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眉十分不快,想如烟日渐跋扈,大有不受约束之势,若不及早拘管,恐怕要出毛病。但目下也无暇及此,便又回转自己屋中。进到房里,不觉大吃一惊,见朱上四并无踪迹。起初以为他是出去如厕,但又想到向来因为过于爱他,等闲不放出房门,便溺也都在屋内办公。如今他出去定有缘故。忙叫过伙计来问,伙计回说朱上四出门去了,曾留话说是出买吃食东西。如眉暗想房里已把食物预备得十分齐全,他还有何可买?或者他又想起什么特别好吃的来了?便叫伙计出去,自己在房中呆等。哪知直等了一点多钟,朱上四还不见回来。如眉心中便觉十分忐忑,料到有了毛病。必是他独在房里一时气闷,就负气走了也未可知。便急急出去,拿起电话机,向朱上四常去盘桓的赌局烟馆,都挨个地询问了一遍,却全回说不在。如眉闷闷地放下电话机。才回到房里,忽听伙计又喊接电话,忙又赶去接听,以为必是朱上四来的。哪知里面竟是个女人声音问道:“你是大姐么?”如眉暗自诧异,反问道:“你是谁?”里面答道:“我是文姜。”如眉才想起是自己同道的手帕姐妹文姜老八,便道:“八妹久没见了有什么事?”里面又道:“我告诉你一件事,你可别生气。”说完又停了一停。如眉摸不着头脑,急问道:“什么事?快说!”里面又道:“你可真不生气呀!我瞧见了不能不告诉你。你们那个小猪。”如眉便知说的是朱上四,忙道:“他怎么了?”里面又道:“别忙,容我慢慢说呵。方才我到大安旅社十九号出条子,临出来的时候,不想正遇见你那个小猪,同着万花楼的红冰阁,一同去开房间。他们住的是二十五号。我瞧见了,真替姐姐你生气。所以告诉你一声。”说到这里,话线立刻断了。如眉已气得通身麻木,想动转时竟有些寸步难移,好容易挪到房中。忽地忆起从前些日就有人说,朱上四认识了红冰阁。自己还半信半疑,不想果然真有此事。他若只偷偷摸摸的,也还情有可原。今天居然竟在我的夜班权利范围以内,抛闪了我和红冰阁去开房间。这分明是张胆明目的给自己以难堪。再说今天下午才给了他几十元,他立刻就用去和旁人作乐。这种情形,岂不要把人酸死气死。便再也不能容忍,匆匆地披了件斗篷,也顾不得收拾头面,便气昂昂走出门去上了洋车,一直拉到大安旅馆。上了楼,察看旅客牌二十五号,写的朱先生。料得是上四无误,就一直走到二十五号门首,用手轻轻敲了几下,里面有人问“是谁?”分明是朱上四的声音,如眉推推门并未锁闭,忙答应了一声“我”,身子已塞门而进,用眼一看屋里的景象,只觉脑中轰然一声,气得浑身冰冷。其实这房里的景象,也不过是旅馆房间中的普通景象,并没有什么出奇,而且也不是秽亵不堪。不过入在如眉眼里,就变成荆棘刺目了。那红冰阁是如眉的熟人,此际华妆尽卸,只穿一身靠身衣裤,显得非常妖冶苗条,星眼微飏的正躺在床上,守着鸦片烟灯,樱口里含着一枝烟枪,在那里徐吐轻纳。朱上四却躺在她的对面,一手替她举着烟斗对准火苗,一手擎着烟签。正款款轻轻地说话,二人的神情全是十分酣畅。绝没有什么猥亵状态,倒好像多年老友,联床对话。论理说如眉看见这样光景,总该比瞧着进一步的难看样子气得好些。但是如眉的心理,却是宁愿发见那不堪入目的野鸳鸯,绝对怕见这种文质彬彬的情形。