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白爪已经将近两个月了,上雪山,下草原,其间虽然也有狼群聚会,也跟灰熊有过搏斗,甚至跟着狼王参与了整个雪山草原动物的集会,但大多数的时候还是只有我和白爪两个人,一只狼,一只藏獒,像狼一样在雪山和草原游荡,像狼一样生活。
“嗷!嗷!”
“嗷呜——”
一白一杂两道身影从雪山以极快的速度冲了下来,如同交杂在一起的两道狂风,卷起地上的砂、地上的石、地上的雪。山下,是两只藏羚羊。藏羚羊是西藏地区特有的一种野生动物,身体强健,速度奇快,擅长跳跃,就算是草原上的速度之王猎豹也不敢说能百分百地抓住藏羚羊。
我和白爪一前一后,从雪山上借着大力冲下来,那两只藏羚羊感官灵敏,在我们还没完全接近就已经开始了逃跑的脚步。藏獒的鼻子灵,眼睛也像鹰一样锐利,我甚至能清晰地看到它们的耳朵一下子竖起,然后抖动,紧接着身上的肌肉由心脏开始绷紧,向远方跑去。
藏羚羊筋骨强健,能跑能跳,不是一般的动物能追上的。可白爪是一只能够震慑整个雪山整个草原的狼王,就算我们藏獒中的獒王也要让它三分。白爪的速度自然是极快的,一只藏羚羊才跑出五十米就被它的白爪打翻在地,狼牙用最干脆利落的方式嵌进了藏羚羊的咽喉,鲜血汩汩地冒了出来,好像掘出了一眼新泉,不过别担心,所有的血都被白爪吸进了肚子里,一滴不漏,没有半点染红它一身白毛的可能。
我就远不如它了,我的速度尚可,但持久力不行,一旦藏羚羊跑远我是绝对追不上的,所以我并没有跟白爪一样采取用速度追赶的方法,而是算准了藏羚羊将会往哪个方向哪个位置跑,提前站在那里,正面地把藏羚羊咬成一坨美味的肉。
“你干得不错,干净利落,一点不拖泥带水,这段时间你的战斗能力进步不少啊。”
白爪已经撕了羊腿上最强壮最筋道的那一条肉吸进了嘴里,慢慢咀嚼着,它吃东西的时候也是那样优雅,即使前一秒它刚刚杀了一只活蹦乱跳的藏羚羊,但下一秒这一切就好像跟它没了关系,它就那样平静地站在战利品前平静地吃着,连一滴血水都没有粘在它的毛上。
“这段时间跟着你也算是见过了不少草原上的东西,有点进步也是正常的。”
白爪的眼睛还是眯着,好像睁不开一样,两条缝虽小,但里面却写了四个大字——老谋深算。白爪的嘴角又一次勾起了一道玄妙的弧度,这一次不是轻蔑,也不是纯粹的笑,它的表情耐人寻味,好像很僵硬,但又是真情流露。
“你不是一直想听我讲讲藏獒的事吗,我一直都没讲,倒是跟你说了不少狼的故事,今天正好,正好有些时间,我就给你讲一讲藏獒吧,这也是你一直想听的。”
在狗的心里,在人的心里,藏獒的形象有着很大的差别。一般的狗可能会把藏獒看成是狗中的领袖,狗会认为藏獒是狗中的骄傲,身上流着贵族的血液。而在人的心里,藏獒是一种很凶猛,很危险,又很容易使唤的狗,藏獒的特点就是块头大,听话,说得冠冕些,就是勇敢和忠诚。
我没见过其他藏獒,也不愿去相信狼对自己对手的评价。藏獒,厌恶血腥,追求和平,身体和灵魂,每一处都是正义之光的汇聚。我有时觉得,这是个生活在美丽梦境中的神圣一族。
“其实这段时间,我已经带着你做了不少普通藏獒不会做的事,而你也都做了,这个你知道吗?”
我茫然地摇摇头,白爪这一阵子确实带我做了不少的事情,可大多数还都是正常的,不违背草原的道义,也不违背公理,我不知道什么是藏獒不会做的事,藏獒又应该做什么事。
在狼的眼里,藏獒是草原上最蛮横、最天真、最愚笨的种族。它们不认同狼创造的秩序,盲目追求现实中不可能存在的和谐。它们厌恶杀戳,却又杀戳猛兽,希望以此使雪山安宁。它们太天真,为了一个理想中的和谐世界而与自身矛盾着。
“串儿,我可以告诉你,无论是牧羊还是藏羚羊,抑或是牛之类的吃草的动物,藏獒都是不吃的,它们只吃食肉的猛兽,说是什么维护藏獒的尊严,哼哼,现在的草原,吃草的要比吃肉的多多了,按照藏獒这个吃法,你说会怎么样?”
就算是吃,藏獒也有着自己的尊严,绝对不吃没有抵抗能力的食草动物,这……好像是藏獒的优点吧?藏獒是一个极其骄傲的种族,它不允许任何生命践踏它的尊严,哪怕是一只统御整个雪山草原上兽类的狼王也不行。
“这个……应该是藏獒的优点吧,这样做牧人的牛羊就安全了啊,是件好事?”
