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是上天的恩赐,是动物区别于草木竹石真正的高贵之处。无论身体多么强壮,终究有更加强大的力量能将之毁灭,那就是无处不在缓缓旋转的岁月车轮。而这世上唯一不会被岁月消磨的就是思想,它磨砺于岁月,又高于岁月,岁月是它的磨刀石。
因为有了思想这天赐的珍宝,人,或是其他一些动物,总是会表现出一些傲然。傲然于世,总会产生一种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错觉。这真的是错觉,一个人无论怎样都没法跟一个世界对抗,更别提掌握了。有多少人自以为掌握了命运,生活从此没有了乐趣,只好去掌握别人的命运,作为无聊生命最后的慰藉。着实可笑,不过是命运不屑与你一起玩生命这个游戏。命运,无所不能,无论你猜到多少,做了什么,它总能给你惊喜。或是惊,或是喜,更多的却是尴尬。
老实说,来的时候我的脑子好像僵住了一样,一切的思想记忆全都消失不见,只是在机械地念叨着我主人的名字,念啊念啊,一直念到了下意识里。我的主人就在这里,这个概念在我的脑子里已经扎下了根,所以我所有的设想都是围绕着我主人在这里这个前提。但人尚且百密一疏,何况狗呢,我还是想到了另一种结果,主人不在,什么也没有,或许这种结果我更期待,毕竟没有了尴尬,我会更好受些。可眼前这种结果,这些家伙,直让我愣在了这里,不前进,也不后退,更不向它们搭话,只是戳在这里,眼神空洞,呆住了。
这里没有主人,这个我早就想到了,能避免尴尬,倒也是不错的结果。可眼前的情况,我觉得比主人在这里更加尴尬,直接愣在了那里,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对于这里会怎样,我打算了很多,做了很多预想,就是主人和李若兰一起出现在这里我都不会愣住,或者主人带着一大群藏獒在这里我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现在在我面前的,没有再熟悉不过的主人,也没有那个魂牵梦绕的身影,更没有一大群藏獒那无以匹敌的威势。我眼前的,让我想到了白爪,狼王白爪。
雪山的基调就是白色,白色的一切都有着浪漫的情怀,会发生很多意想不到的故事。就如现在,就如我眼前这个跟雪一样白的动物,它是王者,跟白爪一样的王者,浑身雪白的獒王。它白色的毛皮让我不由自主地想到白爪,也是这样的白色,也是孤傲而立,仿佛没有什么能脱离它的掌握,更没有谁放在它的眼里。白爪这样的王者,尚且逃不过死亡,咽气在狼族老弱病残苟延残喘之地,开了腔膛,破了肚肠,寂寂埋骨于雪山。
它们这样白色的生命,好像天生就带着别的颜色所不具备的悲剧色彩,天生就是主角,活得精彩,死得凄美。白爪是这样,獒王也是这样。
獒王站在那里,地上虽然被风刮来一些雪浮在那里,但我还是看得出那盖不住的暗红血迹,想来,这就是白爪受伤的地方。
獒王没有让这尺寸地方变得千疮百孔,发泄它在已死狼王身上未发泄完全的怒气和精力,它只是站在那里,就像我站在白爪坟前一样,静静地站着,什么也不做,甚至闭起双眼,任由山风梳理他那柔顺的毛发。
想来……刚才那声嚎叫就是他发出的吧,离得远了,倒是没有分清犬吠和狼嚎,獒王叫的时候拉长了音调,倒是像极了狼嚎。
獒王的眼睛紧闭着,似乎是在感受着什么,我的脚步很轻,它应该还没有发现我。我该怎么办?是上去亲热地打招呼,顺便向它问起我主人的事,对和狼沾边的只字不提,好像一切都跟我没有关系,还是冲上前去,一脚踹脏它雪白的毛皮,质问它为什么要杀死白爪。或许,最好的应对是我装作什么也没看见,转身离开吧。无论怎样,我都会对不起白爪。拼了命上去报仇,这违背了白爪的遗愿,离开或是装作不知道,我的心又岂能安平?于是,我也站在这里,傻傻地看着这只白色巨兽,我们的獒中之王。
不知道过了多久,天色都有些黯淡了,仿佛老天不忍,用颜色奏了一首哀乐。无声的音乐里,獒王的双眼终于慢慢睁开,它嗅了嗅地上的血迹,好像知道我就在这里一样,向着我的方向看了过来。
“你就是串儿,对吧?”
