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想过,有一天,我要登上雪山之巅,整个草原甚至整个世界都在我的脚下。看着近在咫尺的天空,看着踏在脚下的大地,呼吸着高处清凉的空气,这一切都有着一种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痛快,有着一种在六月把自己砸进一库冰西瓜的爽意。现在,我也想登上高处,抬起头看着无论在哪里都无边无垠的蓝天,卑微地嗅着厚土万丈的大地,沐浴云海,在无人之处,大声嚎叫,无论是狼嗥熊咆还是藏獒的嚎叫,一切都好,我只要尽情地嚎,尽情地叫,宣泄着世界留在我心中的不满。
可真实的我并没有爬得那么高。我离天很远,也未登上地之高处。整天为了主人生计愁虑,无论是云还是海,就连大声嚎叫都是奢望,那会引来无数的熊还有狼。我很羡慕白爪,羡慕它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想在哪里嚎叫就在哪里嚎叫,孤傲于世,天地间再没有第二个狼王白爪。我也羡慕小狐狸,它虽然在坑里,任人宰割,但它的心要比我纯净得多,哪有这些忧愁的杂质,所以它能在坑里大吃大嚼,倒头便睡,陷阱囚笼的坑对它来说也是一处避风的港湾。
真实的我,没有白爪孤傲的姿态,无所畏惧。也没有小狐狸澄澈的心,所遇皆欣。我只是一只可怜的藏獒,甚至连藏獒都不是,只是一个长着藏獒外表流着藏獒血统的可怜虫。我满以为自己对主人忠诚,可对李若兰我又有着非分的念想。对主人的猎物,我本应不留一点同情,刀牙咬上喉咙,可我却受不了小狐狸委屈的面孔,一度萌生想要放它走的想法。这样的我,又算什么呢?不完全的野兽,不合格的狗,我在忠诚与现实间挣扎,最终会被漩涡绞死。
“小狐狸,给你的东西够不够吃,不够吃我再给你弄点来。”
小狐狸抚着自己圆溜溜的肚子,一脸茫然地看着我。两只眼睛亮晶晶,圆溜溜的,看得我只想抽自己两个大嘴巴。我还真是虚伪,明知小狐狸就快死了,还去问这种蠢问题,这算是表现我对它的关心,还是我对它的爱心呢?都不算,自诩是草原最正义最高贵藏獒的我原来这般虚伪。
“好吧,吃饱了你就睡一会儿吧,我在外面给你守着,放心吧。”
我还真是个小人,彻头彻尾的小人,做着藏獒应该做的事,却给藏獒丢人。
“你这只狗啊,真是理解不了你。既然你愿意守着你就守着吧,我要美美地睡上一觉了,希望我能一觉不起,无病无痛地睡到下辈子。”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我该做些什么,真的。
可能是因为我身上浓烈藏獒气息的缘故,坑周围一直都没有什么野兽经过,风吹过雪地,刮起的只有地上积雪。也许这是件好事,在主人到来之前我能有清净的生活,我想念主人,想念那段教书的日子。
生存还是死亡,这是一个头大的问题,不只在抉择自身命运时头大,在主宰他人命运时一样的头大。或许我们可以随意替他人选择,但良心的锁链会狠狠地扎透我们暗红色的心脏,隐隐的刺痛迫使我们谨慎选择。日后,面对小狐狸的遗骨时,我那藏獒强健的心跳会不会出现难以抑制的颤抖,我驳杂的瞳孔射出的目光,会不会带着愧疚。
我头一次萌生了撒谎的想法,不管这是否有损藏獒忠诚的声誉,对不对得起我那未曾谋面的父亲的英名。
放学了,学生们像小燕子一样飞出教室,飞向草原,飞向那个天真烂漫,没有痛苦也没有烦恼的世界。欢歌奏起,好像永不停息,越奏越远,最终停止。
李若兰微皱眉,凝脂般的脸色头一次显现出了灰暗,每一根头发都有气无力地垂在那里,整个人的精神差到了极点,想来今天的课她也是硬撑下来的。
王兵又走了。自从串儿死了以后,王兵消停了一段时间,整天躲在帐篷里,偶尔来帮他教几课书。可是没过多久,王兵又开始了他的间断性失踪,每次失踪回来还会给李若兰带礼物,有的时候是漂亮的衣服,有的时候是美丽的首饰,甚至更加名贵的一些东西。礼越重,王兵笑得就越开心,李若兰的心就越不安。好像这些礼物都是王兵凿开骨髓,熬出鲜血换来的,李若兰甚至还在这些礼物上找过血液的痕迹。
虽然没有找到自己想象中鲜血的痕迹,但她秀气的琼鼻还是嗅得到一抹淡淡的血腥气,哪怕是刚从商店里买来的衣服。
“王兵,你什么时候回来,你到底在哪里,到底想要做什么,有谁知道,或许串儿知道,可是串儿已经不在了。”
李若兰什么也不能做,即使身处一望无际的大草原,蓝天与碧草相接,有这一条不知是蓝是绿的光带,遥不可及,生存空间广阔无比,悠然天地,可她还是觉得她像一个处在深闺的怨妇。
人都说爱情是牢不可摧的,除非天荒地老,海枯石烂。其实天真的会荒芜,地也真的会老去,海枯石烂也并非不能。如果心死了,干涩的眼看天,那天就荒了,摸摸地,地老了。流一滴泪,倾尽了大海之水,一声叹息,顽石烂了。
李若兰知道自己身上发生着一些改变,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的改变。随着王兵离开次数的不断叠加,她期盼王兵回来的那颗心也淡了。少女情怀总是诗,这一首草原情诗吟来吟去,终于吟到了头,李若兰心里的柔情就这样,慢慢变硬,慢慢变淡,这是少了藏獒的缘故吗?
