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了獒群这么久了,无论是什么时候,无论是怎样的敌人,冲锋陷阵的总是獒王,也只有獒王,其他藏獒从来没有过出手的意思,我甚至怀疑过是不是因为这样大家伙才选它做獒王的。那些藏獒们,我一直不知道它们在这个獒群里担当的究竟是怎样一种角色,混口饭吃?还是天生愿意出来给人家当背景。今天我了解了,它们除了作为獒王浴血奋战的背景之外并不是一无是处,在这个獒群里,它们有其他作用,我正在亲身感受着。
一群藏獒把我围了一圈,我在中间,摆出了防御的架势,可是没用,我能防得住一个方向,两个方向,三个方向,但我防不住所有的方向,巧的是,它们封住了所有的方向。它们龇着牙,挥着爪,跃跃欲试地想往前扑,好让我见识见识它们的战斗力,它们的凝聚力,它们的一切力量。它们精力充沛,它们信心百倍,我想它们平时怎么也不出手,恐怕就是为了有这么一天吧。
獒王在远处看着,依旧是一身白色,看起来是那样的圣洁。群獒暂时还没有朝我扑来,它们恨不得咬下我的肉,放干我的血,一根根吮吸干净我的骨头,而不让我的一块肉进到它们神圣的食道。藏獒们的想法很单纯,不能让一个串儿侮辱了藏獒神圣的名字,这名字让它们光荣,让它们狂热,让我痛苦,让我悲哀。它们没有扑过来的原因不是它们能够克制,也不是宅心仁厚地想要放我一马,而是命令还未下达。
它们前面领头的是獒王钦点的专门对付我的大将,我的父亲。
“孩子,你就听爹一句劝,老老实实听獒王的,獒王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没你的坏处,何苦像现在这样,要知道,你可是藏獒啊!”
藏獒,没错,我是藏獒,做藏獒光荣,做藏獒痛苦,我不想再做藏獒了,及不上一只狼逍遥自在。这些话自然是不能说出来的,否则无论有没有听到命令,那些狂热的猛兽都会马上冲过来把我撕成碎片,獒群对背叛者的态度一向如此。我例外过一回,不知道能不能例外这第二回。
“父亲,您不用再劝了,我是不会帮它的,无论如何都不会。獒王,动手吧。”
獒王叹息,更加无奈。它朝父亲眨眨眼,点点头,意思是父亲该动手了,带着大家一起教育教育它刚刚相认的亲生儿子。亲情是不掺假的,虎毒不食子,父亲怎么也对我下不去手,就算是獒王的命令,它也选择了假装没领会,站在獒群头里左顾右盼。
父亲能为我做到这样,我真的很感动,它爱我,它是我的父亲。父亲的意思獒王又怎会不明白,獒王瞪了父亲一眼,父亲还是装作看不到,獒王终于表现出了严重的不耐烦。
“老黑,该动手了吧,大家这是替你教育孩子,你怎么也该身先士卒吧?”
獒王这话虽然看似合情合理,可那语气里的威胁意味却是浓得惊人,让我觉得如果獒王的声音再大一些父亲会直接被吓瘫。父亲不能再装了,它走过来,咬了我一下,不疼。这么近,我看得到它在哭,嗓子已经因为流泪而破了音,他还是劝着我:
“孩子,听话,别犟了,这样没好处!”
我固执地摇摇头,雪山被染红变成血山可不是我想看到的,哪怕我的血先染到这雪山上,谁知道獒王会对乌金做些什么?看白爪的意思它对乌金颇为尊敬,我可不想看到獒王又做出什么疯狂的事。
父亲不痛不痒地挠了我几下,咬了我几口,我还是老样子,獒王又道:
“老黑,你别光一个人上,别累着了,大家伙都在那站着等着帮你呢,你快叫大家一起来呀!”
