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心里,藏獒一直是站在高原山巅上的生灵。藏獒是高大的,是神圣的,而唯一能与藏獒的神圣相媲美的,同样处于高原山巅上的就是人类了。
可现在,我切切实实做了狼的俘虏,走在狼群的中间,一群狼对我横眉冷对,吆五喝六,只是迫于狼王的命令才没有把爪子按在我的眼睛上,从那里插进我的脑子。我走不脱,只能跟着狼群行进。
加入狼群我才知道,原来狼群并不是一直在的,在平时,狼群分散成一个个小的团体在雪山,草原游荡。或是两三只一伙,或是五六只一伙,一伙一伙的狼散遍了雪山,散遍了草原,给草原带来无数危机,带来无数杀戳与肮脏。
狼群散去,乱成一团,我不知所措,究竟是应该趁乱逃走,还是应该留在这里等着狼王的下文呢?作为藏獒,就算是狼的俘虏也该维护藏獒的尊严。
想到李若兰在学校里教书的样子,门缝里一瞥,只看得到一抹倩影,一闪而逝,别的什么也看不到。想到李若兰的身影,再想到主人……我必须离开这里,我要去找主人,也不知道主人逃出了狼群的包围有没有遇上什么别的猛兽。
我抬起脚,肌肉里蓄满了力量,只待狼群完全溃散我就可以逃出此地,在雪山上奔跑,走出雪山,回到草原,寻找我的主人,看一看李若兰……
“嗷呜——”
狼嗥,一声浑厚的狼嗥,很有气势,让我为之一震,脚下的步子也为之一顿,我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就有一只狼脚踩在我的头上,力量极大,我被这一脚踩在地上,爬不起来。
狼王平静的声音从我头顶上响起,带着猫抓老鼠一样的腔调,让我难受。
“怎么了勇敢的藏獒,你想走吗?”
我奋力挣扎,挣脱了它的踩踏,站起了身子,也昂起头,挺起胸,傲然挺立,和一身雪白的狼王白爪对峙着。
“有本事就来一场公平的战斗,如果输了就放我走,我要去找我的主人!”
相比我的粗野,狼王白爪优雅得就像个绅士,每一个动作都恰到好处,让人挑不出半点毛病,这让我很不舒服。
“好,既然你觉得上次败得冤枉,我可以跟你打一场,如果你赢了你可以走,但是你输了,你就要跟着我,因为你是我的俘虏。”
我别无选择,只能答应它。对方是整个雪山的狼王,势力非常大,我势单力孤,能在一大群雪狼的眼皮底下跑掉,着实不易,一群藏獒或可直冲出去,但一只藏獒就只好选择跟狼王一战,这是我唯一的机会。
狼群散去,白爪好像对自己很自信,连护卫队都没留,只自己一只狼昂着头挺着胸眯着眼睛看着我,没有什么戒备,但又全都是戒备。我只能亮出带着棱的刀牙,弹出利爪,榨干肌肉里全部的爆发力,向着狼王扑过去,把对准了它的刀牙和利爪扎进它的血肉,换取离开的权利。
我从没想过藏獒会不如只懂得以多欺少的狼,我也从没有把狼同强大划上等号。可今天,这只名字叫做白爪的狼,真真正正让我对狼的实力重新估量。我扑得猛,爪牙利,可白爪就好像没看到似的,猛地转身,白色的狼尾扫过一抹云光。一只雪白的狼爪在我眼前越来越大,带着挟雷赶风的力量。狼爪拍在我的身上,下一秒我就出现在了十几米外,喘着粗气,耗尽了体力来遏住继续后退的势头。
“嗷!嗷嗷!”