最开始面对白爪,我还敢于说话,能够强作镇定,那是因为白爪是狼王,我们是敌对的,正是敌对给了我勇气。而现在面对獒王,我们藏獒中的王者,我没有任何理由与之敌对,心里全是臣服的念头,斩不尽,杀不绝,整个身子都僵住了,看起来比刚才等在那里更加傻气,余下的一点空余脑子只够回答獒王的问题。
“对,我就是串儿,獒王。”
獒王点点头,上下地打量了我一番,点了点头。
“筋骨不算强健,长相又带着呆气,能被狼王看重,你也算了不起。串儿,你来这儿做什么?”
我仍旧傻傻地回答。
“我听说主人在这里,来这里找他,獒王。”
不知道生白毛的东西是不是都有一双可怕的眼睛,白爪的双眼犹如绿色深潭,无法窥其一二,而獒王的双眼则是打磨了千载的利剑,时刻准备,只在此刻,拔剑出鞘,让雪山和草原变色。
“主人,我还以为从你跟在狼群那一刻起你就没有主人了呢!”
獒王的话让我全身都软了下来,唯独心还硬着,僵硬着,僵硬地颤抖。
“不,不,獒王,我是被狼群俘虏的,我没有加入狼群,我一直想逃出来找主人,可是一直没有机会啊!”
獒王正对着我,它双眼里的利剑直刺入我的眼睛,直接看透我的一切,可惜的是,我自己都想不透,头脑里一片混沌,它看到的也是一片混沌,要不它就可以帮我解惑一二了。
“从来只听过战死的藏獒,昂着头死的藏獒,从没听说过做了俘虏的藏獒,你觉得你开创了先例,是给藏獒长脸了呢,还是丢光了藏獒的脸呢?”
我伏在地上,再不敢说话。獒王的意思我又怎会不懂,我做了狼的俘虏,对于藏獒来说,本身就是一种背叛,一种奇耻大辱,我早就没有面目去想主人,去做藏獒。当初被狼俘虏,我也想过要自杀,可是,想想记忆中那个身影,锋利的石头还是没有割破我的喉管,现在,我……
“我……”
獒王转了过去,不再正对着我,可能是要用这样的方式来表达它对我的强烈不屑。它生得高大,比白爪要大出一圈,这样的身体转了过去必然会带起强烈的威势,我就是被它的威势震住,一时之间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好在獒王它替我说了。
“不过我决定原谅你,如果别的藏獒做了这样的事,我一定会杀了它,拿它的骨头去喂狼,不过你……我原谅你。”
我僵硬冰冷的心慢慢回暖,仿佛晚期的老病人,又找到一线生机,一颗希望之心慢慢升起。
“毕竟你不是纯种藏獒,只是个串儿,可以理解。”
我的心又沉到冰底。
獒王这么说,是对我的蔑视,比拿我喂狼还要更大的侮辱。如果说别的藏獒做了这样的事情,喂狼是对藏獒尊严的维护,是对它藏獒身份最后的尊重,那獒王给我的宽恕……是给一个杂种的侮辱。
我要武力没武力,要朋友……白爪死了,如果它不死或许会承认我是它的朋友,我这么一个东西,有什么资格对獒王的决议有质疑?我该庆幸,我还活着。哪怕我心底有着强烈的不满,嘴上还是要说:
“谢谢獒王,谢谢。”
獒王点点头,看了看那摊血迹,问道:
“你既然在狼群里待过,你应该认识这位狼王吧?”
我点点头,看着血迹,满是哀意。
“是的,我认识它,獒王。”
獒王的语气不似白爪那般刁钻,那么难以捉摸。它无论哪句话都是霸气十足,让人心生惧意,却又隐隐带着希望,只是不知为何,这句话它的语气竟是软了下来。
“唉,它现在受了重伤,也不知道怎么样了,它倒是个好对手,可惜,可惜了。”
的确,白爪是一只值得尊重的狼,无论是作为朋友还是作为敌人,它当得起獒王的叹息。
“獒王,狼王它……它已经死了。”
那两道剑一样的目光又看了过来,深深扎进我的眼睛,看透一切,确定我不是在说谎,确实看到了白爪的死相。就这样,獒王看着我,好半天才冒出一句:
“死得好!”
这一声叫好,让我真的看不懂獒王了。
“它死了,狼群就能消停多了,草原上那些牧牛、牧羊也就太平了,确实是好事。”
一切为了人类,一切为了忠诚,这就是藏獒,那我又是什么?
我看得懂獒王,就如白爪看得懂我。我现在看不懂我自己了,就如我当初看不懂白爪。我到底是什么?
藏獒?不是,藏獒应该像獒王这样;狼?不是,我身上长着藏獒的皮毛。我到底是什么?一只狗,只是一只狗……
瞬间,我明白了,我是一个串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