因为在妓女界中,大约没一个肯重视贞操,所以都把床第之欢,都看作情感中之最下乘。譬如一个客人认识了个姑娘,三言五语,便成夫妻。外面似乎恩爱得很,实则在情感上并不落一丝痕迹。惟有两个人能不以色欲为先,起首由交朋友的途径进行,这才能谈到情感。可以日相亲密,渐渐牢固不解。所以一切的妓女,凡遇有钱的人,都可施以夫妻之爱。却若遇不见个可心合意的男子,她绝不肯对平常客人结以朋友之情。所以如眉见红冰阁和朱上四的情形,一目了然。已知他俩感情已到了相对程度,怎能不把浑身的血都变成了高醋。进门只瞧了一眼,走了两步,就扑到一个矮椅上坐了。那红冰阁见人闯进,已吃了一惊,继而瞧见是柳如眉,不由更红了脸。哪里还躺得稳,不由自主地坐起来。朱上四却只看了如眉一眼,仍旧坦坦然然地躺着不动。更把红冰阁吸剩下的半口烟拿过,慢慢地吸了个干净。又从盘里取个香蕉,剥开皮儿吃了,才慢慢坐起来,向痰盂中吐了一口唾沫,重复躺下。
这时如眉好似将爆炸的火山,一触即发。红冰阁也知自已侵占了如眉的既得权利,今朝相见,定要大闹,自然非常惧怯。不过见朱上四态度从容得很,心也稳定许多,才要壮着胆子向如眉招呼,却已听见朱上四有气无力地说话道:“你来了。”如眉冷笑道:“我来了,怎样,你嫌讨厌么?”沉了一会,如眉再忍不住,就向朱上四冷笑道:“你倒会乐啊,霎眼不见,就跑到野窝子拿对儿来了。”朱上四依然不语,倒向红冰阁笑了一笑。这下子可真把如眉的真气呕上来,霍地上前走进两步,向朱上四戟指着骂道:“我把你这没良心的,我的钱是容易来的么?你真忍心。拿着我皮肉换来的钱,又买别人的皮肉。今天就是今天。咱们得说个钉糟木烂才罢。”朱上四听到这里,又望着红冰阁一笑,那样子似乎简直把如眉的话当作无足轻重。如眉虽是气得要死,无奈素常被朱上四挟制得十分屈服,此刻纵然怨愤填胸,却又没勇气把上四怎样。可怜在这种情形之下,若不大闹一番,实在无法下台。只得转过锋头,抛开朱上四,单独向红冰阁施以攻击。便赶上前一把扯住,才要撞头拚命,不想那边朱上四已举起烟枪,横隔在二人中间。红冰阁忙趁势挣扎躲开。如眉更气极败坏,想不到自己素来恩养的人,此际竟袒护着外人,立刻眼泪横流,把心都伤透了。自想看情形朱上四业已心肠改变,闹也没用。自己来时他若是惊惶失错,竭力敷衍,还算情有可原。如今他竟是如此的冷淡,而且安安稳稳的像没事人儿一样,可见是眼里已没有我。我若再争竞,枉自给红冰阁看笑话。不如忍了这口气,拂袖一走。把朱上四让给红冰阁,看他俩能好到何年何月。想到这里,望着朱上四把脚一顿,叹息一声转身就要走去。那朱上四在如眉来时,行所无事。及至见她要走,倒觉慌了手脚,忙从床上立起,横身把如眉拦住,笑着道:“怎的,怎的?你气到这样!”如眉见上四相拦,更自得了上风似的,一语不发,只拚命向外奔挤。后来见实在走不出去,只得倒退了两步,坐到床上,抽咽着哭道:“你不放我怎的?你另有了新相好,别拿我开心了,放我走吧。”朱上四哈哈大笑了一阵,才问道:“你说我又有了相好的,这新相好是谁?”如眉咬牙道:“你是诚心呕我呀,还明知故问?”说着把眼詹向红冰阁一扫。朱上四笑得弯着腰道:“你说的是她么?