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我懵懂之时狗娘给过我这样的教育,天跟狗是有联系的,狗若是开心,天就笑,狗若不开心,天就哭。这些话我本是不信的,前一段天笑的时候我在做什么?不是睡大觉,就是舔伤口,哪有一丝笑意?可今晚的天色倒是应了狗娘的教导,灰得能吓住狗,什么月亮星星,一概看不到,所以路走得也是跌跌撞撞,全靠狗的夜视功能才顺利到了镇西的荒地。
夜晚湿气重,草木上露水也重,冰凉的露珠打湿了我的毛,我的皮肤感觉到了那股凉意,起了满身的鸡皮疙瘩。明明是只狗,偏偏起了鸡皮疙瘩,这别扭吗?我觉得别扭,可发明了鸡皮疙瘩这个词的人类却觉得不别扭。
狗,全都是狗。我从出生开始就没见过这么多的狗。公的、母的,大的、小的,刚出生的、老得掉渣的,长毛的、短毛的,整个镇西的荒地被镇上的狗占领了。
为首的是狗王,黑背狼犬的体型健美匀称,犬牙坚固洁白,眼神深邃冰冷。狗王灰头扭动着万金之躯朝着我缓缓走来,他笑了,笑得依旧冰冷。
“你来了。”
我点点头,回了它这句废话。
“我来了,你要我怎样,才能不找我的麻烦?”
狗王看着我,群狗看着我,我一下子成了这里的焦点,当然,我一直都是焦点,它们来就是为了看我的。
“你叫串儿,对吧?”
我点了点头,算是回应。看我这样,狗王脸上也缓和了许多,又道:
“你知道我为什么让它们堵你吗?”
我点点头,看了看周围那些狗,咬过我的,被我咬过的,都是一脸的凶相,再看看狗王,严肃,又平和,真是有趣,真正有过节儿的可以谈笑风生,而为人报仇冲锋陷阵的却被仇恨缠绕,这就是喽啰的悲哀吧。我不想当喽啰,藏獒,天生就该是狗王!
“我知道为什么,因为我在晚上到你家去了,因为我去了也没跟你行礼。”
狗王笑了,龇出了闪着寒光的犬牙。
“你主人老王跟我主人是朋友,我也不难为你,你跟我赔个不是,这事就算揭过去了。”
揭过去,或许如它所说,再容易不过。可道歉,根本不用考虑它有多难,道歉,绝不可能!
“道歉,不可能!”
我弓起了身子,随时准备进攻,弹出了利爪,对着它龇出刀牙,喉咙里呜呜地响着。
狗王就是狗王,不是那些寻常狗能够比的,我做出攻击准备以后,狗王不恼也不怒,甚至还摇了摇尾巴,仿佛要打消我的顾虑,又心平气和道:
“不用紧张,我不想跟你打,今天让你来只是想跟你说个道理,仅此而已。”
道理?它跟我讲道理?大半夜组织巡逻队在街上堵狗,这叫道理?让整个镇子的狗在人家家里睡觉,这叫道理?大半夜的把我叫到这里来就为了向他赔不是,这叫道理?虽然我不愿意承认,但这还真叫做道理。狗王有实力,能让整个镇子的狗都听它的,那它说的话就是道理,这就是我们狗的世界,也是狗的道理。
可我不愿意承认狗王的道理。
“你要说什么道理?”
狗王踱着步子,它走路的姿势优雅,让一般的狗自惭形秽。它绕着我转圈,正三圈,反三圈,好像在通过这种方式施加给我压力,也好像在用走路的时间思考它的道理。
“无论是谁,在一个地方就要遵守一个地方的规矩,既然你生活在这里,就不能把自己独立出去。你在砖厂,可你不能以为这个世界上只有你的砖厂!明白吗?”
我摇摇头,它这话讲得半明不白,倒真不是什么人都能懂的。见我愚钝不开窍儿,狗王也没了转圈的兴致,说话的语气一下就差了不少,又道:
“我是狗王,你在这地界上生活,就要听我的,以前就算你不知道,我可以不追究了,但是以后你一定得听我的,守我的规矩,这么说你明白了吗?”
守规矩,说白了你还是想当狗王,想当我的狗王,一只黑背狼犬想当藏獒的狗王,可能吗?
“我知道你的意思了,可我不承认你是我的王!”
看客们,你们不在这里,不晓得那些狗被我刺激得有多疯狂,不晓得在他们眼里我是多么的大逆不道。
“嗷嗷!它是坏蛋,咬它,咬它!”
“汪汪!”
“呜呜!”
各种各样的叫声骂声,此起彼伏,甚是热闹。狗王的眼神更冷峻了,并拢了脚步,拿出了战斗的意思,带着浓浓的不屑,质问道:
“那么,你是想要挑战我吗?”
