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晚以后,灰头终日缩在作坊里,哪儿也不去,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一根狗毛的痕迹也寻不到。而狗群也深知为臣之道,极有默契,在我面前谈天说地,什么都说,唯独灰头两个字,提也不提,久而久之连我都要把它给忘了。因为我的狗王来得太容易了,就像一场梦,无论多远,伸出手就能捉到你想要的东西。
当上了狗王后的日子,我大都在笼子里度过,晚上很少出去,真的成了一只极乖的看家狗。别为这个感到奇怪,当上领袖后无论是人是狗都会有些变化,这是因为站的位置不同了,思维格局也随着高了。我知道,整个镇子的狗都不希望我在夜晚到处游荡,这倒不是因为它们对我有多忠心。它们不希望我离开笼子,是因为它们不需要一个王。若在草原上,狗结成族群,选出一个王当领头者无可厚非。可在这小镇上,狗的生活狗群的组成都是以家庭为单位。试问,哪一只狗愿意自己把给自己做主的权利交出来,交给一个狗王来管理呢?
此时的我已经隐隐明白它们让我当狗王的原因,我有藏獒血统固然很重要,但最根本的还是它们想脱离狗王的管理,想自由,不想因为狗王的一句话深更半夜不睡觉在大街上当什么“巡逻队”,或许这就是自由吧?
既然他们觉得这样生活比较好,那就这样吧,我是无所谓的。狗王对我来说只是一种荣耀,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了,我的生活又回到了跳出笼子前的简单,每天在笼子里晒太阳,直到太阳落山,然后回到狗窝睡觉,等待第二天的太阳,偶尔和大黄小黑说说话,没什么不同。
如果非要找点不同的话,那就是白天里总在笼子边溜达,坐在食堂门口台阶上吃肉的主人不见了,或者说是出现得少了。偶尔来喂我吃食,也没了逗我的兴致,只草草把食物放到我的食槽里就离开,看也不看我一眼,表情严肃了不少,就连眉头也少有放松。
说起来,我的主人老王这段时间还真是挺怪的。
在我的印象里,他就没穿过什么正经衣服,大部分时间都是一件老头衬衫,一条灰裤子,或者干脆穿个背心裤衩就能出门,还没有厂里的工人体面,可最近这段时间他的穿着就没有那么随意了,西装革履的,还紧紧地扎了一条领带,看上去就像一条蛇吊死在他的脖子上。穿得好了,笑得却少了,而且极少在厂子里待,一大早就跑出去,偶尔回来也是喝口水就走,从不歇脚,工人们可能知道他在干什么,看到他都会不由自主地叹气。
可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看到他还是摇着尾巴,希望他能到厨房里拿出一个大肘子给我,可他似乎心情不佳,没空理我,我摇的尾巴也当没看见一样。
我是不知道他怎么了,只能摇摇尾巴,可有人知道,知道的人也跟他一样,每天长吁短叹的,不过还好,这人隔三岔五地会喂我些猪下水、边角肉,我吃得开心,也就不过多地去想这些了,这人是张屠户。
“我说老王,你这厂子眼看是不行了,我看你就别干了,抓紧把这些机器都卖了,实在不行……跟我一起卖肉去吧,咱们哥儿俩一起干!”
老王笑笑,谢过了张屠户一片好意,叹道:
“老张,谢过你了,不过不行,这砖厂不光我一家吃饭,这么多的工人兄弟也靠这厂子生活呢,卖肉就算了,我能挺一天是一天。”
张屠户别过脑袋,不愿去看他,叹道:
“唉,说得好听,为了大伙。你儿子在外地打工,挣的还没有这儿的工人多,我看你这也是为他打算吧。”
老王又是一阵长吁短叹,不再说话。
科技在一日日进步,各种生产方式也在不断革新。织布有了机器,让人得以偷懒,有了吹风,累的就是电,就连造砖这种整天和砂土打交道的行当都有了新法子。
老王的砖厂用的是土法制砖,要放在砖窑狠劲地烧,制砖慢,还消耗大量的煤炭,不但不环保,成本还高。而现在别处都在用那种把混凝土和沙砾粘在一起晾干成砖的方法,速度快,环保,成本低,老王的砖一下子就在市面上被比下去了,砖厂越来越不景气,现已接近倒闭的边缘。
老王重重地在地上唾了一口,骂道:
“现在这群城里人,越来越能偷工减料,就那晾干的灰砖,我就不信能有我烧出来的红砖结实!”
