也没人能管。自己并没有和家庭脱离关系,日后父母从外省回来,知道儿子娶了妓女,绝对不肯承认,那时家庭岂不破裂了?如此莽撞做去,似乎大不妥当。踌躇一会。又想到如眉的态度议容,落落大方,绝没下贱样子,装正经人足装得过。将来只消向父母编套谎话,说是什么清白人家无父无母的孤女,也就朦得过去了。想着不觉心中定了主见,就向老吴道:“你们不要跟我开玩笺啊。”老吴道:“怎会开玩笑?瑞轩那里当作正事办,一半天就给你们收拾屋子咧。”式欧道。“我到底不信,回头先道如眉那里问问。”老吴道:“如眉说现在不希望你去,她正忙着要清理一切。好在没多少日子,就见得水落石出了。难道你真犯了色情狂,一天也等不得么?再说朋友的话你不肯信,必须如眉的话才靠得住,那你也太叫朋友伤心了。”式欧听得不好意思,正要说话,恰巧外面有人来寻老吴,老吴就匆匆出去。式欧回到自己房中思前想后,越想脑筋越乱得不得准儿。待要私自去访如眉,问个究竟,又怕被这些人再撞见,更显自已不够朋友。因此只得自己纳闷,一直两三日没出医院的门。
这天晚饭后,十点多钟。式欧心里闷闷不舒,便出房到楼下甬路中间走。这时院里执事的人大半休息,只有几个看护生各在病房中出入。式欧无聊,倒看他们忙得有趣,就来往踱了很大工夫。忽听得电话铃鸣,方才站住。这电话按在甬路中间,式欧要自去接。却有个看护生抢着把话机拿过,听了听,就跑进十三号病房,式欧晓得这必是外边给十三号病房住的崔先生来的电话,也不在意。接着见这位崔先生匆忙走出,到电话机旁,拿过耳机,才听了两句,立刻面色大变。接着又低声说了一句,也没听见说的什么,立刻就把耳机放下,左右狼顾,似乎惊惧己极。霍地跑进房去。式欧见这病人脚步雄健,身体灵活,暗自诧异这病人不是自己经手所治?不知害了什么病?既然因病住院,当然所患非轻。但看这样雄健,却不像个有病的,或者是内伤也未可定。正在疑惑,忽见这病人崔先生又跑出来,已披上了长大衣服,却没穿戴齐整。手里提着个皮包,东张西望,好像逃难似的,就要跑了出去。式欧瞧着可怪,忙追上几步,想问他个究竟。哪知这病人跑到甬路转角,却不向大门那一面去,倒向后面转过。式欧更加疑心,一直追去,见病人正用力推那锁着的小门。这小门是通着后面小花园的。他推门推不开,就迟疑一下,又竭力去推左边的窗户。那窗户禁不住大力推挤,已有一扇落下,他立刻跳上窗沿,就要向窗外跳去。式欧恰已赶到,因自己是医院主人,对这鬼祟行为,当然要加干涉,连忙把那人的衣服抓住,叫道:“什么事?你跑什么?”那人吃了一惊,因被那一扇没推落的窗子隔着,不能回头,只低声叫道:“你别拉我,我有要命的事。我也不欠医院的钱,放我走。”式欧道。“你走是可以,怎不从前门出去?如今跳窗子跑,又损坏了我们的房子,这我不能不管。再说你又行迹可疑,你不说明原故,我绝不能放。”那人一面拚命地向外挣脱,一面叫道:“我没工夫,再耽误就没命了。你行好事,放我放我。”式欧怕他在医院作了什么阴谋事件,急于逃走,更自不放。这时节那人已挣出窗外,式欧只能一手用力,敌不过他全身拉曳,到底被他脱去。
式欧少年气盛,便也跳出窗外,把眼腈闭了一闭,借着屋中窗灯的微光,见这病人已奔了花园后墙,忙也赶过去。后墙脚下,黑得不辨人影,天上又阴得星斗无光。式欧见眼前恍动有黑影摇动,似乎在那里循墙摸索,寻觅出路。忙摸着黑儿跳过去,一把抓住,果然把那病人擒得。那病人转过身来,拚命和式欧搁拒。式欧却是死不放手,那病人没法,只得央告道:“张大夫,咱们没冤没仇,你赶我作什么?”式欧喝道:“我只问你,为什么跳窗户跑?”那病人道:“我有我的事,与你们医院没有关系。”式欧道:“你有事。我怎能管?不过你既这样行踪诡异,我不能随便放你。现在你只随我回去,查明了没有旁的原故,就放你从前门走。要是全院的病人全跳墙私逃,我们这医院不成了贼窝子了么?”那病人沉了一沉道:“现在已没有时候,迟一刻就送了我的命。从前门走,更投进虎口了”式欧道:“你是贼么?有官人捉你来么?那我更不能放你,趁早同我回去。”
