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来不知炼狱为何物,只因我本生自牢笼炼狱之中。如果要让这样的我感受到煎熬,只能把我丢进炼狱之炼狱。我一直认为人世间没有比炼狱更加可怕的东西,如果有,那也只是像白爪那样可怕的人物,只有它才会比炼狱更让人害怕,除此之外,再无其他。而现在,我每天每时都生活在炼狱之中,虽然没有油锅、拔舌和拷打,有的只是看不见的炼狱之火,给我看不见的痛苦。
藏獒的聚集地,依旧是那样等级森严,一点也不能逾越。最中间最舒服的位置是獒王的,永远都是,即使獒王不在也不能有其他藏獒去占据,除非它想承受整个獒群的怒火,挑战獒王权威。好像有一张无形的罗网,束缚着这一群藏獒,任何一只,都不能突破这道限制,所有藏獒的手脚都缠着看不见的锁链,有时没有重量,有时重逾千斤。
“喂!串儿,再往洞口去一点,把洞口的风都挡住,都吹到我这里了,你这门卫是怎么当的啊!真是的!”
我没有答话,默默地往洞口挪了挪,挡住了从洞外吹进来的寒风。獒王也在洞里,这一切它自然是知晓的,可它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地趴在那里,双目微合,不知道在盘算着什么大计,或者在做着什么美梦,对我这边的事不闻不问。我真的很怀念在狼群里被白爪看重的日子,受冻站岗从来都是派不到我头上的。而在獒群里,我就是一个被派在洞口站岗的挡风石。
看向外面,一片黑暗的夜,即使是地上纯粹的白雪也照不透的夜,各种黑暗交连拼接,拼成了如我们所见的无尽的黑暗,这其中有什么,看不出,拆不破。也许所有的东西本就是铁板一块,所有的人所有的事都是一个整体,只是因为一些别的东西,大家才认为应该把一切割裂开来,最终,就是现在这个世界。
我不明白,獒王为什么要把獒群的驻地从草原迁到雪山,在我心里,我非常抵触这件事,毕竟白爪尸骨未寒。
每当人迷茫的时候,总是会胡思乱想,或许会有什么巧妙构思,又或许会有什么惊人的发现,但大多时候,都只是胡思乱想些不可能的荒唐事,或者把现实中的问题简单变复杂,复杂变更复杂,最终让自己更加痛苦。这个时候最好的选择其实是躺在那里痛痛快快地睡上一觉,遗憾的是这个时候无论是人还是藏獒根本睡不着。
我有些分不清我到底是狼还是藏獒,现在的我,如此怀念在狼群里的那段生活,哪怕它们是狼,可它们活得要比这些藏獒潇洒,尽情奔跑,快意恩仇,也许这才是我向往的。不过造化弄人,我是一只藏獒,也只能是一只藏獒,可笑的是獒群里没有人叫我藏獒,而在狼群里我的代号就是藏獒。
有多少的事,看似理所当然,但我们认真思量之后才发现,这真是最大的讽刺。
天光从地平线以下的另一个世界慢慢亮了起来,藏獒们也随着天光起来,开始了新一天的生活。自从狼王被獒王杀死,藏獒们的活动范围就扩大了一倍还不止,原本藏獒是草原的守护者,现在,藏獒的地盘扩大到了整个雪山草原。
獒王永远都站在高处,俯视着自己这些族人。獒王是虎头雪獒,有着藏獒最纯净的血统,它最高贵,也最强大,所以才做得了獒中之王。余下的藏獒成圈状围在獒王周围,一圈套着一圈,大圈套着小圈,圈圈环绕,亲疏一清二楚,而我就在最外围的一圈。
“兄弟们,多少年了,雪山一直笼罩着杀戳的阴云,纷争不断。狼用尖牙利爪制定了一个所谓规则,暴力下的安宁,是真正的安宁吗?现在,暴力下的安宁被打破了,雪山这个大舞台,终于轮到我们藏獒出场了!我和你们都热爱生命,厌恶杀戳,可不杀掉所有威胁雪山安宁的猛兽,如何创造一个没有杀戳没有纷争不用暴力维持的和谐世界!藏獒终极梦想,即将实现。你们,有信心吗?”
“有!”
