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个电话以后,主人的精神好了不少,不再每日借酒浇愁,也不再去曾经热闹的砖厂发呆,我也被挪回了老王家里,与我的狗娘重逢。
“宝贝,你高了,也壮了。”
我激动地喘着气,嗅着狗娘的气息,把它们嗅进肺里,嗅进心里。无人能逃脱亲情,宝贵的亲情。
“宝贝,你说你当上了狗王,整个镇子的狗都听你的了?”
看着狗娘那兴奋、欣慰,又不敢相信的脸,我重重地点了点头道:
“是啊,娘,我是狗王了,整个镇子的狗都听我的了!”
老实说,说这话的时候我的底气不太足,可能是因为群狗对我的态度并不是完全臣服,也可能是我还不适应狗王这一身份,但究其根本,还是因为灰头,那只比藏獒还要厉害的狗,一只黑背狼犬。
“老天有眼,看来藏獒真的是贵族,就是不一样,孩子它爹,远在西藏的你看到了吗?”
孩子找妈妈,这是天性,孩子喜欢黏着妈妈,这是天性中的天性。从砖厂回来这段时间,你若是来老王家,准能看到一只将近一人高,长相威武的青年藏獒,正跟在一只老土狗的身后,极为温顺,如果你看到了,那就是我和狗娘了。
老王的精神比酗酒那一段好了不少,精神好了以后随之而来的就是发愁,愁什么呢?一种叫做钱的东西。用狗娘的话说,主人这段时间都在“搞钱”。
我没有过钱,甚至都没见过钱到底是个什么样子,是酸还是甜,好吃还是难吃。所以我也不十分清楚钱对人类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我只是隐隐觉得这个世界上不会存在这么逆天的东西,能代表一切的东西,总有什么是钱买不到的,是什么呢?我问狗娘,狗娘不知道。
老王的钱“搞”得并不顺利,东借点,西抬点,可总是到不了需要的那个数字。钱,真的是个奇妙的东西,能影响万物之灵的情绪,调动他们的表情,让他们开心,让他们痛苦。更奇妙的是,这东西就是人类自己创造的。
老王的钱没到位,小王回来了,小王比钱的力量还大,老王的表情变得很惊讶,很欣喜,很担忧,又看似没事地掩盖着什么。是什么呢?还是钱。
小王,我的小主人。虽然他是我的主人,可我见他总共不到四回,陌生得很。他好像不是这个家里的人一样,从不回来。不过经常打电话回来,说他最近的生活有多如意,说他的事业有多顺利,总能让我的主人眉开眼笑。
可这一次,两个人相见倒是有些尴尬,都不说话,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小王,大名王兵,老王的儿子,一直在外地工作,少有回家的时候,工作并不顺利,所以倒是老王给他汇款的时候多些。小王一见到老王,把包丢在地上,一个箭步冲了过来,给了老王一个熊抱,大声叫着:
“爸!”
老王的老泪又流了出来,拍拍王兵的后背,这段时间父亲的憔悴,儿子全看在了眼里,什么也不必说了。
王兵回来,在王家是一件大事。老王媳妇变着花样做了一大桌子菜,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地坐在一起。他们一家团聚,我也依偎在狗娘的身边,只是看到他们一家三口,我不禁会想到我的父亲,现在它在西藏的哪一处雪山呢?它又是一只怎样的藏獒呢?血统纯正的藏獒。
“爸,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你怎么能不告诉我呢,要不是张叔告诉我咱家出事了让我赶紧回来,这事您还瞒着我呢。”
老王低着头,自己跟自己干了一杯酒,没有回答儿子的话,脸因这杯酒下肚泛起了些微的红光。王兵的母亲看着父子俩这样,给王兵夹了一箸子菜,劝道:
“儿子,别怪你爸,你爸他就是想让你安心工作,不想因为家里的事影响你。”
王兵摇了摇头,叹道:
“唉,妈,家里的事就是我的事,那还有什么影响不影响我的,说得好像我不是这个家里人似的。”
王母笑笑,不再说什么,老王哼哧一下又干了一杯酒,脸更红了。
王兵吃了口菜,又道:
“爸,我把那边的工作辞了,反正挣不了多少钱,下一步我打算去西藏,找宝石去。”
砰!杯底撞击桌面的声音,一直沉默的老王终于说话了。
“不行!西藏是有宝石,那是什么人都能找到的吗?就你这娇生惯养的身子骨儿,你能行吗?”
