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原以为白爪的埋骨地这世上只有我和小狐狸两个知道,再不会有第三个找到这里,哪怕别人踏在上面,也不会知道这就是一代狼王白爪的埋骨之地。而现在,就有第三个在这里,紧闭双眼,迎风而立,身上自带了一种哀伤的气息,与地下的白色灵魂相衬相依。
埋在地下看着我们的是一只狼中之王,来凭吊它的怎么也该是一只狼这才符合他的身份,可今天来的不是狼,而是一只与白爪毛色一般无二的藏獒。
獒王站在那里,那两只黑亮的眼睛紧紧闭上,獒头昂起,傲然而立,仿佛这世间的一切都是虚幻,只有它站在那里的獒王才是真实的。我还像第一次见到它时那样,呆呆地看着这个全身没有一丝杂质的王者。獒王跟白爪太像了,都是一身雪白,都有一双与雪白皮毛极突兀的眼睛,让人捉摸不透。虽然獒王跟白爪一样的捉摸不透,虽然它们的行为有着许多相似之处,可我还是能够清楚地感觉到,它们脑子里在想的东西是不一样的,一点都不一样。
“它死的时候都说了些什么?”
獒王两只锋利的黑眼盯着我,刺得我灵魂生疼。我身上流着藏獒的血,服从獒王的命令是天经地义的,可白爪死前所托付的,并不是都能说给獒王听的,就如他让我去找乌金,这是绝对不能跟獒王说的,如果说了,不知道会出现怎样的结果。
可这是獒王,如果我不实话实说,藏獒的忠诚、藏獒的骄傲,又该到哪里去寻!第一次,我感觉到藏獒这血统是一圈如此大的束缚。
我哼哧了半天,就是什么也没说出来。獒王没有白爪那种等人想下去的耐性,一双黑色的利剑狠狠盯着我,看得我毛根都立起来了。我大脑一片空白,真的不知道该跟它说什么,就算它这样看着我,我也只能左顾右盼的,保持着尴尬的沉默。
“不说……这就意味着你和那些狼有着见不得人的勾当喽?串儿是吧,要知道,就算你不是真正的藏獒,我也绝不允许跟狼勾结的家伙活在世上,玷污藏獒的威名!你……还是不说吗?”
藏獒,一个神圣的名字,代表着忠诚勇敢,还有力量,是无数代藏獒用鲜血和痛苦换来的,不容许任何人玷污。越是贵重的奖牌,就越是沉重,戴在头顶就越是不稳。我是一只藏獒,本应为藏獒这个身份而荣耀,可这么久以来,藏獒两个字带给我的却多是纠结和痛苦。如果老天再给我一次选择,我真的不知道我还要不要做藏獒,并不是因为雪山上这种舔血的生活,而是眼前一片迷茫的前途让我害怕。忠诚和勇敢,藏獒烙在骨头上的两种至高品格,在现在的我看来,是如此的虚无缥渺。也许是白爪改变了我,但一只狼又怎能轻易改变藏獒的信仰呢?
也许直到今天,我还是一直在臆想。我只觉得服从主人便是对的,却一直没有找到藏獒真正的信仰。
我面前还站着整个雪山草原最强大也最可怕的獒王,我必须把这些可怕的念头抛出脑袋,小心应对。獒王的威胁并不只是简单的一句玩笑,如果我不说,它真的会杀了我,所以我说。
“狼王它临死的时候已经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并没有太多的托付,它只留下十个字。”
“哪十个字?”
我的脑海里又浮现出白爪临死前那释然的样子,好像勘破了世界一切的奥秘,真正得到了大智慧,无论是恩情还是仇恨,都随着灵魂离开了肉体,全部一笔勾销……
“只愿风宁静,何必报冤仇。”
不知道王者是不是都有眯眼睛的习惯,以前的白爪就是这样,无论遇到了什么事先眯起眼睛,现在的獒王也是这样。它闭上了精光四射的黑眼,收敛了身上的锋芒,白色的身影就像一座雪雕孤独地立在这天地间。良久,獒王叹道:
“唉,真没想到,它就这么死了。”
我觉得獒王和白爪很不一样,如果惹恼了獒王,后果一定比招惹白爪来得可怕。我对獒王的脾气秉性并不熟悉,可不想触了它的霉头,招来杀身之祸,这种时候,最好的选择就是——闭嘴。
我闭上嘴巴装成雕像,獒王是不会这样的,见我半天不说话,獒王肚子里的下文也接不下去,只能转过头看着我,问道:
“你对狼王这家伙有什么看法?”