你可认识她?”如眉遭:“我怎会不认识?又是什么高贵人!左不过和我一样的臭婊子罢咧。”朱上四笑道:“你不要骂人。我给你引见引见。”就招呼红冰阁:“这来见见你的嫂子。”如眉不胜诧异,撇着嘴道:“从那儿认的亲戚?我又是嫂子咧。”朱上四道:“好在咱们都是一家人,也不怕你笑话。”说着就向红冰阁一指道:“我向来也没和你说过,今天既然遇上,怎能再瞒你?她是我的妹妹啊!”如眉惊得立起道:“妹妹?你的妹妹怎会也落到窑子里?”朱上四道:“说起话长,等没事时候再同你细说。你现在先瞧瞧,我俩面庞相像不相像?”如眉不由己地向朱上四和红冰阁面上略一端详,觉得二人相貌竟有七八分相像,就信了朱上四的话。但是心中依然奇怪得很。朱上四见她不语,便笑道:“你信了?这该没醋吃了吧。”这时红冰阁也过来向如眉笑道:“我同您常见,是大熟人。也常听我哥哥说,同您十分要好。可是同着人当面不好说破。今天见了面,以后可该多亲近了。”如眉此时真觉没话可说,只向她笑了笑。心里却非常难过,自想朱上四和红冰阁鬼鬼祟祟地到旅馆来开房间,见我来了,居然自认是兄妹,情形大是可怪。若说是诳话呢?他二人面貌却又相像。若果是真,这朱上四把自己胞妹放到窑子赚钱,本身却又向旁人去找便宜,这真是报应循环。他也太没有人味儿了。我相与朱上四,可真有些失了眼。以前当他只是个游浪的荡子,谁想还这样不要脸呢?这件事我倒要明白明白,想着便向红冰阁道:“你们兄妹,怎这样高兴?大黑夜跑到旅馆谈心来了?”红冰阁道:“我有事烦我哥哥给办,为图僻静,所以同到这里来。”如眉道:“什么事呢?”红冰阁道:“回头您问我哥哥吧。我还有事,要回去,不陪你们了。”就又向朱上四道:“我的事你几时下手办?”朱上四道:“你别忙,我明后天就去寻那班朋友去,看机会再动手。”红冰嘲道:“就这样吧,你可别忘了。”说完又向如眉说了声:“嫂嫂再见。”就自翩然出门而去。
这时房里已剩下两人,朱上四又倒在对面吸烟。如眉此时已把他看作诡秘可怕的人,但还不动声色,向他问道:“倒底怎么件事?这红冰阁真是你妹妹么?”朱上四道:“怎么不真?以先我不便告诉你,现在咱俩既这样要好,什么事情也不能瞒你。不过这事说起来很长,当初我父亲在世的时候,做过两任道台。钱是有了,就娶了好几房姨太太。我母亲是三姨太太,生了我同红冰阁兄妹两个。我父亲死后,那些姨娘都打发走了,只剩了我母亲一个。及至我长大了,一阵挥霍,就把家产花得干干净。娘儿三个眼看就要挨饿,我还是在外面浪荡逍遥,后来我母亲急了。问我能务正养活母亲妹妹不能?我那时正闹慌了心,和我娘口角了一阵。我娘一气,说不能等着饿死,只好自己去寻饭吃,就带着红冰阁离家而去。我娘原也是门里出身,就把红冰阀放在窑子里。一来二去地就红起来了。前年我娘死了,红冰阁发葬她,寻我去顶灵架丧。我兄妹才又见了面,因为一家人只剩了我兄妹俩,大家都忘了前事,感情倒处得很好。偶然我有困窘的时候,她还不断的济接我呢。”如眉见他侃侃而谈,把丢脸的事,竟当作荣耀。自想认识他这许多日子,到如今才看明白是这样寡廉鲜耻的人。我这妓女居然相与了一个妓女的哥哥,倒是门当户对。要被旁人晓得,还不把牙笑掉了,真可惜我这柳如眉三个字。