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父亲双眼睁开的那一刻,我惊呆了。这双眼睛虽然也很有神,但却跟我的想象相去甚远,我甚至有了父亲这双眼瞎了更好的想法。我有想过无数的颜色,想过瞳孔和眼白的各种光泽,甚至父亲眼睛里的血丝,这些都在我的想象之中,可我怎么也想不到,父亲居然会是这样一双眼睛。
父亲的眼睛没有像獒王那样精光四射,锋芒胜剑,也不像白爪那样,幽如深潭。它的眼睛说不上有神,也说不上空洞,就是普普通通的一双眼睛,这双眼睛给了我巨大的刺激。父亲的这双眼睛,不是世间任何一种已有的颜色,让我既熟悉又陌生,这是我从未在现实里见过的色彩,可它却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老友,甚至决定一只藏獒的命运、地位和屈辱。
这双眼睛的眼白没什么特别,血丝也很少,也许是经常在山洞里睡觉的缘故,保养得很好。而那瞳孔……瞳孔的底色是琥珀色,一个原本就不是特别纯净的颜色,也是大多数狗都有的瞳孔颜色。父亲的瞳孔并不是单纯的琥珀色,琥珀色上,还有着一丝丝裂开的灰色,虽然很淡,也不影响视力,但这在藏獒中是一种洗不去的烙印,代表着这只藏獒血统不纯。
真想不到,我是个串儿,我的父亲也是个串儿,我竟是个串儿生出的串儿,我可能连杂种都不如。想到这里,我落泪了,头脑中构思了不知多久的父亲形象烟消云散,一座支持了我这么久比藏獒荣誉还要高的山轰然崩塌,我却没有泰山崩于前而不动的淡然。我的眼眶都快瞪出血来,直勾勾地看着那只给我生命的藏獒,是该感激它还是该恨它,或者装作不认识一切的关系,让它风中烟消云散?这一刻我真的犹豫了。
我不是圣人,我也有我的愤怒,我的羞耻,我的虚荣。这些东西足以让一个正常人发疯,也许只有圣人才能抵制住一切不良情绪的控制,永远保持真正的自我,可我不是圣人。这一刻的我真想就这么转身离开,假装什么也不知道,人心都是肉长的,人血都是暖的,就算我不是圣人,那又怎样?不是圣人就能忘了父母的生育恩德吗?不是圣人就可以因为自己的亲生父亲眼睛是这样就装作不认识吗?不是圣人就可以心安理得地给自己的一切罪恶找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吗?不能这样,绝对不能这样,它是我父亲啊,狗娘多爱它……
我恭恭敬敬地走到父亲面前,对着它低下头,哽咽地叫着:
“父亲!”
父亲看看我,嗅嗅我,眼圈也红了,只这一嗅就能知道我是它的亲骨肉。父亲站起身,刚想过来蹭蹭我,转而它就看见了我身后的獒王,马上便舍了我跑到獒王跟前,低着头,摇着尾巴。
“獒王,您也在呀!属下拜见獒王,您交给我的任务我每天都努力去做呢,可没有半点折扣啊,獒王!”
獒王比父亲要高出好几个头,全身圣洁的白色,一双黑眼好似利剑,整个人不怒自威。它看看我,又看看这山洞里的情形,用民不聊生来形容也不为过。最后,它的眼睛盯在了父亲的身上,像吐钉子一样地说道:
“我让你留在这里照顾它们,你就是这么照顾的吗?像什么样子!你对得起獒群吗!”
獒王全身的气势在这一瞬间都压在了父亲身上,把它的脊背压得更弯了,诚惶诚恐,尾巴也有些打蔫了。
“獒王,实在对不起,小的有罪!有罪!这里藏獒实在太多了,小的每天出去给它们找吃的都找不够,根本就没时间收拾,小的错了,小的以后一定改!”
獒王瞥了我一眼,笑了,把我笑傻了。我的父亲怎么会是这样一种形象,怎么会见到獒王吓得连腰都站不直了,怎么会这样!刚才塌了的那座山现在灰飞烟灭,连碎石都没有剩下。
“说得很辛苦,可是我来了以后看到的却是你在那睡觉偷懒!不要狡辩,渎职就是渎职!就算食物不够,你也应该先把食物给它们,然后剩下的你再吃!”
父亲伏在地上,什么也不说,消瘦的脸上满是愧疚。从它的身体状况,能看出它在这里照顾这些老弱病残着实不易。能够维持到这个程度已经给獒群解决了很大麻烦了。
“好了,你能做到这一步着实不易,今天我带来了你的儿子,你看看吧。”
父亲这才转过身来看我,转过来的时候还偷偷看了一眼獒王的脸色。它好像很激动,却又不想过分地表达,只是说:
“你就是我的儿子?”
