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我不知道我是怎么突破了整个镇子里狗的围追堵截,我也不知道我到底咬了多少只狗,更不知道我被多少只狗咬。嘴里腥腥的,这是它们的血,还有着粘连在舌头和口腔内壁上的毛发,作为一只藏獒,我勇敢地下口去咬它们了!我的刀牙要比他们的长,也要锋利得多,我若下了狠心,谁能拦我?
第二天,当我趴在笼子里再看晴朗天空的时候,又有了另一番心境,不同于以往的困倦和不耐烦,我真正感觉到了天气与心情的关系。阳光明媚,白云飘飘,柔柔的风梳理着我的皮毛,掩盖下昨晚战斗的痕迹,想着它们皮开肉绽的画面,回忆起刀牙扎进皮肉吮吸着同类腥甜鲜血的绝妙感觉,我的动脉在不停地蹦,我的嘴唇好像再不能包住锋利的刀牙,伸着舌头,我的眼睛扫视着砖厂里各种各样忙碌的人,尽我的忠诚,牢记我的使命。
“生活真美好啊!”
可惜我的感叹没人听得懂,所有人都像上了发条脱不出轨道的小火车,在一条永远也没有变化的线路上或快或慢地前行着,无暇顾及其他。但我的主人老王是个例外。
他就坐在食堂门前的台阶上,不顾砖厂里弥漫的灰尘,抱着一个酱肘子张大嘴贪婪地啃,衣服大襟都是油光光的。我想我的主人一定是开心的,他不用像那些工人一样在机器前面不停地工作,据小黑说,主人的钱很多很多,多到可以养好多好多条狗,我想这样的主人应该与我一样,没有烦恼,也是应该感叹生活美好的人。那些工人的想法与我类似,怕也是在羡慕我的主人,工作之余向着那只酱肘子瞟上一眼。
直到很久以后我才明白,我主人的烦恼绝不会比那些工人少,各有各的烦恼,只是我主人的要深一些,让人看不到而已。
也许是天性使然,我的注意力从砖厂的安全保卫逐渐转移到了食堂门口那一片区域,过了一会儿,我的精力放在了我主人的身上,等我的主人注意到我的时候,我直勾勾的两只眼睛就盯在酱肘子上,口水也在地上淌出了一滩新泉。
老王看到我在看他,笑了笑,待他看清了我看的是他手上的酱肘子,脸上的笑意就更浓了,向着狗窝走了过来,撕了一条肘子肉喂给我,笑骂道:
“你这馋鬼,还以为你看我呢,敢情你那两只眼睛都盯着我手上的肉呢,吃吧吃吧,吃得壮壮的,把老张他家灰头打趴下!”
我伸出灵巧的舌头,轻轻一勾,那块酱得喷香的肉块就进了我的口,我不能自已地咀嚼着,好像在完成一个神圣的仪式,所有的狗都知道这样一个仪式。灰头——张屠户家的狗,小镇的狗中之王,把我逼得除了砖厂哪儿也去不了的狗,不需要主人发话,我自己也会去找它,我要把刀牙扎进它的大动脉,让它的血像喷泉一样涌出来,洗刷我的刀牙,洗刷我的皮毛,洗刷我身为藏獒被围攻的耻辱。
此时我嘴里的肉就变成了灰头。
“哎呦,吃得真香啊!来来来,再给你点,多吃,多吃!”
我又一次狠狠地把“灰头”咬在嘴里,用门齿切碎,用犬齿撕咬,臼齿不断地咀嚼着。
日子一天天地过着,工人们也在一天天忙活着,从白天看好像一切正常,什么也没有发生。但白天和晚上的一切是不同的,从我夜晚不再跳出笼子时就不同了,从我第一个跳出笼子的晚上就不同了,或许,从我出生那一刻开始就不同了。
既然有藏獒在,又怎么能让黑背狼犬坐稳狗王的位子?藏獒的血液在沸腾,一种狗中之王的精神充斥在我的灵魂里,让三魂七魄变得狂热。除了自远古就在血液里的藏獒传承之外,我还有着另一个念头,作为小镇首富的看门狗,我应该理所应当地成为小镇的狗王,为我的主人赢得这份荣耀。
我缩在砖厂里不出去,无论白天和晚上,活动的范围就只有钢筋铁笼,笼子里的狗窝,狗窝外的笼子。我开始舔伤口,伸出又长又粗糙的舌头不断地舔,直到伤口被舔平,皮毛油亮又有光泽。
我在等,等什么我也不知道。我等的可能是一只狗,随便一只狗,像阿吉那样的狗,又或者是大黄和小黑,它们会给我一些消息,不知是好是坏的消息,还可能是狗王灰头,我从未见过的狗王灰头……我也不知道我在等什么,可能,是人类冠之以机会二字的东西。
这几日我心绪不宁,在笼子里前前后后,左左右右,转个不停,不得消停,反馈给我主人的信息就是我食量骤减,怀疑我长了蛔虫,喂了一种药丸,拉得我肠子都要出来了。
狗味,一天比一天重,我真的不知道它们想做什么,难不成还要跳到笼子里咬我吗?