无论如何,便是离开他立刻绝气身亡,也不能和他再混下去了。便装作无意中笑道:“原来是这么回事,幸亏我沉得住气。不然真是个笑话,你有这么个妹妹多么好,赚钱养活哥哥,你真是有福的人哪。”朱上四任是如何不顾羞耻,听了这句话,也觉不大受用,红着脸道:“别骂人,这是事情所挤。有什么法子?譬如你现在有个胞兄,你能不照顾他么?”如眉点头道:“当然照顾,可惜我就缺这样一个胞兄。现在我问你,你妹妹说有事求你,是什么事?”朱上四道:“闲事。”如眉道:“闲事还用跑到这里背着人说,你怎还瞒我呢?快说,我听听。”朱上四想了想道:“并非是瞒你,不过这事很有关系。要泄露出去,大有不便。”如眉道:“你的事,我怎能泄漏?怎这样不放心我啊!”朱上四道:“瞧你又想邪了。告诉你就告诉你。红冰阁有个老客人,姓房。是什么军的旅长,在红冰阁身上花过不少钱。可是脾气太大,红冰阁看在钱的面上,外表对他很好,暗地可恨透了他。他却不知好歹,一直把红冰阁当作亲人,什么贵重东西都存在她那里。上一次战事,这房旅长出发前方,在她那里存了足有上万块钱的金银财物。不想这什么军失败了,房旅长传说已经阵亡,红冰阁就放心大胆的,把他存的钱都花费了,那时我也叨光了几文,其余都被红冰阁贴给她那恩客姓祝的,到如今已不剩一个,没想到这前些日什么军又有得势之讯,那房旅长并没有死,又来到当地秘密活动,已有人见着他在租界走路。虽没来访红冰阁,可是红冰阁害怕极了。只恐什么军一朝得势,房旅长再出头露面,向红冰阁索起旧债,红冰阁卖了自己也没法偿还。所以和我商量,只得坏了良心,趁着官面正在访拿房旅长,我们查明房旅长的住址,就去向官面儿报告,把老房提了去。说不定就许枪毙了,不就除了后患么。”如眉听到这里,插口道:“花了人家的钱,还把人家害死。你们不嫌太狠么。”朱上四笑道:“你又老虎带念珠,来混充善人了。你又是什么善人?咱们是缺唇儿吹火,谁也别说谁。?如眉一笑。朱上四又接着道:“因此我托了同帮的许多人,出去访查。昨天才查得明白,原来这房旅长胆子真大,也真机灵。他因为住在租界上有人注意他,倒搬出租界,装作病人,住到回春医院去了。”说到这里,如眉愕然道:“这回春医院不是在南横街转角么?”朱上四点头。如眉道:“那就是张式欧的医院呀!”朱上四道:“张式欧的医院怎样?”如眉夷然道:“不怎样。你且往下说。”朱上四道:“这房旅长真有两手儿,他装病人住到医院,手下的去报告什么消息,就装作病人的亲友前去探望。所以他那病室就变作秘密机关,却无人看破。我得了这个信儿,昨天就约红冰阁出来商量。可巧昨天红冰阁没有工夫,所以今天才在这里见面。我们商量着现在烦人去报告官面儿。原很妥当,那侦探队里有我一个盟兄。只要一告诉他,管保手到擒来。不过红冰阁又想出了一个主意,以为杀人莫枉落两手血。这样把他害了,落不着什么好处。不如更进一步,趁着房旅长正在怕人告发的时候,索性想法子去讹诈他一下。不管诈得多少钱到手,反正是自得。得了钱以后,再立刻去报告官面,剪草除根。我们才商量好,你就来了。红冰阁临走,我和她说明后天看机会下手。就是要带着人去讹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