真的是这样吗?白爪提的问题有过如此简单的吗?如果真那么简单,我就不会那么多次都被它耍得团团转,像一个彻头彻尾的白痴。
“要知道,无论是狼,还是羊,抑或是牛、狐狸、老鼠,都是一样的,它们都是草原上的生灵,或是靠草来养活,或是靠肉来养活,都是一样,都逃脱不了一个规律,那就是草原。”
白爪说的没错,无论是吃草的,还是吃肉的,我们吃的都是草原,我们都是靠草原来养活的,遵守草原的秩序,尊重草原的意志,这就是草原的规律,可这跟藏獒又有什么关系呢?
白爪道:“串儿,跟着狼群这段时间,咱俩也去抓过不少次羊,你觉得咱们抓到的藏羚羊,抑或是其他动物,你感觉到什么特征了吗?”
特征?牛羊那些食物又有什么特征。鲜嫩?肥美?油滋滋?这些算特征吗?我觉得算,不过我知道说出来白爪一定会狠狠地骂我一顿,他问的绝不是这个,这段时间抓到的动物一定有什么我没注意到的共同点,到底是什么呢。
白爪身子还是挺得笔直,眉宇间带着一点淡淡的愁绪,还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我问你,咱们这么长时间捕杀的动物,无论是吃草的还是吃肉的,是身强力壮的多,还是一看就五痨七伤的那种多?”
这个问题我连想都不用想,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对于一直凶猛的食肉动物来说可以算是一种条件反射。
“当然是体弱有病的要多一些,身体强壮的不好捉。”
白爪点点头,嘴角惯例似的翘起了一道意味深长的弧度。
“就是这个道理,这就是草原的法则,雪山的法则,一切狼、鹰、熊、牛、羊,甚至老鼠的法则,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只有有能力的动物才能在雪山和草原上活下来,没有能力的,只能被淘汰,如果它们不被淘汰那将会影响一个族群的质量,甚至是草原的质量,瘟疫、战争,就由这个引发。你懂了吗?”
我懂,似懂非懂。适者生存我自然是懂的,正因为懂我才会每天锻炼身手,因为我要活下去。而在这雪山和草原上要活下去的生灵太多了,自然承担不了这么大的负荷,所以要淘汰弱者,这是一条不可改变的铁律。
“我们狼,付出了极大代价,用铁血维护这个秩序,可那些藏獒……它们为了一个虚妄的梦,竟肆意残踏我们辛苦稳定下来的规则!”
可是藏獒跟这个又有什么关系呢?按白爪的意思,藏獒是规则的践踏者,真的是这样吗?
“你可能觉得我所说的都是错的,都是狼的一家之言,代表不了草原的公义,但我告诉你,这并不只是狼的想法,也是草原和雪山众生共同的想法。藏獒才是草原秩序最不安定的因素。”
白爪的声音又低沉又沙哑,还带着一种近乎妖异的磁性,让人不由自主地信服。即使我身为藏獒的后代,听了它的话,我还是对我一直以来信奉的“藏獒是草原守护神”的说法产生了怀疑。我需要一个理由来说服我自己,告诉自己藏獒在草原上到底是怎样的一种地位,可我对自己并不自信,我的理由在这只快成精的狼王面前一定幼稚得不堪一击。
我清楚,这是狼对我的一种洗脑,在狼的立场上,这些说辞天经地义,藏獒那边一定也有另外一种观点,也是无懈可击。夹在狼獒之间的我——串儿,我又当如何?藏獒究竟有一个怎样的梦想,在狼王眼中如此的不切实际。
“真的是所有的动物都这样认为吗?”
白爪墨绿色的眼睛闪着星光,亮亮的、冷冷的,让藏獒生畏。
“是的,是这样。无论是狼和熊这样的猛兽,还是牛和羊这样的家畜,所有动物都认为藏獒在践踏草原的规则。”
我不知道我应该怎么想,也不知道我该说些什么。好像有千言万语,可这千言万语都是稿纸上的空格子,有格没字,强说出来也不过是一个嗝。我活了这么久,在砖厂当过家狗,在镇上又是狗王,多次跟随主人进山狩猎,也算是身经百战了。可这样的我遇到这样的问题还是只有三个字可说。
“为什么?”
白爪一字字答道:
“因为藏獒身后有人类的影子。”
人类,一个至善至美的种族,这个世界真正的主人,让万兽臣服的种族。为什么白爪要说起这个?
“其实,狼也好,人也好,藏獒也好,都是一样的,没什么分别。不过人在大多数的时候都摆不正自己的位置。”
我不懂,不过白爪亲昵地蹭了蹭我的肩,声音里多了一丝暖意。
“幸运的是你是一只不一般的藏獒。”
我感受着白爪蹭过来的温暖,心里有句话,终究是没有问出口。藏獒是规则的破坏者,规则是狼用血杀出来的,藏獒对抗的,究竟是规则还是狼?
不同立场下的幻影让我心里矛盾重重,我又确实能感受到白爪体温里的真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