这一条早上,我从睡梦中醒来,凌晨四点左右,天只蒙蒙亮,往常的这个时间我还在梦里,是绝起不了这么早的。今天跟平时不一样,我是被一股子既亲切,又不友善的味道呛醒的。这是什么味道,臭烘烘,热乎乎,单是闻起来就能有毛茸茸的感觉。这是狗的味道。
此时的砖厂,虽然工人还一个也没来,打更老头也还在休息,但是这儿绝不冷清,正相反,热闹非常。
我睁开睡眼,驳杂的眸子立刻灌注上精神,抬眼望去,狗啊!全都是狗啊!各种各样的狗!几乎全镇的狗都聚集到砖厂了,这么多狗聚集在这里要做什么?老实说,它们的行为就连我这个藏獒也摸不着头脑。
所有的狗都在做一件事,动作虽不太整齐,但很一致,都眯了个眼睛,耷拉着耳朵,身子卧倒,呼呼大睡。
它们睡得到处都是,包括制砖的机器,砖垛,我主人常坐的台阶,就连我笼子的四周也睡了一圈。
虽然我搞不清楚它们到底要做什么,可我知道我现在必须叫醒它们,砖厂的工人马上就要上班了,制砖的机器也将隆隆作响,它们睡在这里,我真不知道我的主人看到这一幕会是什么反应。
“嗷!嗷嗷!”
我站起身子,对着这满院子的睡狗大声叫了两声。我相信藏獒的叫声会把它们从睡梦中唤醒,等它们清醒了,让它们做什么谈什么条件也好办得多。
满院子的睡狗就像死狗一样,毫无反应。我咬紧了牙,愤怒在不断地滋长,故意的,它们是故意的!
“嗷!嗷!”
我提高了声调,叫声里尽是愤怒。你们装睡,在我的家里装睡!一群小破狗在神犬藏獒的家里撒野,不可原谅,绝对不可原谅!
“你们别装睡了,有话就快说,别在我家里撒野!起来,起来,快起来!”
没人搭理我,鼾声一片。这又哪里是鼾声?这些家伙的呼吸又有几个是均匀的?装睡,全在装睡。这个狗王也真是有办法,这种招数都想得出来。我有心出去用刀牙把它们从砖厂赶走,维护我看家狗的荣耀,可我不能,不是因为我惧怕离开笼子以后,会遭到这一大群狗的围攻,藏獒的骨子里就没有惧怕的字眼,而是我怕被主人看到我能离开笼子把钢筋笼封顶。
我拼命地叫喊,挠墙,抓地,撞笼子,可这些都没用,这些连打更老头都吵不醒,笼外那群狗睡得香甜。我拿它们一点办法也没有,我只好瞪眼看着。
“啊!”
一声惊叫,先来的工人看到了这壮观的景象,惊得不知说什么好,站在院门口不敢进来。工人越积越多,人多力量大,这是谁都懂的道理,在门口工人积聚了一定数量以后,我的主人终于被请来了。
老王昨晚看来没少喝,眼泡儿肿得通红,但很精神。看到院子里这般景象,略有些惊讶,不过只是一瞬间,我的主人就是我的主人,比一般人要强得多,马上恢复了冷静,转身就走,谁也不知道他去做什么,工人们只听到他留下的一句:上午放假,工钱照发。工人们高兴得忘记了这些狗,用风一样的速度散去。
一会儿,我的主人回来了。他带回了一个人,他的好朋友张屠户。张屠户带着一只狗,小镇的狗王灰头。
“我说老王啊,你家那只藏獒也不行啊,你看看这满院子的狗,到底还得咱家灰头来把它们整走,来,灰头,把这些狗赶跑让老王头看看是你厉害,还是他那藏獒厉害?”
灰头,一只黑背狼犬,血统纯正,长得非常健壮,个头都要赶上我了。这些不重要,重要的是它那双精光四射的眼睛,琥珀色的,没有一丝杂质。还有就是它身上那种强大的气场。
“汪!汪!”
狗王一令,莫敢不从,群狗如游鱼般退去,引得主人啧啧称奇,张屠户得意不止。哼,这有什么奇的,又有什么得意的?都是它指使的。
狗王看着我,不说话,良久才说道:
“今晚到镇西的荒地来,你要是个藏獒,你就来。”
我要去,我必须去,因为藏獒的尊严不容践踏,这是我父亲赋予我的名誉,还因为它们会影响到我主人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