那病人急得顿脚道:“偏我没带手枪,叫你缠住,也是命该如此。实告诉你,我是房正梁,现在到天津来活动,被本地官人知道,前来捕我。方才有我手下人来电话,门外已有许多官人守着。只等他们长官到了,就进来搜捕。你想我被提了去,还有命么?想从后墙跳出去,又被你拉住不放。这不是活该?罢了,算我该死在你手里。好,我不走了。”式欧听了,怔了一怔,忙道:“房正梁,不是当初什么军的旅长,先驻在北京,以后又移驻到天津的么?”那病人道:“是。”式欧忽然想起,这房正梁带领军队驻在京津一带的时节,声誉很好。失败以后,还有许多民人感念他,是个较好一点的军人。不觉对他生了怜恤之念,而且式欧对于彼时本地当局的暴虐,十分痛心疾首,更对这房正梁表了同情。以为这个人死了十分可惜,而且若是官人迅雷不及掩耳的进来把他捉去,也就罢了。如今他已得了逃命之机,倘因自己的原故将他送了命,实觉有些不忍。就向他道:“你这一说我才明白,你快逃吧。我不拦你。”那房正梁见式欧如此,倒自疑虑起来道:“你为什么又放我?”式欧道:“你自己逃自己的命,我不该阻碍你。不要多说,快去快去。”说着就要抛下他转身走回,任他自去。
那房正梁又叫道:“张大夫,你救人救到底。这墙上可有门通外面么?”式欧道:“没有门。”房正梁道。“这怎么办?我还是个死了。”式欧想了想道:“那西北边上有个葡萄架,你爬到架上,再踏过墙头,跳下去就行。”那房正梁道:“葡萄架在那里?那里是西北?”式欧又发了恻隐之心,便领他到葡萄架下。
正在这时,忽听前面人声嘈杂,许多人喊十三号,接着又喊姓房的,姓崔的,闹成了一片。房正梁吓得变了声音道:“来了,他们已闯进来,正在那里搜我。”式欧道:“你还不上去。”那房正梁慌乱中手脚不稳,那葡萄架又搭得很高。他攀着架杆,向上爬了半天。只爬上一半就再上不去,式欧只得用肩头扛着他的脚,又用两手相助,才勉强把他推上架去。立刻葡萄的枝叶和竿子都一阵颤响。知道他已惊慌失措,立脚不稳,但觉得他既已上到架上,便不难跳到墙外,跑出也就罢了,自己还要赶到前面去应付进来的官人,便要移步走开,忽听房正梁在架上低叫道:“张大夫你来再救救我。”式欧立住道:“你从墙上跳下,不就走了,我还怎么救你?”房正梁颤声道。“墙……墙太高,我的身子又不利落,跳不下去。你来送我一下。”式欧听他在这危难之中,还这样胆怯,觉得可笑,便道:“你是军人,怎连跳墙的胆子也没有?”房正梁道:“墙实在太高,跳下去定要摔坏。从我腰上解下皮带,你上来把我汲下去。”式欧虽不愿意,却又动了好奇之心,以为夜里救一个人从墙上下去,是一件有趣味的事。而且又像电影片里常见的情景,便不加思索,仗着身体灵活,立时也爬上架上。见房正梁正一脚踏着墙头,一脚踏着架杆,在那里蹲踞着抖颤。式欧听前面的人声已转过楼后,似乎就到园中搜索,忙向他道:“他们快搜到这里,你赶紧把皮带给我,汲你下去。”那房正梁已把皮带解下,拿在手中,就递给式欧。式欧忙伏在葡萄架上,两手探出墙外,手里紧握着皮带的一端道:“你快爬出去。”那房正梁依言,也握着皮带一端,一手攀着墙头,将身子移到墙外。式欧叫他松了攀墙头的手,身子悬空。式欧就慢慢松手里的皮带,两个人手臂的长度加上皮带的长度已有一丈多长,那墙也不过两丈余高。到式欧手臂伸直时,房正梁的脚部已离地五六尺。式欧把皮带放手,立刻听墙根下咕咚一声。式欧问道:“跌重了么?”那下面哎哟着答道:“还好。”式欧道:“还不快跑。”接着下面叫道:“张大夫,我到死也不能忘你,将来一定答报好处。”说着就一阵的快步向远处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