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是最奇妙的东西,它无形无相,能带给你力量、金钱、友情,也能在无形之中把它带给你的这些统统带走,甚至消磨掉你原有的东西。这是个魔鬼,这魔鬼也像是海里的水,无处不在,早就是世界的一部分,不增不减,不消不磨,增减消磨的只是在时间之中的你我而已。
时间说来奇妙,其实不过是日出日落。
金色的阳光,红色的晚霞,好像九天之上泼下来的熔岩,给草原镀金,让雪山融化。白爪站在山洞口,它一身的白毛都变成了金色,眩人眼目,带着无限的尊崇华贵。可我倒觉得金色并不是最尊贵的颜色,在这雪山和草原,只有白色才是最圣洁,最尊贵的,那是雪花的颜色,能映衬世间一切的颜色。听说雪山上的狼王,草原上的獒王,都是这个颜色。
白爪墨绿色的眸子在天际金光的渲染下没有变成金色,还是那样墨绿,绿得幽暗,绿得吓人,好像这绿光看得透太阳的金光。
“嗷呜——”
狼是一种很喜欢叫的动物,孤山之巅,对月长啸,对夜高歌,就算对着太阳也是这样,狼性十足。
“串儿,你在狼群这段时间,有什么新的想法吗?”
白爪突然问到我了,自打我跟在这只狼身边,它总是会隔三岔五问我些奇奇怪怪的问题。我能感觉到,它的立场虽然是狼,却又不是一般的狼,它能理解藏獒的理想,也懂人的欲望,可它还是狼。跟着这样的狼很危险,思想一不小心便会被它同化。用武力维持秩序,虽然太过暴力,却又真的发挥着作用。
“有是有一些,只不过……”
白爪眯缝的双眼似乎睁开了一些,笑道:
“只不过什么?”
我低下了头。最近心里的想法确实很多,也有很多这辈子从未想过的东西在脑子里出现,我觉得我现在不像一只藏獒,也不像一只狼,更像一个人,却又不是完整的人,我变成一个怪物,奇怪的念头很难停下,我也只能说给白爪来听。
“只不过,就连我也不知道我该不该有这些念头。”
白爪扬扬脖子,扭过头来看着我,它很平静,身上甚至没有了一直以来的杀气。
“但说无妨,雪山和草原这么大,如果连话都不能说,那它们白长了这么大了。”
我点点头,对这种无论说什么都要把雪山和草原挂在嘴上的讲话方式我已经习惯了。
“我觉得,无论是羊也好,狼也好,什么熊和狐狸都好,大家都生活在草原上,扮演着不同的角色,共同维持着草原的规律。所以……所以……”
说到这里,我已经感觉到我所说的话开始大逆不道,这些话违背了我狗娘的教育,违背了我骨血中的烙印,甚至违背忠诚……身为一只狗,除了忠诚,活着还有别的理由吗?
“你需要说下去,即便你的话像腐烂的山怪尸体,臭不可闻,但你还是可以说下去,因为雪山和草原会宽恕你所说的一切,因为它无碍其他动物的生存。”
我想白爪是对的,我可以说下去,因为这白茫茫的世界是自由的,无论是蹦是跳抑或做其他一切事情。
“无论什么动物,只要生存着,都需要食物,杀戳并非邪恶,只是为了生存。这个获取食物的网络,就是狼一直维护的秩序。”
白爪赞许地点点头,蹭了蹭我的额头,好像是位才得爱徒的师父。
“说得对,你可以继续说下去。”
得到它的允许,我继续说下去。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这是自然给所有生命的残酷法则。无论是羊群,藏羚羊、牛,还是其他什么动物,它们都会有生老病死,只有不断的淘汰才能强壮地活下去,让族群的后代一代比一代更强!无论是狼还是狐狸,或者是其他什么食肉的野兽,你们在做的,都是把弱者淘汰,让强者活下去,这也就是草原和雪山上生灵一代比一代强,疫病减少发生的原因……”
说到这里,我顿了一顿,在白爪面前,我头一次直起身子,昂起头,让自己处于跟它同样的高度,淡淡问他:“对吗?”
白爪点了点头,绿色的眼睛盯着我的两只眼睛。它的眼睛绿得通透,意味深长,我的眼睛颜色驳杂,好像两枚杂种的烙印。可就是这样两双眼睛对在了一起,四块琥珀间,好像隐藏着雪山和草原的秘密。
“对,你说的全都对,现在你理解我为什么说藏獒是规则的践踏者了吗?”