我点点头,喉头还是哽咽着:
“是,父亲,我是您儿子,这么多年,您受苦了!”
父亲也落泪了。想一想,也是,一个父亲,无论在外面多么辛苦,总是会在子女面前保持一个好形象,父子相认,它又怎会不落泪呢。
按照三流言情剧的套路,这个部分应该是父慈子孝,其他闲杂人等都会识趣地消失,好像从一开始就不在这里一样,这就是配角之道。而獒王显然不认为自己是配角,也没有离开的打算,它的存在感永远那么强烈,任何人都没法忽视它。
“父子相认,好事好事!”
父亲憨憨地笑着:“全亏了獒王照顾。”
“老黑,我现在要拜托你一件事,不知道你是干还是不干!”
既然獒王有吩咐,父亲自然是干的。父亲赶忙跑过去,又是点脑袋,又是拍胸脯的,一口答应,还下了许多保证,就算这时要它上天揽月下海擒龙它都绝不推辞,与獒群中藏獒的狂热一般无二。獒王看看我,神秘一笑,也不管父亲,又道:
“没关系,这事还不急,我们先回獒群再做打算。老黑呀,这么多年你看着这山洞也不容易,从今天开始你就不用看了,回到獒群吧。”
没有一只藏獒会愿意看着这样一个山洞,能离开这里,父亲自然是千恩万谢,又是一番吹捧,直把獒王捧得是天上少地上无,仅此一个的明君。看到这一幕,想想东北家中的狗娘,想到小时候狗娘说起父亲时那温柔的情态,我的心酸酸的。藏獒两个字,骗倒了多少人?又想想那时候镇上的狗仅仅因为我是藏獒就让我当上狗王,想想那个不把我放在眼里的灰头,我不禁又是苦笑,藏獒的荣耀,害苦了多少人。
獒王带着我和父亲急匆匆往獒群赶,獒王很快便会派其他藏獒来照看这些老弱病残。
我们就这样回到了獒群,藏獒们用异样的眼光看着父亲,用更加异样的眼光看着我,让我们很不舒服。獒王又习惯性地登到了高处,当着众獒对父亲说:
“老黑,你儿子知道我想知道的东西,也有能力帮我的忙,可是它不告诉我,也不帮忙,现在我拜托你管教管教你的儿子,让它配合我。”
獒王,带我见父亲原来就为了这个,真是个聪明的獒王,不惜放下身段也要达到目的的獒王。我突然觉得白爪输给它输得不冤,獒王有心计,能看清形势,又有力量,能不择手段。而白爪,太过骄傲,以至不屑于使用很多有效的手段,白爪输得不冤,一点也不冤。
父亲听了獒王这话,马上转过来恶狠狠地瞪着我,此时獒群微微有些躁动。
“逆子啊!獒王让你帮忙那是你的福气,你怎么还敢不帮!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爹?快去,给獒王赔个不是!好好帮獒王的忙!”
老实说,父亲的威严在我的心里已经碎了,土崩瓦解,我对它甚至还有些微的鄙视。要我听父亲的话,违背自己心意,我又哪里做得到!
“父亲,獒王的忙,我不能帮!”
父亲赶紧又看了一眼獒王,那只雪山上现在唯一白色皮毛的王者似笑非笑,好像一切都不重要,它需要的只是一场好戏。
“你这逆子,獒王怎么会错,快帮忙!”
父亲劝了我半天,其间对我的称呼都是逆子、不孝子之类,让我不知说什么好。见劝我无用,父亲对我又是抓又是咬,虽然没用什么力,却也让我头疼万分,哪怕我知道它是为了我好。
这位老人演了半天的闹剧,獒群的躁动更大了,事已至此,再无退去的可能,獒王开口道:
“老黑,看来你是管不住儿子了,不过不要紧,我们这里有这么多的兄弟,都是它的叔叔伯伯,今天就让大家一起来帮你管管你的儿子,由你调遣,用咱们藏獒的方式管管你的儿子,你说怎么样?”
群獒摩拳擦掌,父亲面露难色,显然是在为我担忧。即便形势逼人,可父爱是真的,是无法改变的。父亲犹豫不决,没有马上回答獒王,獒王有些不悦,又道:
“怎么,老黑,你不愿意吗?”
父亲又趴在了地上,声音颤抖着:
“谢谢獒王,我愿意,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