一个老王,一个小王。一个嘴里全是老一套,一个嘴里都是新一套,他们俩争到了一起,究竟谁能说得过谁呢?现在还没有个结果,我也不知道。在场的共有三人两狗,三个人都在谈论王兵该不该去西藏的问题,而两只狗心里在想的,却是另一只狗,另一只远在西藏的狗,一只纯种的藏獒,我的父亲。
最终,旧观念敌不过新思想,在经济的压力和儿子的说服下,老王终于同意了,让王兵去西藏发展。
老王摸着我的头,捋着我头上的毛,叹道:
“串儿啊,我儿子要去西藏了,你说那地方好吗?你爹在那儿,可我儿子他爹不在那儿,你跟他去,好吗?”
我看了看狗娘,狗娘哼哼了两声,似乎带着不舍的意思。老王又摸了摸狗娘的头,叹道:
“狗啊,你有儿子,我也有儿子,现在因为我儿子要离开我,也得让你儿子离开你,你怨我吧,唉……”
西藏,那是一个我在梦中去了千次万次的地方。那里有一望无际的雪山高原,聚落帐篷,释放着佛光的大雪山。西藏,那是我父亲所在的地方。
无数次,我的梦里有这样一只狗,或者说是这样一只藏獒。它浑身漆黑,黑得发亮,黑得有光彩。它的眼睛是纯净的琥珀色,代表着它纯正的血统,这是一只藏獒,一只真正的藏獒。虽然我总是梦到它,可这梦却又断断续续,总是接不上头尾。
我知道,这是我的父亲,一只纯种的藏獒,狗中的贵族,它的儿子为它骄傲。
夜色降临,我离开家门,老王目送我离开,也不阻拦。我马上就要跟着王兵去西藏了,他心里也不是很舒服,我要出去,它就让我出去,谁还没有几个朋友要告别呢?
镇西的荒野,群狗大会又一次召开。上一次开会还是在灰头当狗王的时期,那一次的大会选出了新的狗王。而这一次,地点未变,内容却变成了狗王退位。
群狗都列队整齐了,没有一个喧哗。我是藏獒的儿子,天生的狗中之王,它们又有什么资格在我面前喧哗对我不敬呢?
我缓缓走到狗群中央,大黄和小黑站在我的左右,充当护卫,我们三只狗在一起,这就有了些神圣的感觉。
“咳咳,这次召集大家来,我是想告诉大家,因为我即将去西藏了,所以我让出我狗王的位子,有哪个认为自己能力超群,能服众的就请上来,如果大家对它都没有意见,那它就是新的狗王了!”
哗!
喧哗,又是喧哗,比之上次因我藏獒血统而引起的喧哗有过之而无不及。我看得出,所有的狗都跃跃欲试地想上来,可所有的狗都有什么顾忌似的不敢上来。
“怎么,没有想做狗王的吗?”
喧哗停止,鸦雀无声,没人回答我的问题。
“既然没有人自告奋勇,那我们推举好了,大家认为,谁能做狗王?”
还是鸦雀无声。良久,一个声音叫着:
“灰头……”
下一秒,所有声音一起叫着:
“灰头!”
灰头,这个名字,这只打败了藏獒的黑背狼犬。我不知道我对它是怎样一种态度,欣赏?恐惧?敬畏?惺惺相惜?好像都不是,我看不懂这条狗,这条不在藏獒血统下臣服的狗。
不同的声音再次响起:
“把那只抢了狗王位置的狗赶下去,把灰头请回来!”
“咬它!咬这个怪物!”
我愣在那里,不知所措。好在它们也不敢真的上来咬我,那晚,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回家的,只觉得很可笑,好像一切从一开始就是一场闹剧,现在只是曲终人散。
在我离开小镇跟随王兵去西藏的时候,只有三条狗来送我。大黄和小黑,还有灰头。大黄和小黑,我就这么两个朋友,它们给我的感觉是不舍。而灰头……它白了我一眼,甩过去高傲的头。它那白眼里,我读出的东西与我第一次见它时感受到的一模一样。
藐视,不屑,强烈的不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