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西行取经的僧人,长时间的艰苦跋涉后,精疲力竭,卧躺一方绿野休息,此时,大风顿起,掀起僧人手中的经书,书页在风中散开,一页一页,飞往群山、树林、水流、羊群、民居、沟壑、寺院……无所不在,无孔不入,天地为之衔接。僧人一觉醒来,望着——漫天漫地的经书,在风中哗啦作响,煜煜生辉,感觉通体泰然、心胸澄澈、大彻大悟,经书悬挂于风中,与日月辉映,朝拜的心灵定然得到天眷。
这是经幡的由来。我初听便信服,那漫天漫地的风马旗,印着佛家经文咒语和生灵崇拜的图案,五色缤纷,或长条或方形或三角,悬挂于山峰、房屋、经塔、道路等各处,翩然若飞,猎猎招展,连通了天地,照应着凡生的祈求和心愿,超度灵魂。日常在仪式中打磨出的神圣,岂是言语能够述说?
除了敬畏,还是敬畏。
路旁的一座山前,有一座玛尼堆,中间立着一根擎天石柱,直插云霄,石柱周围扯起四通八达的经幡,缤纷夺目,颜色粲然。路过的人,或当地居民,或路人,皆放慢脚步,敛声屏气,手捧着石块,弯曲腰身,朝玛尼堆走去。
这是仪式,仿佛言说——苍天在上,我心日月可鉴。既如此,都是为了心,心安,心服,心福,何不遵从仪式?我跟在一个身着藏服,手转着经筒的老妪后面,朝前走,突然瞥见玛尼堆右侧方的小水塘,老妪显然早知道这个水塘,径直奔向水塘洗手。隧尾随,放双手于水塘中。老妪捧起一块石头,转着经筒,朝玛尼堆而去。我以老妪为向导,继续尾随。老妪放下石头,转动经筒,口中念念有词,她微微仰起的面容,慈祥亲和,曾经的高原红在逐渐老去的时光中,刻镂进肌肤,混合血液,散发出月光般柔和的光泽。
那一刻,我想起仓央嘉措的诗歌:
那一月,我转动所有的经筒,
不为超度,只为触摸你的指纹;
那一年,我磕长头拥抱尘埃,
不为朝佛,只为贴着你的温暖;
那一世,我细翻遍十万大山,
不为修来世,只为途中与你相见。
这大概是世上最好的情诗了,干净而忧伤,缠绵又硬朗,其中一股牵动心魄的气息,在诵读中给人醍醐灌顶的感觉,爱情是信,人生更是信,信的力度正是缘于肉身下一颗连通本我与世界的灵魂啊。赫拉克利特这样说灵魂:灵魂的边界你是找不出来的,你就是走尽每一条道路,也找不出,因为灵魂的根源是那么深。那么深邃的看不见的所在,恰如天地之间的桥梁,你信它在,你用毕生的精力寻求,每一次都在靠近,靠近……
很久,我静静肃立,耳旁是呼啦做响的经幡声,经幡声中,经筒转动的拨剌声响,犹如心跳,敲打着胸腔。
后来,我在网上查阅有关经幡的资料,看到一首民谣:黄幡象征自现莲,红幡象征雨调和,青幡象征后裔长;红幡插在草坪上,如鹿角光耀眼;红幡插在屋顶上,如红火永兴旺……颜色的斑斓,正是赤诚心愿的应显。
碉楼古堡
羌族的古老建筑,依山而立,石头与石头相互盘亘,累累叠加,地下暗道互通,不隔间隙,从下朝上仰视,不禁会想起中世纪欧洲的神秘古城堡,等级森严,谋权篡位,隐秘情史,剑戟格斗,幽灵徘徊,悬疑暗杀……
而流传下来的羌族碉楼建筑初意,却与血腥和秘密没有任何关系。很单纯的初衷,哪家新添了男丁,就要筑楼,一年筑就一层,直至十六岁成年,十六层高楼拔地而起,石磴云霄,意即康顺发达、祥和兴旺。说来还是颇有道理,羌人选择川西群山中栖息,是艰难迁徙的结果,其最古老的英雄古诗《羌戈大战》,真实记载了羌族迁徙过程,其中运用神话,说羌人迁徙中,遇到了凶悍的戈基人,在与戈基人斗争中,处处被动,某日,羌人得到神的机宜暗授,用白云石与藤条做武器,从而打败了戈基人,自此在川西安居下来。白云石作为神的化身,成为羌族人的崇拜,家家碉楼顶上均放置了白云石头,拜神感恩,乞求子孙兴旺、族门康顺。到底,与信仰有关。