藏獒们的口号喊得整齐,獒王身上的白毛也更加晶莹了,散发出神圣的光芒。不只獒王,所有藏獒都一样,在这整齐的口号声里,变得神圣了。藏獒是雪山草原最神圣的种族,几百年来都为了一个崇高的理想奋斗着。只有这样神圣的种族才会有这样美好的理想,又或许是藏獒的终极梦想把藏獒变得神圣。
獒王高高在上,它只听得到下面整齐的回应,感觉得到它无上的权威。而我在獒群的边缘,既在獒群之中,又在獒群之外,只有我这个位置,才能清楚地听到獒群对它的应和声。除了绝对的信念、绝对的理想,还带着绝对非理性的狂热。
简单的动员之后,獒王就带着獒群开始了雪山征程,我也在其中。其实,獒王并不需要它身后的獒群做什么实质上的事情,只需要它们咧开嘴,龇出尖尖长长的犬牙,瞪开愤怒的双眼或者单眼,弓起有力的腰背,做出一副欲扑出去的样子,这就够了,实质上的东西,那些吓破了胆的野兽,自有那只白色皮毛黑眼睛的魔鬼去收拾,我们要做的,只是一块生动的背景。
在生命中,我从未觉得自己如此像一个看客,无论是在前面浴血杀敌的獒王,还是后面做出愤怒模样张牙舞爪的群獒,一切对于我都是前所未有的清晰。它们的喜怒哀乐,生老病死,都与我没有半点关系,我只是在这里默默看着,陪着它们做出这种狂热的表情,发出和它们一样呜呜的声音,看着它们的所作所为。也许现在的我真的不算是一只纯粹的藏獒,我的血液里没有忠诚的狂热,身边的藏獒似乎与我毫无关系,我只是一个看客。
我能理解藏獒的终极梦想,却不认为它真能实现;我知道狼创造的规则,却又对暴力的作品缺乏信心。我像藏獒,也像狼,我是串儿。
我在獒群里,融入了集体,失去了个体,现在的我不再是串儿,我只是獒群的一分子,要为獒群负责。说得干脆些,我只是獒王身后那块华丽背景的一抹油彩。当初加入獒群我不后悔,我想做一只真正的藏獒,追逐藏獒的终极梦想。可獒群对我近乎冷漠,只獒王友善又有何用?藏獒的终极梦想,亦如镜花水月。我不愿做一块毫无意义的幕布,我后悔了……
每只藏獒都有自己的生命,就像狼一样,生而自由,每一只藏獒都应该去书写自己的传奇,每一只!
我现在想逃。
跟着獒王战胜了许多雪山上的猛兽,无一例外,獒王获胜,对手非死即伤,手段狠辣。其中不乏有白爪当年的盟友,见面之时,难免尴尬,不知怎么办好。而獒王不愧是獒王,它总是能适时地抓住机会,一口咬断对方的喉咙,不需要对方放出场面话,也不需要辩解,更别提什么投诚,一派的铁血政策。在这种打法下,雪山很快就安定了,藏獒成了雪山的守护者,狼群犹如尘沙,烟消云散。
别的藏獒怎么想我不知,我只觉得藏獒现在的做法与狼无多大差别,我想獒王也有类似的念头。
我无时无刻不想逃走,逃离这些跟我流着一样血液的亲人,逃到远方,一个没有藏獒,没有人类,没有狼的地方,我能远远望见李若兰却又让她看不到我的地方。
如果人爱上了他不应该爱的人,朋友会劝他,有一种爱叫放手。如果藏獒爱上了人类,它不能告诉任何的朋友,只能自己告诉自己,根本没有这种爱。
我就在这种胡思乱想外加纠结的心境中度过了一段时间,每天打打杀杀,守门挡风,过着浑浑噩噩的生活。每天的对手有些是生面孔,而大部分都是白爪的故交,我只当作不认识,没看见,任凭獒王戳穿它们的心脏,咬碎它们的喉咙,我不闻不问,安心做一个华丽又生动的背景,一切都与我无关。
就这样,过了好久,好久……
“你确定你要逃走吗?”
我背对獒群,已经向外面迈出了逃离的脚步,在我的身后,没有大批藏獒,只有一个雪白的獒王。獒王叫住了我,它的声音依旧浑厚威严,让人心生畏惧。我不由得停下了步子,收回了逃走的脚步,回过头看着它,混沌不堪的双眼对上那一双黑得纯粹黑得发亮的眸子,虽然肺腑都在颤抖,但并未因獒王在这里而软弱。
“是的,獒王,我想离开这里,这里不适合我。如果獒王想要杀了我的话,尽管动手吧,我不会退缩的。”
喜怒无常也许是每个成功人士共同的特点,白爪如是,獒王亦如是。它静静地看着我,眼睛里没有平时那种剑一样的锋芒,良久,它笑了。
“这样还算你身上有那么一点藏獒的勇气,好,我可以放你走,不过你未必会走。”
獒王的笑好像牵动着我的心,让我不安。
“獒王,谢谢你放我走。”
我不想追问什么,好奇害死猫的道理我懂,猫有九条命,藏獒就只有一条命,好奇连猫都能害死,别提藏獒了。
我疾步离开,獒王只轻飘飘的一句话,就把我拽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