世人都说狗是一个忠诚的种族、勇敢的种族,而狗中贵族藏獒,它的勇敢近于骄傲!这样的问话在我看来无异于挑衅,这样的战斗,我又怎么能说不呢?哪怕我也没有必胜的把握。
嗷!嗷!藏獒比其他狗类大上好几码的身体让那些老弱病残惊叹造物主的偏爱,藏獒闪着寒光的刀牙让它们联想到了张屠户的屠刀,藏獒矫健的动作让它们自惭形秽。
身为一只藏獒,我感到无比的骄傲!可作为藏獒我却战败了,这是耻辱。
身为一只藏獒,我连对手的毛都没咬到就败了,这是天大的耻辱!
狗王……不愧是狗王,我没碰到它,我遍体鳞伤。
“这回你服了吗?”
我冷笑:
“不服,咱们再来,就算一千次一万次我也不服!”
狗王摇摇头,舔了舔沾了我鲜血的爪子,它叹道:
“你败给我不是因为你身体不行,是因为你年龄太小,还没有长成。给你个机会,加入我们,等你长大那天你会是新的狗王!”
我挣扎着爬起来,身上的伤口使我感到千刀万剐般地疼。我忍着疼骂道:
“做梦,别痴心妄想了,你是个什么东西?也配当狗王?我可是藏獒啊!藏獒!”
还没骂得尽兴就因故终止了,因为狗群炸了锅,所有的狗都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声音之大让荒地上的小草叶片都相互摩擦起来,发出沙沙的响声。
只有两只狗没有这样,一只是我,一只是狗王灰头。
“它们在做什么?”
狗王眉骨一挑,用一种很奇怪的语调道:
“看看再说,老实说,它们在干什么我也不知道。”
狗群的谈论时间很长,长到了我身上的伤口都已舔得干干净净,长到了狗王都快睡着了。
群狗列了一个方队,排得整整齐齐,又是阿吉挑头。阿吉站了出来,清了清嗓子,先是对狗王鞠了一躬道:
“狗王,刚才它说它是藏獒,您看它是吗?”
我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脑袋,这又是怎么一回事?是不是藏獒,跟他们开大会又有什么关系?
狗王点了点头,举止依旧优雅。
“是,它是藏獒。”
阿吉闻言又看了看我,我对着它龇了龇牙,以示我虽然受伤也不是好惹的。不过很显然,它没有要攻击我的意思,只继续跟狗王说话。
“狗王,咱们狗族里祖祖辈辈都是这么传下来的,只有藏獒才是狗王,才是最厉害的狗,以前没有藏獒,你当了这个狗王,当得挺好。现在藏獒出现了,你看……这狗王……”
往往欲言又止的话都是最伤人的,也都是表达得最清楚的,不光狗王灰头懂了,我也懂了,它们这意思是想让我来当狗王。
狗王灰头看了看它们,问道:
“你们都是这个意思吗?”
没人回答,便是默许。狗王,或者说是灰头,笑了笑,无奈地摇着头。一个人,就算有再大的本事,做了人中之王,若是天下人都不认可他,他又能怎么样呢?他所做的一切又算得了什么?
群狗对藏獒血统狂热的膜拜已经盖过了它的威信,群狗对骨子里传承的忠诚要大于对它的忠诚,灰头没有别的选择,对我说道:
“看来今天的情形变化挺大了,恭喜你,从今天开始你就是这个镇子的狗王了!”
说完话,灰头昂首挺胸地走向狗群,想穿过狗群,就此离开。
狗群中,一个声音响起,应该是平时对它不满的狗:
“灰头,你给我站住,不来给狗王行礼,你想去哪儿?”
灰头摇头:
“那是你们的狗王,可不是我的狗王,你们让开,我要回家了。”
我不知道这时候该说什么,又该做什么。狗王,我终于摘到了这项满载着荣誉的桂冠,可我却不知道该怎么当这个狗王。
灰头在那边嚣张地叫着,群狗围着它不敢上前,只是耀武扬威,以缓解以前对它的不满。
我走过去,摆了摆尾巴,第一次使用狗王至高无上的权力,示意群狗让开,用狗王的语气道:
“你走吧,我不是你的狗王。”
灰头回头看着我,笑笑,摇头离去,背影竟有些落寞。再厉害,又能怎么样呢?没有藏獒高贵的血统,一切都是白搭。
因为我有藏獒高贵的血统,所以我能成为狗王,天经地义!藏獒的血液、藏獒的身份,这是高贵的,是我的父亲赐给我最好的礼物!
我的主人,作为藏獒,我没有给你丢脸,我终于得到了狗王的荣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