碉楼大都黄褐色,聚群于苍茫的林海中,建筑密集,高高突起,摩肩擦踵。有单碉、双碉,还有四角碉的,形式不一,一般三四层,一层喂养牲畜,堆放杂物,二三层为主楼居住,四层是祭祀中心,堂屋奉有千年不灭的火塘,火塘由百年古木拢成,熊熊烈火,噼啪燃烧,火焰游移,尘埃落定,灰烬余热尚在,青稞馍烘焙得正香,火塘上方置有铁三角架,上面有铜壶或者铁锅,若有空闲,家人围拢火塘而坐,砸酒饮茶闲话,逢上节假日、婚礼寿筵,则唱山歌舞莎朗庆贺,其乐融融,其情炽烈,如火如荼。顶层上方,与日月衔接,白云在望,星星触手可得,实则休憩好去处。
再说到火塘,它被供奉在祭祀中心,自然神圣,也诸多讲究。那日,阴雨天,虽是八月,气温却如在深秋,寒意袭人。我有幸看见大家伙围坐火塘咋酒的情景。火塘边,有两处地方空着,一处是火势旺盛,正吞吐着舌头朝着空闲地方飘移处,一处是添柴处。火塘灰尘厚积,我想起运动场上的沙坑,满是沉甸甸的均匀沙子,绝无外物,火塘也是如此,想必,其中也有讲究。
在一楼,时时处处听得水流淙淙声,寻遍周遭,不见踪迹。
而碉楼最有名气的是金川,金川最神秘的莫过于一个女儿国丹巴,盛产美女,来不及去丹巴,只在相关书籍零星看见一些文字描述,大致她们的美丽天然健康,毫无雕饰,清水出芙蓉也,地域风水之故。金川碉楼林立,森严雄伟,有“天下第一碉”的美誉,除了战争的需要,似乎与美女国也有关系。
我早听说羌族两大乐器闻名天下,一则羌笛,古诗云“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羌笛自是悲凉之音,思乡幽情因之而起。一则是羊皮鼓,顾名思义,是用羊皮造成的鼓,这又是传说了,羌族文字一路流传,突然中断,究其原因,原来是被羊吃了,化成血肉肌肤,于是,羌人用羊皮制造了大鼓,日夜敲击,在聆听中传达他们本民族特殊的音符,与咩咩不止的羊叫声应答附和。有机会走进碉楼,却无缘聆听羌笛和羊皮鼓,心生遗憾。但山中,偶尔的羊叫,声声入耳,似是补偿。
下山,回首古堡林立的寨子,它们虽雄峻威严,却在暗淡的天光中,又给人模糊莫测之感,我又回到初进寨子时的心态,神秘令人畏惧的中世纪城堡,黑暗中的霹雳闪电,惊鸿一瞥的幽灵幻象,阴谋与爱情,处处陷阱……
它们有关吗?坚固厚实的石碉慢慢隐退,直至苍茫,天地无际。
开败时间的花朵
——纪念武昌首义中的女革命者李淑卿
一,开篇菊:李淑卿
历史上关于李淑卿的文字资料少之又少,我是在襄樊一个论坛上看到一篇追忆她的文字,简短却意义非凡,寥寥数笔中,她的传奇经历犹如磐石屹立,线条式的命运概括中,她坚韧而淡泊的鲜明形象又如中天日月,仰头可见。我不是一个很容易感动的人,只是觉得好奇,在女性裹着小脚,佝偻着身体走路的时代,在时局动荡、民不聊生、杀戮遍地的社会,鲁迅说“这样一间铁屋子,是绝无窗户而万般难毁的,里面有许多熟睡的人们,不久就要闷死了,然而,是从昏睡到死灭,并不感到死的悲哀……”,有这样的人,女人,我是知道的,秋瑾、何香凝等,她们“不惜千金买宝刀,貂裘换酒也堪豪,一腔热血勤珍重,洒去犹能化碧涛”,载入史册,彪炳千秋,很小很小我就能背诵这样的诗词,记住她们他们,然而,时光推移,更多的他们她们从水漫漶的时光河流中闪现出来,有名或者没名,抱定一颗傲骨心性,在荒芜际野对峙岁月,独自开放,唯留沁香,绵延大地。我记住了李淑卿,站在刘公身后,而伫立于1911年10月10日时光门槛中,兀自开放,恰如菊花,穿透时间帷幕,扑鼻而来的清香开败强硬的时光。百年如白驹过隙,弹指一挥间,人事亡故,惟有香依旧。
曾经模糊的李淑卿,逐渐清晰,她在八月的一个黄昏朝我走来,黄金甲披身的黄菊横亘她的对襟掐腰棉袄,葱绿犹如青草遍地的曳地百褶裙,在微风中,饱含阳光的金泽,迎面而来,近了,时光倒流,她端丽的容颜沉毅,过滤着浮尘,所有的风与光凝聚成一个段落,她与她的倒影被时光再次书写。