我的主人老王依旧不放弃挽救他的砖厂,每天在外奔波,求爷爷告奶奶,可他那脸色却是一天比一天差,终于有一天,他不再出去了。
西服被他扔在了地上,踉跄过来的时候还踩了两脚,不过没关系,他不穿了。我的主人老王把一套西装穿出了邋遢、凌乱,这些本不应该用于形容西装的怪异感觉,他就坐在他常坐的食堂门口的台阶上,好像和往常一样。其实不一样,大不一样。食堂的门大大地敞着,满不在乎地随着风左右舞动,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可这在平时意味着红烧肉、土豆泥、酱肘子的美妙声音在今天却对我没有半分吸引力,因为门里没有平时那种食物从生到熟,菜和肉从单一到混合的香气,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食物腐烂的馊味。
砖厂空空荡荡的,除了我和我主人再没有一个活物。制砖的机器蒙着灰尘,烧砖的炉子黝黑冰冷,没有一个工人,他们不必再上工制砖了,因为已经不需要他们再制砖了。
我的主人老王,跌跌撞撞地走出砖厂,那件皱巴巴的西服又被他踩了几脚。
我本以为砖厂没了生气,我的主人就不会再来这里了,我迟早也会被他从这里接走,带回他家里,带回我的狗娘身边。说起来,来了这里就没再见过我的狗娘了,我真想它。可是没有,我还是被留在砖厂,留在笼子里,我的主人每天给我送饭,饭菜比以前差了不少。不过这没什么,狗是最忠诚的动物,莫说还有饭吃,就是没有一块肉,狗也是不会背叛主人,也不会嫌弃主人的。寻常的狗是这样,藏獒更是这样。
我的主人老王还是坐在食堂门口的台阶上,这回他没有别的事情了,哪里也不用去了,只坐在那里,呆呆地看着我,手里的酱肘子换成了高度白酒,我在笼子里都被那味道熏得晕乎乎的。
老王好像对那味道没什么抵触,一口接一口地猛灌着,把鼻子和脸喝得通红。好像那瓶子里的不是辣蒿蒿的白酒,而是香喷喷的肉汤。
一连几天,都是这样。
这一天,张屠户来了,张屠户长得人高马大,力气要比我主人大了不知多少,我看他好像带着些火气,事实证明我看得对了。
张屠户径直朝我的主人走了过来,一把抢过了他手里的酒瓶子,扯开大嗓门骂道:
“你这老小子,一大把年纪了还喝酒,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吧!不就是砖厂黄了吗?不能烧砖了跟我去杀猪,别成天在这哭哭啼啼的,连你养的狗都看笑话!”
老王苦笑两声,看起来笑得很开心,也不答话,伸手就去抢张屠户手里的酒瓶子。张屠户看他这么没出息,气得直咬牙,挥手就把瓶子摔了出去,半瓶白酒洒在地上,气味弥漫开来,我的主人老王陶醉地嗅着,脸上是一副心满意足的表情,我闻着酒味,头更晕了,脚下开始虚浮,就连张屠户也不由自主地抽了抽鼻子,可见酒真的是个奇妙的东西。
嘀嘀嘀,嘀嘀嘀……
一阵极原始的手机铃声,这声音我认得,我主人的手机铃声。
“喂?小兵啊……”
老王对着张屠户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精神也好了不少,张屠户看着他的样子,鼻子里哼着气,气得想骂,却还憋着。
“小兵啊,家里都好,你就放心吧……”
“我挺好,你妈也挺好,咱家的砖厂也挺好……”
“别担心,你要做生意就做,没本钱也不怕,爸这两天就给你汇款……”
这时张屠户的两只圆眼已经要喷出火来,咬着牙,好像下一秒就要骂出声来。
我的主人老王看着张屠户这副样子,对着电话匆忙道:
“好了,小兵,砖厂里还有点事,爸去处理了,缺钱了就给爸打电话,好了,就这样吧。”
张屠户看着老王,什么也没说,拍了拍老王的肩膀,又走过来,从怀里掏出一块肉放到我的食槽里,转身走出了砖厂。
老王看着他,眼泪不争气地流了出来,什么也不说,只是哭。
此时,我还不懂什么是友情,在我的世界里情感很单纯,有对主人的忠诚,对狗娘的依恋,还有些别的什么,友情,真的很淡。当我日后奔跑在苍茫大雪山的时候,我才懂了老王和张屠户这种感情,那是可贵的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