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就像一口大锅,锅底的螺纹一圈套着一圈,刻画着玄之又玄的轨迹。有一把绿豆从九重天上落到了锅里,不停地翻炒,绿豆不平的形状与锅底的螺纹互相碰撞,撞出了无数条不同的轨迹,在这锅里交错、拥挤着……这就是一个一个的人,这一条一条的轨迹就是人生。
当然,我是狗,我的生活总结起来就叫狗生。此时,我的狗生处于低谷,受尽了侮辱,我觉得我会是这西藏草原上所有藏獒之中最丢脸的一个,哪怕我还没和它们有过交集。
身为一只藏獒,我居然被狼俘虏,这是我一生的耻辱,也是我这辈子的转折。如果没有这次被俘,或许我的命运就是这个样子,作为一只猎狗,跟着主人跟不同的猛兽作战,在每次胜利后得到牛肉作为奖赏,就这样过上十几年,或许在意外中死去,或者就这样活着,直到肌肉松弛,青春不再,渐渐老去,最后在砖厂里死守,终老。这就是我的结局,明眼人和睁眼狗一眼就看得出的结局。
可在这次被狼俘虏以后,我的命运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变化究竟有多大,不敢想象。
狼王白爪昂首挺胸,四只雪白的脚爪稳稳地立在地上,两只绿眼眯缝着,闪着狡猾的光,眼角的纹路镂刻的是浓浓的不屑。不,那不是不屑,这一定是对我们高贵藏獒和高贵人类无法掩饰的嫉妒。
“藏獒,我们狼是有气节的种族,我们不做无缘无故的事,今天我们跟踪你们不是没有缘由的,也并不只是我们狼族的事,为了雪山上的生灵,我必须找到你们。”
这段话说得,就好像它不是一只嗜杀成性的狼,而是一只高贵的藏獒一样,杀戳成瘾是狼的本性。
“嗷嗷!我们做了什么不可原谅的事?嗷嗷!”
狼王白爪眯着的眼睛依旧没有睁开,嘴角的轻蔑有增无减,但它是狼王,既然是一个王,就不能丧失风度,尤其不能在敌人面前丧失风度。
“你们已经严重违反了这雪山上的秩序,搞得人心惶惶,你们是这雪山的公敌,甚至是草原的公敌。”
可笑,实在是可笑。一只狼,居然对着一只藏獒摆出一副居高临下的态度,俨然把自己当成了雪山警察,这是多么的可笑。我一想到那个白色家伙体内的肮脏骨血就想吐,再想到我的胃里曾经消化过这种恶心的东西,酸水就涌上了我的喉咙。
“噢,我一直都跟着主人,主人做的事,都没错,更轮不到你这只狼来管。”
白爪动了一下,银白色的毛上滑落下苍白的雪,我不得不承认,它的动作带着美感,还有一种说不出的优雅。
“杀戮生灵也没错吗!”
白爪一扫刚才的优雅,大声咆哮着,我觉得它的声音让空气都发出了爆裂的声音,让周围二百多头狼,一只藏獒,一个人的耳膜划得生疼。
“我们杀戳生灵,你们狼杀的还少吗?”
我的眼眶瞪裂了,嘴角吼开了,鼻子皱成了一团,声音也嘶哑得走了音。
周围的狼听到了我的话好像压抑不住心里的愤怒,鼻息扑到雪地上,可以清晰地听到呼呼的声响,好像在积聚着力量的洪流,只待爆发。狼王白爪一甩狼头,周围的声音马上静止,好像被凝结到了冰点。
而这个时候,火药味浓重,藏獒的刀牙与狼爪的触碰即将开始,这个时候,王兵动了。
“砰!”
王兵一枪打在了一只狼身上,子弹里好像填满了鲜血,打在狼的身上马上爆炸开来,一只漂亮的白狼马上染红了一半,红得漂亮,就像雪地里的红梅。
“嗷呜——”
我这辈子见到最可怕的猛兽,不是老虎,老虎虽然强大但还是可以对抗,也不是灰熊,笨拙的灰熊遇上藏獒也没有半分胜算。
但我们现在面对的,是狼,同时扑上来的二百多头恶狼。
狼挨着狼,狼挤着狼。无数只狼在扑过来的过程中倒下,又有无数只狼踩着倒下的狼冲了过来。我看得到它们的牙闪着银光,那是金属的光泽。虽然它们都是吃肉喝血长大的,可它们确实漂亮,就连奔跑过来撕咬我们的身姿都是这样让人迷醉。
“嗷嗷!”
“砰!砰!”