獒王这么一说,那些藏獒几乎就要立马扑过来,它们好像无数扇叶,相互摩擦着,嗡嗡的,让人心烦的背后有着强大的绞杀力。
父亲闭上眼睛,泪水滴在地上,融化了积雪。它很为难,它不愿这么做,可它又必须这么做,即使是亲骨肉,也要亲手去绞杀,这是藏獒这个群体赋予它的任务,也是它的生存之道。
“大家,上吧,帮我老黑劝劝我儿子,别伤了它,也别伤了咱们藏獒的和气。”
父亲的话语很低,很是谦卑。我的心也随着它低沉的话语慢慢沉下去,慢慢冷了。这就是我的父亲,我从小崇拜到大的父亲。我已经不想反抗了,反抗又能怎么样?我的主人是雪山上的屠夫,杀害了无数生灵,我心中的女人是个人类,它的世界里我甚至连做背景都不够格,我的父亲……我崇拜了这么多年的父亲……居然要带着獒群跟我兵戈相向!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无趣的生活就是这样,到另一个世界去才是解脱,不用再面对这么多我在乎的人,这才是解脱。
父亲委婉地下命令了,群獒并没有马上动手,它们齐刷刷地回过头,看着獒王,待得獒王微微颔首,这才齐齐朝我冲了过来,撕咬我的身体,把锋利的藏獒刀牙嵌进我的肉里。求生的本能让我有所反抗,我也咬伤了它们些许,不过与它们对我的伤害相比忽略不计。唯一让我欣慰的是父亲并没有亲自动手,它站在战团外,满脸痛苦地看着。
如果父亲也加入进来我是绝对不会还手的,那样活着本身就已经完全变成一种痛苦了。
它们不知咬了我多久,直到獒王下令才全部散开。我觉得自己几辈子的血都在这场撕咬中流干了。我的身体残破不堪,我的心千疮百孔。莫说是藏獒,现在只要有只像小狐狸那样水准的野兽朝着我的喉管来上一下都能要了我的命。我瘫在地上,血肉模糊地看着獒王,我都这样了,它还能怎样?
獒王笑笑,还是那么霸道十足,为了那个梦,它能做一切不愿做的事,只为雪山永远和谐。它没有跃下它专属的高地,隔着那么远指挥着父亲。
“老黑,这孩子太不听话了,大伙下手有些重了,活不了了,你咬断它的脖子吧,给它来个痛快的。”
父亲看着獒王,双眼通红,满是血丝,它毫不犹豫地跪下了,哽咽着:
“獒王,我看这孩子伤得不重,还能活,能不能放过它?”
獒王的声音大了一倍,震得耳朵里嗡嗡作响,怒斥道:
“什么?你的意思是我獒王还不如你判断得准?还不快去!给你儿子来个痛快的!”
父亲看着我的一副惨相,它又怎么真的下得去口,儿子的鲜血又怎么在父亲的口中流?
“獒王……要不,您换个别人去做吧,我下不去口!”
獒王哼了一声,嗔道:
“我好像并不欠你这个人情,大家也不欠你,这种事做父亲的不去还要谁去?别告诉我你儿子这么痛苦你都看得下去,就算你看得下去,我们也看不下去了,还不快去!”
父亲为难,我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如果我现在能动,我一定自我了断,给父亲省了这样的麻烦,也给我省了这样的痛苦。活着的动物都是在纠结着,无一例外,果断是草率的人都有的品格,而慎重的人多半心底懦弱,但慎重的人往往更被人喜欢,因为众生的心都是一样懦弱。父亲懦弱地不愿意咬破我的喉管,我也懦弱地不愿意看到自己被父亲杀死,我们都是如此懦弱,又都是这样无可奈何。
父亲站在我面前艰难地抉择,我瘫在地上苟延残喘着,时间这时候仿佛静止了,应该被死神召唤的我也奇迹般地坚持着,好像父子终须有一个终结,我被父亲咬死已成定局。
终于,父亲下定了决心,它转向獒王,挺直了腰板,身上的气势又上了一座山峰!这才是真正的藏獒,这才是真正的父亲,我幼时对父亲的盲目崇拜又回来了!哪怕父亲的对手是天下第一的獒王,我也觉得我能看到父亲胜利,担忧都深深地埋到心底了。
“獒王,谢谢您,我听您的这就给我儿子一个痛快!”
挺拔的身躯,庄严的誓词,为的就只是给獒王表忠心?刚刚的一切想法都没有了,现在的我什么也不想,虽然生命仍在,却也如同死了,一切都不重要了,什么也不想了。
父亲走近我,磨损严重的刀牙刺进我的喉咙,顿顿的、痛痛的,我却一点也感觉不到,世上也许已经没有串儿这只藏獒了,有的只是一个躯壳,或者躯壳都说不上。
我的血流到了父亲的嘴里,它终于咬进了我的喉咙,把那里咬得血肉模糊。
我就躺在那里,我不知道我是活着还是死了,不过我的身体不能动弹,呼吸停止,我的心已经冷如死灰,被自己的父亲亲口咬死,想来我是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