我的反应似乎出乎它的意料,从它的眼神中我能感觉到一点吃惊。我把头抬得更高,身子挺得更直,傲然道:“藏獒是整个雪山上最神圣的种族,是神犬,藏獒把忠诚献给人类,人类是整个世界上最聪明的,所以他们拥有整个世界!我不认为藏獒错了,或者藏獒践踏了草原的规则,正相反,人类的一切都是有道理的,我相信藏獒所做的都是与藏獒身份相称的事,就像狼一样。我相信,为这座伟大雪山,藏獒绝不是漠视规则者。藏獒为雪山做的,绝不比狼少,藏獒会有藏獒的方式,藏獒的理想!”
白爪皱起了眉头,就像黑暗遇见光明时的收缩,极不舒服。自从我认识这只绝世狼王,它还是第一次露出这种表情,就像是见了对头。
“藏獒终究是藏獒,天真,倔强,都是这样。”
这是它第二次跟我谈起别的藏獒,而且带着极深的感情。我暗自高兴,在它心里,我终于跟别的藏獒一样了。
“藏獒都是一样的皮毛,一样的骨血,血统……改不了的。”
我说的话出了白爪的意料,同样,白爪也出了我的意料。它点点头,又摇摇头,叹道:
“不能说你对了,你确实不对,可是错,又说不上,也许对与错真的不重要。串儿,你看到我这一身白毛了吗?”
我点点头,白爪的白毛每一根都是那样的晶莹,尽显狼王的尊贵。就是不知道传说中的藏獒獒王,雪獒是否也有这样晶莹剔透的白毛呢?
白爪笑了,它的墨绿色眼睛眯缝着,嘴角又勾勒出一道轻蔑的弧度,就像我第一次见到它时那样,是一只什么也不放在眼里的狼中之王。
“它们就只是一些白毛而已,什么也说明不了,什么也不是。”
白爪的话让我摸不到头脑,我不懂它的意思,白毛是狼王的象征,还是白毛,还是什么呢?所有的问题纠结在了一起,在我的脑袋里打结,让我思考不出别的问题。
“串儿,你现在觉得你是什么?”
我是什么,一个最简单又最难以回答的问题,我就是我,而我又是谁?并不是每个人都能认清自己,起码我就不能。
“我是串儿,一只杂种的藏獒。”
那只白色的狼王没有回应,良久才道:
“串儿,你可以离开狼群了。”
离开狼群……我在狼群里已经有一段时日了,跟着狼群捕猎战斗,有的时候,我甚至会忘记我是一只藏獒,把自己幻想成狼。进入狼群之前的事渐渐模糊了,清晰的只有在狼群里生活的点滴,白爪一下子要我离开狼群,我真的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我又该怎么做。是欣喜若狂地大步离去,毫无留恋,连回头也没有一下,还是依依不舍,含泪离去,抑或是拜托白爪把我留在狼群里。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你……为什么要放我走?”
白爪摇了摇头。
“不是我要放你走,而是你已经能走了。串儿,你看这雪山上的无数生灵,强大的、弱小的,数也数不清,可是能成为狼王的只有一个,你说这是为什么?”
我毫不犹豫地回答:
“因为你比它们强大。”
白爪摇头叹道:
“仅仅因为强大就可以成为领袖吗?你有些天真了。还记得那只名叫大熊的灰熊吗,它身体强壮,远比我来得强大,可是它却没有得到雪山众生的认可,没有成为雪山的领袖,这又是为什么?”
白爪问出的问题永远不是看起来那么简单,或者说,白爪看问题永远没有看得简单。我认真地思考着它的问题,在头脑里回顾着它的话。大熊的强大我是见识过的,将我和白爪以及狼群的力量合在一起都不能把它怎么样,而仅仅是驱逐,它那条熊臂的威力是谁也受不了的。可是即使有这样的力量,大熊还是没有成为雪山上的领袖,反而使得大家都团结起来对付它,可见力量真的不是成为领袖的原因,不是这个……那又是什么呢……
我看着白爪,百思不得其解。
“是因为你长着一身白毛吗?”
白爪还是摇头。
“白毛黑毛其实都是一样的,挡风御寒,就算没有毛又能怎样?你认为这也能算是一个原因吗?”
我觉得大脑直欲炸开,原因原因,为什么什么都要有一个原因,又是为什么一定要我来找这个原因!我赌气趴在地上,想不出原因,干脆耍赖直接等白爪的答案。
可能真的没见过我这样的,白爪有些不耐烦了,直接开口道:
“做领袖,就一定要超越种族、个体的限制,看到其他人看不到的东西。”
我看着它,还是一身白毛,看不到它所说的那种东西。
白爪看我一身傻样,几脚把我踹了起来,指了指山下道:
“如果只看周围,你只能看到山洞,如果不看周围,你能看到整座山。”
确实,夕阳西下,山下的景色也是美丽宜人,可……
“这意味着什么呢?”
白爪像个兄长,拍了拍我的肩膀。
“意味着你可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