我吼着叫着,用我仅剩的力量一次次扑向狼王白爪,可无论我多么努力,无论我在多么刁钻的角度用多么锋利的牙爪抓向他,它都是动也不动,只是抬起狼爪,一次次拍向我,把我拍回原地。
我不知道我们之间的差距到底有多大,但我绝不承认这是藏獒和狼之间的差距,只是我技不如人,我败给狼王,但我们藏獒的獒王一定能打败它。
黑夜总会过去,太阳永远替换着月亮。藏獒不败,并非因为力量强大到无可匹敌,而是藏獒永远站在正义的一方。
趴在冰冷的地上,阳光晒在打蔫的毛发上,暖暖的,给我一种趴在那不愿起来的冲动。我到底要不要起来?哪怕打不过狼王,可我还要作为藏獒战斗,事关藏獒的尊严,藏獒在狼面前的地位,我必须坚挺气势,绝不退缩。
跟着主人在雪山狩猎有一段时间了,这段时间里我们一起杀死了不少山中猛兽,自信心也是逐渐高涨。我越来越多地去想:我是一只藏獒,藏獒是多么强大,藏獒有着怎样的尊严,我又该怎样扞卫藏獒的尊严,藏獒的勇敢,藏獒的忠诚,为主人立下怎样的功劳。可一件以前我常常想起的事现在却被忽略了。
我是一个串儿,并不是纯粹的藏獒,我的母亲是东北地地道道的土狗,这个世界上与我有关系的纯种藏獒只有我的父亲,可父亲又在哪里呢?我是藏獒,我也不是藏獒。如果是藏獒,那就得不停战斗,永不停止,直到生命的最后一息;而我不是藏獒,我有权利倒下。
血统,真的可以影响勇敢、智慧,一切的荣誉吗?这时的我深信不疑,可在我真正领悟藏獒真谛以后我才明白,我今天的所思所想,只是给我的软弱寻一个借口。
我瘫倒在地上,大口呼着气,没有一点藏獒的高贵,也失去了藏獒的英勇,就像一只流浪狗一样,不停地喘气,在失败面前低头,在狼面前低头。
白爪缓缓走到我面前,我鼻子里呼出的气吹到了它白色的脚爪上,丝毫没有改变它的颜色,还是那样的颜色,白得纯净,白得发亮,好像由金属浇筑而成,蕴含无尽的力量。
“你和别的藏獒不太一样。”
不一样,到底还是被看出来了,我不是真正的藏獒,我只是一个串儿,串儿,当然不一样。
“呼哧,我只有一半藏獒的血统,当然跟别的藏獒不一样。”
白爪笑了,笑得还是那样的轻蔑,惹人厌恶,好像不把雪山上的王者藏獒放在眼里一样,真是无理至极。
“我说你不一样,不是说你的血统,也不是说藏獒这个种族,我说的是你这只狗跟别的不一样。”
我这只狗?我,也能单独拿出来说吗?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可以。一直以来我的身上就缠绕着两种身份,一是藏獒,伟大的藏獒,一是串,低贱的串儿,可我从未想过,除了藏獒,除了串,我还会有另一个身份,那就是我自己,我这只狗。
“我……哪里不一样?”
狼王把我拉了起来,抖了抖它雪白的皮毛,抖尽上面的灰尘,白狼胜雪。
“这个不重要,你要是休息够了那就跟我去个地方,有一天你自己会明白的。”
老实说,我从未想过“我”这个概念可以提升到与“藏獒”、“串儿”这两个名词同等的高度,我也很惊讶,第一次把“我”和“种族”的观念提升到一个高度的家伙是一只雪狼,低劣的雪狼。
而我是这低劣生物的俘虏。
狼王白爪没有再为难我,而是带着我伏击了草原上的羊群,叼走了一只又大又肥的羊。看守羊群的藏狗不停吠叫,穷追不舍。可那些藏狗又怎么追得上狼王的速度?白爪叼起肥羊,如同一道白色的旋风,瞬间消失不见,只留下一群乱了阵脚的羊,一只愤怒的藏狗。
这过程中,我始终没有露面。虽然我从未牧羊,但我知道这不是一只狗的所为。我可以做狼的俘虏,可我不能做狗的叛徒。
白爪抓了一只肥羊并没有用利爪把它撕裂,然后吃掉。它甚至没吸那只羊的血。我不知道它要做什么,它叼着羊,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只是甩甩尾巴,示意我跟着它,我只好跟着它。
一个小山谷,很小,虽然地方小,但我能闻到这里腥冷的味道,狼的味道。
狼,一直都是在整个草原游荡,永不停息,把厄运和杀戮带给其他生灵的东西,它们少有静止的时候,也少有固定的窝点,它们嗜血好杀,为整个草原厌恶和仇视。可我在这山谷里却看到了另一种狼,颠覆了我对狼的印象。
这里的狼,眼睛里绿色光芒微弱,皮毛一点也不光滑,十分黯淡,就像发霉的稻草。它们的皮毛色是很杂的,黑色,灰色,黑灰色,跟一身白毛的狼王白爪比起来根本就是杂种。可白爪这次就是来看它们的。
我的出现让这群狼表现出强烈的敌意,狼们伸出利爪,龇出獠牙,拿出所有的一切看家本领向我示威。可它们看到我健壮的肌肉和带棱的刀牙就本能地向后退去,而我看到了它们一层薄皮下包裹的纤细骨头。
这些狼,或老,或弱,或病,但更多的是残疾。有的狼少一只前爪,有的少一只后爪,还有的半边身子血肉模糊,散发着恶臭。它们是狼,面目可憎,带着凶恶。可在它们丑陋的外表下,我实在没法产生什么敌意,有的只是同情。
我看着白爪,它正把肥羊发给那些狼,我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这里我认识的只有白爪,狼王白爪。
“它们这是怎么了?”
白爪看着我,平静道:
“它们是狼,另一个样子的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