我对白爪的看法……我不知道该怎么说。白爪,狼中之王,在我藏獒的词典里没有一个赞美的词或侮辱的词能够真正准确地形容它,这是一只孤傲又博大的狼,因为它的孤傲少有人能理解它的博大。我有幸了解这些,可獒王能懂吗?
“獒王,我人微言轻的,看不明白,不过听狼王死前说它不要报仇,觉得它挺豪气的。”
这个回答,是能让獒王相信,并且没有暴露我对白爪崇敬的最佳回答,我偷偷瞟着獒王,不敢正眼看它,以防獒王把怒火发泄在我的身上。獒王看着我,两只黑眼闪烁着剑样的光芒,最终,叹道:
“呵呵,你说它豪气?我来告诉你,它这是傻气,呆气,蠢气!”
在我认识的所有生物里,白爪应该是最有智慧的了,一度成为指引我人生方向的灯塔,哪怕它是一只狼,可它拥有超越种族的胸襟,让我佩服。能用来形容它的词不少,诸如聪明、智慧、沉稳、深谋远虑、深不可测……这些都可以,但傻气、呆气还有蠢气,我实在无法把它们联系到白爪身上去。
我半张着嘴巴,瞳孔涣散无神,眼睛瞪得大大的,就像被抽干了灵气的小木偶,呆呆地看着獒王,这种样子,不需发问,对方自己都会忍不住为你解答。
獒王甩甩尾巴,显然是非常不满意我这副傻像,也许是太过丢脸了,它不耐烦道:
“好了,我就来告诉你,狼王它为什么呆,为什么傻!”
我还真就不知道白爪为什么呆,为什么傻。
獒王它头昂得更高了,脸上的表情也更加高傲,更加的霸气凌人,让人心生匍匐之欲。
“只愿风宁静,何必报冤仇。狼王临死的这句话,说得确实好听,可是它以为它是谁,以为它有多大能力,不给它报仇就能换来雪山草原的宁静吗?笑话!它不过是一只狼,想用它那脆弱的爪牙创建一个弱肉强食的规则世界,这简直是胡闹。诚然,雪山草原需要秩序,但绝不是这个建立在暴力之上给人痛苦的狼之法则,而是一切生灵平等,从心中生发对雪山草原的大爱,减少争斗杀戳,自然形成的秩序。白爪,它的心是好的,只是太呆太傻了。”
我明白,可又不明白,我究竟明不明白,谁又能明白?獒王讲得虽然语气蛮横霸道,却也不无道理。用暴力建起的秩序,带来的只有痛苦。而由所有生灵对雪山的爱建立起来的秩序,一定无比美好。可是这可能吗,那些猛兽心里真的有善的种子吗?獒王的话虽然勾勒出一个美好雪山,却太过梦幻,做起来比武力维持更难。
这就是藏獒的终极梦想吗?
我不知道该相信谁的理论,白爪和獒王都有它们的道理,但相比之下,白爪更加现实。大家的目的都是一样的,让雪山安宁美好,只是狼与藏獒走上了两条路,没有殊途同归,反而越走越远。老实说,现在我更倾向白爪,可獒王心中的那个爱之雪山却又如此超越真实的美好。
“明白了,獒王,我明白了。”
我表现得足够温驯,獒王满意地点了点头,露出了平易近人的微笑。
“串儿,你想不想做一只藏獒?”
若是以前,我一定会不假思索地点头狂喜,可是现在,我不得不琢磨。就连藏獒的王者獒王都无法让我完全信任,我真不知道我成了什么。藏獒?还是狼?抑或是像白爪那样像狼又不像狼的家伙?无论我是什么,面对獒王,我都要点头,严肃道:
“獒王,我想要做一只藏獒!”
獒王对我更满意了,笑容更加亲切,亲切程度几乎让我觉得我身体里不是只有一半的藏獒血统,而是全部。
“好,很好,近些年来藏獒越来越少,养的藏獒更是没有,都已经产业化,就剩下这么一些野生的藏獒在草原游荡,而且越来越少,都快绝迹了,你的加入大家会很振奋的!”
我这是刚出狼群,又要入獒群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