雪山冷风吹拂,坑里温暖依旧。也许我应该跳到坑里,去跟小狐狸作伴。去跟它挤,换来一点温暖。可我能这么做吗?在这个世界,总有人活在温暖里,也总有人在守护着温暖。看看天色,寒风又快到了,主人还是没有来。我得在这里守着主人,主人会如期而至吗?坑里,小狐狸还在蹦啊蹦的,它努力地往上跳,想要跳上来。它那小胳膊小腿,又哪里跳得上来?
“小狐狸,上来真的那么好吗?”
小狐狸在下面奋力一跳,小小的脚爪扒住坑壁,吃力地向上爬,每移动一小步,小狐狸就要花费很大的力气,被我这么一问,小狐狸下意识回答:
“你说的全都是废话,能上去,当然好过在下面等死了!”
它本来爬得就很吃力,这样一开口说话,蓄着的力一下子全泄了,一个不稳,啪的一下,小狐狸又掉回了坑底。
“你这狗,太卑鄙了,你不救我上来,我自己上去你还阴我,太可恶了!”
小狐狸在下面皱着鼻子,张牙舞爪的,好像要活吃了我。其实,它和我都知道,像它那样爬是无论如何也爬不上来的。它这奋力一跃也只是消遣罢了。
我喜欢在草地上打滚,自由地奔跑。一切阳光能照到的地方都是我所喜欢的。如果把我关在那么一个小小的坑里,就算有人每天送吃的不会饿死,闷也闷死我了。藏獒不是一个小小的坑就关得住的种族,狐狸就是吗?
如果坑里没有了小狐狸,主人可能会一无所获。一无所获,这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如果小狐狸被主人捉到了……脑子里那团暗红色的肉球又出现了,它抽搐蠕动,依稀就是小狐狸的形状。
都说意识支配肉体,现在我的意识就被肉体支配。我麻利地找了一段枯枝,叼着甩下洞去。
“小狐狸,爬上来吧!”
不必我说,小狐狸麻利地咬上枯枝蹬着小脚爪就这么上来了。
“呜哈哈!我终于自由了!”
小狐狸显得很兴奋,围着那个坑又蹦又跳,偶尔还冲坑里吐一口唾沫,看来这两天把它闷得不轻。
“喂,藏獒,你不是不救我吗?怎么又放我出来了,良心发现啦?”
这家伙,个头不大,一张小嘴倒是毒得很,不过,被它说说我的心情却是好了许多。
“就算我良心发现吧,你快走吧,我留下来等我主人。”
说着,我趴在坑边,蜷起身子。这一天我的精力消耗太大,我要养养神了。不只是养神,我还要想想清楚,怎么才算是忠诚。
小狐狸也不急着离开,在我身边拱啊拱的,拱出了一块地方,趴在我的身边。
“我看你呀,还有点良心。自己在这傻等多没意思,我就好人做到底,陪你等着吧,不用太感谢我,弄点好吃的就行!”
小狐狸还是那么可爱,一双眼睛没有半分李若兰课上讲出的属于狐狸的狡猾邪恶,圆溜溜,亮晶晶,分明是活泼和天真。
“你不怕我吃了你?”
它很鄙视地蹬着我,亮晶晶的小眼睛瞪得溜圆,里面尽是我读不出的复杂情愫,复杂中又带着童趣。这是在主人,在白爪的眼里都读不到的东西。
“大叔,这个笑话很老土,说了陪你等就等着,啰嗦什么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