我对着狼群拼命撕咬,狠狠地撞在那些白毛畜生身上,把它们撞离我的主人,把刀牙插进它们白色的皮肉,勾出里面红艳艳的血筋。
王兵这辈子头一次遇上这么大的阵仗,一时也慌了手脚。他知道,能救他的还是他手里这杆枪,所以他握紧了枪,每一枪就有一只狼爆起一团血雾。
万狼奔腾,可我却能清楚地看到,狼王白爪连动也没动,它的脸上甚至看不到嗜血的光芒,眯起的绿眼睛里尽是……悲悯。
我不知道它接下来要做什么,我的眼皮越来越沉,身子越来越冷,不知有多少只狼牙扎进我的血肉,有多少狼爪在我身上留下抓痕。
我可以留在这里,但主人必须离开。这是深埋在我骨子里藏獒独有的忠诚。
可我却隐隐感觉我之所以这么拼命地要让主人离开并不是为了藏獒传承千百年的忠诚,而是……而是在草原上一座简陋学校里的那个人啊!我知道,她希望主人回去。
血雾连着爆开,主人的子弹也打了不知多少,我撞开了靠近主人的最后一只狼,终于,主人离开了。
我的眼睛很沉,我的身子很冷,好像堕入地狱,世间的一切跟我都没有了关系,我的眼皮沉沉的,沉沉睡去,不知会不会睡着,也不知要睡多久,只知道就这样睡去了。
阳光扎在眼皮上,不疼,但却刺得慌,刺痛了我的双眼,刺醒了我的灵魂。我从没想过我还能醒来,更想不到我会被阳光叫醒。
阳光是世上最急最烫的一眼泉,从皮肤烫进去,沿着藏獒高贵的被撕扯得乱七八糟的血脉,烫暖四肢,烫暖皮肉,烫进心里,直到把狗烫醒。
“嗷!”
我醒了以后就一个感觉,那就是痛,不是从内到外,也不是从外到内,是里外一起疼痛,一边用刀刮骨头一边撕扯皮肤那样疼。
痛是这么痛,可伴随着痛,我的知觉也在慢慢恢复,随着知觉的恢复,我能感觉到有一只脚踏在我的身上,臭烘烘的,指甲刺进皮肤,让人难受,这该死的狼爪子。
“你……醒了吧?”
一个清冷的声音传进我尚自混沌的脑袋里,跟阳光合到一处,彻底地把我唤醒。我睁开沉重的眼睛,周围都是白的。这不是身体眩晕而产生的幻想的光,而是切实存在的,雪山上反射来的光芒,雪白的银光。
我逆着这道银光看去,看到一个比这银光更加闪亮、更加圣洁的东西,浑身没有一丝杂色的雪狼王。
我的身体没法动弹,破破烂烂的皮肉流干了鲜血,不知道有多少只雪狼用它们腥臭的牙齿咬到我的皮肤里,不知道多少只雪狼肮脏的唾液玷污了我的毛发。上下颚很痛,喉咙也很痛,我的声音嘶哑,但我还要大声对着肮脏的狼王嚎叫:
“要杀就杀,卑劣的狼,你们也配看高贵藏獒的笑话吗?”
狼王白爪笑了,嘴角习惯性地勾起一弯轻蔑。纯白的爪子慢慢抬起,我看得到它的爪子沾上了我身上的血污,爪子黑了一块,又红了一块。
好像白璧上的瑕疵,虽然不影响玉璧整体的圆润,但却让人的眼睛不悦,就像在视网膜上扎了根钉子。
“我不会杀你,如果我要杀你那根本不用我动手,我的弟兄们早就把你撕碎了。我会留下你,但请你在我面前收起你藏獒可笑的尊严。也许藏獒是值得尊敬的,但它的尊严不在这里。”
我想站起来,可是残破的身体却让我站不起来,我站起来的动作就只能算是挣扎。
“嗷嗷!你妄想对一只藏獒做什么!”
狼王白爪昂着头,没有一丝杂色的毛发随风而舞,这身姿让我想起了一只狗,这种高傲的表情,什么也不放在眼里,永远挺拔的身姿,仿佛一切都只是玩笑而已。
我不禁把灰头和白爪在心里暗暗作比,如果小镇上那只嚣张的黑背狼犬遇上这只没有一根杂毛的狼王又会怎么样,黑与白的碰撞,孰强孰弱,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对比。一个是狗,普通的狗,一个是狼,凶狠的狼,它们两个或许势均力敌,但是为什么我没有把我自己也加进去与它们对比呢?
或许在内心深处,我自己根本没办法跟他们比。但我理解不了,为什么它们身上流着平凡的血,长着肮脏的毛,但却敢于对着一只高贵的藏獒嚎叫呢。
“不要整天把什么高贵,藏獒之类的词语串联在一起,也不要整个世界都是你的主人是对的,更不要把肮脏低贱套在我的身上,我是狼王,不容玷污。”
我昂着头,不去理睬这家伙。狼王白爪笑笑,一爪子打低了我的头,很痛,但又不致受伤。
“希望你搞清楚,你现在是我的俘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